磚訪

郭海鞍

磚訪

郭海鞍

中國本土的磚文化歷史悠久、博大精深。本文通過對古代陳墓（今錦溪祝家甸）的走訪調研，以探尋金磚生產為線索，嘗試挖掘中國古代磚瓦生產中的工藝特點、文化特色、風土人情，并從中探尋磚文化在村落更新發展中的啟迪意義。

金磚，手工磚，祝家甸，古窯，村落，文化，城市化

1 金磚尋蹤

如果選一種磚代表中國本土的磚文化，人們或許會把目光投向皇家第一園林——紫禁城，紫禁城里有兩種磚名聞天下，一種是用于墻面、產于山東的“臨清貢磚”，一種是用于地面、產于姑蘇的“陸墓金磚”，其中金磚因其尺寸較大，質如墨玉，“其聲敲之如金玉石磬”[1]，加工周期長達“凡百三十日”[2]而更加令人嘆為觀止！以土為坯，以木為燃，以火為窯，以水為窨，以金為質，華夏名磚集五行之大成者，非金磚莫屬。

如今姑蘇城北的相城陸墓御窯村，僅存連體雙窯一座，已不復當年“窯戶如鱗”、“終歲不絕”[3]的繁華景象。《造磚圖說》、《天工開物》[4]等典籍中書寫的關于金磚那些事兒，似乎已日漸成為傳說。然而不久前，同崔愷院士一起在蘇州昆山南部長白蕩湖畔的祝家甸做鄉村調研時（圖1），再次聽聞了“金磚”以及金磚燒制的故事。祝家甸村所在的錦溪鎮古稱“陳墓”[5]，據《說金磚》[6]一文介紹也是金磚的產地之一，另據蘇州博物館有關專家在《祝甸古窯遺址群調查》[7]中亦有在祝家甸村發現金磚的記述。祝家甸村現存明清古磚窯十余座，而且有些古窯至今還在生產傳統手工磚瓦，調研祝家甸古村的古窯與磚廠，會對中國的磚文化形成更加深刻的諳熟與理解。

金磚是中國磚文化的最佳物質載體，代表了皇權對磚這一建筑材料的最高要求。而皇權之下，從百姓富賈，到王侯將相，則會依據禮法，采取不同規制的磚，這些磚上會鐫刻上生產者的名字、年份甚至圖畫等信息，在鑄造者和使用者的眼中，這些磚不僅僅是建筑材料，更是精心對待的藝術珍品。

2 古窯磚訪

駐車陳墓，沿著曲折的鄉間小路，一邊欣賞田間的綠野，一邊尋覓古窯的青煙，一路遇見三三兩兩的質樸村民，都會熱情洋溢地邀請你去看他們的古窯和磚廠，這里就是幾百年來，和磚有著不解之緣的美麗濱水村落——祝家甸（圖2）。

祝家甸村西連陸地，向東扎進蒼茫一色的長白蕩，三面環水，景色秀麗（圖3）。東邊湖畔便是明清古磚窯遺址群，十余座歷經世事變遷的古磚窯猶如帆舟一般林立在水一方（圖4）。每個古窯依次由一根煙囪、一個小土山一樣的主窯體和一個窯房組成（圖5）。窯房都直對著浩瀚的長白蕩，大致平行的窯房之間會有挖進來的水道，站臺一般方便裝船卸船（圖6）。在這可以看到多種狀態下的古窯，有的在燒，有的在燜，有的在裝窯，有的在出窯，眼前煞有“窯戶如鱗”的盛世景象（圖4）！

走進窯房，里面大多堆滿待燒的磚坯，在靠近窯體的地方會堆著大量的木屑，以方便窯工添加燃料。這里通常可以穿堂而過，幾條板凳、一個暖瓶、一個收音機，組成了窯工們每天的生活。在一間窯房里，我們邂逅了來自燒窯世家的陳師傅，他熱情地講述了燒磚的流程和技巧，因為這里燒的主要是青磚和黛瓦，所以大家都小心地避諱“紅”字，一旦“紅”了，一窯十幾萬磚就成了廢品。

燒磚包括選泥、練泥、澄漿、制坯、陰干、裝窯、燒窯、燜窯、窨水、出窯、打磨、驗選等一系列工序，亦可歸納為裝窯前、在窯中、出窯后3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選好泥土，對泥土進行振搗、篩磨，之后加水攪拌再晾干，然后制成磚坯并罩上織物小心陰干，便可以裝窯了。如今對黏土限制使用，必須直接購買合法的淤泥作為原料，再制坯、陰干、裝窯。接下來便是第二階段，即燒窯到出窯的過程了，也就是最具技術含量的火把式的活兒。燒窯要經過從小火到大火、再到熄火、然后燜窯窨水直至開窯，根據燒磚的品類不同，少則十幾天，多則幾十天，中間不僅要控制火候溫度，到窯頂加水，即窨水，也至關重要，因為窯頂可以滲水（圖7），所以倘若連降暴雨，這一批磚便又是在劫難逃。因此，燒窯人都是靠天吃飯，期盼風調雨順。在燒窯的整個過程中，師傅只能通過爐口和煙囪下角的幾個小小的觀察口進行觀測，到了燜窯階段，爐膛和觀察口也要用草泥封死，只能根據經驗和細節觀察判斷進行窨水，只有等到開窯才能知道燒得如何、燜得好壞。若談起技巧，陳師傅說只能憑感覺，從小看爺爺燒窯，現在自己燒窯，他已經能感受到那未知的窯爐里到底是怎樣的情形……。開窯之后就到了最后一個階段，也就是經過打磨和驗選方能成品。如今，燒好的磚坯直接在古窯邊裝船，運送到江浙一帶，再由那里的加工廠加工制作成精美的古磚瓦。提及聞名天下的陸墓金磚，陳墓子孫陳師傅坦然一笑，那別人眼中高貴神秘的尚品，自然也出自過他的雙手和磚窯。金磚燒制便是在練泥澄漿、燒窯燜窯、打磨驗選3個階段中更加細化工序、精化過程，從而衍生出二十多道工序以及更加漫長的加工周期。說罷，陳師傅又一锨木屑加進爐口的灶臺上，熱浪頓時襲面而來，令我們對金磚的探尋、本土磚文化的拾擷感到一股暖意……。當我們走出他的古窯時，遠遠回頭看去，他正攀爬至窯頂，去觀察窯頂滲水池的情況。他每天重復著這樣的生活，重復著每一輪窯爐開啟帶給他的欣喜和希望！

1 祝家甸村的地理位置

2 遠眺水中的祝家甸

3 祝家甸村航拍（昆山城投公司提供）

4 古窯群落窯戶如鱗

5 古窯單體外觀

在對燒磚人的尋訪中，最真實的感受在于燒磚過程的復雜艱辛和不確定性。不僅要靠揮汗如雨的勤勞、與時俱進的知識，還需要天氣與運氣的雙重眷顧。即便如此艱難，工匠們依舊生生不息，世代相傳，這便是中國磚文化所孕育的精神與信仰（圖8）。

3 陳磚往事

走進祝家甸村，盡收眼底的是江南水鄉一貫的粉墻黛瓦，在時光的沖刷下，許多破落的、開裂的墻體可以清晰地呈現江南粉墻磚的壘砌方式。不時在屋檐和墻礎露出的徒砌紋理與殘存的整片粉墻若即若離，形成水鄉特有的懵懂與含蓄，好比姑娘的胭脂，一角已被香汗沁去，露出素顏的清麗（圖9）。如果將北方的清水磚墻比作北方女孩，那清晰而追求光影對比的砌筑方式，正如她們的清爽與率真，干脆與開朗；那么，南方的白皙與輕盈的粉墻便誠如小家碧玉的江南閨秀，無論施了粉的和卸過妝的，玉立在煙波浩渺之間，卻怎么看都是“濃妝淡抹總相宜”……。

6 古窯間裝船的景象

7 古窯頂部的滲水池

8 古窯內裝窯休息的窯工

9 祝甸村的磚筑

10 村西的大磚廠

村的最西邊一座巨大的廢棄磚廠（圖10），旁邊的巨坑與水塘是過渡開采留給大地母親的刻骨傷痕，這座興建于1980年代的巨大磚廠是紅色的（圖11、12），瓦片也是紅色的，無論是體量還是色彩，和村東邊那片寧靜的灰色古窯遺址形成強烈反差與對比，一邊是巨大突兀，一邊是寧靜和諧；一邊是躁動狂妄，一邊是沉穩若閑；一邊是酸楚傷痛，一邊是歷史積淀。村東與村西兩段生產磚的歲月印記（圖13、14），清晰地描述了村與磚的那些故事。

11 磚廠底層

12 磚廠上層

步入幾戶農家小院，和納涼的村民們聊起村西的大磚廠，村人大多是咬牙切齒，因為磚老板干了幾年就卷錢跑了，留給村里的是大片的深坑和泥洼地，看著那些隆起的小路，兩邊盡是低洼已形同沼澤的土地，建筑師就會理解緣何粘土磚被禁用，那是以沉痛代價換回的遲到承諾。不過說起村東的古窯，村民們又變得興致勃勃，積極地講述那說不盡的故事。現在村里大約還有十多個像陳師傅那樣技藝嫻熟的燒磚師傅，他們會再找兩個同伴組成3人小組，承包一座村里的古窯，白天3小時一換班，晚上4小時一換班，這與燒窯的節奏密切相關。燒窯師傅至關重要，他就好比是個舵手，全程控制裝窯、燒窯、加水、悶窯、出窯全過程。與想象不同，燒窯師傅大多并非老匠人，而多是年輕力壯的男人，他們多是燒磚世家，除了擁有強健的體力，揮得了鐵锨上得了窯頂；頭腦也都要靈活，善于掌握燒磚相關的物理化學知識，并與時俱進，說燒窯是碗青春飯，倒也不足為過。除了作為燒窯主力的3人組合，裝窯、出窯、裝船時需要大量的人力，留守村中的

女人們就會一并趕來，站成長隊運磚、搬磚，咯咯的笑聲、彼此打趣聲構成了一番歡快的、熱鬧的、農忙一般的景象……。

13 磚廠窯爐洞口

14 古窯窯爐洞口

15 村中的水街

16 水街盡頭的禮堂和天王廟

這就是祝家甸村的生活，與磚文化休戚相關，有了這份文化，就會有人留下來；有了這份文化，才會有人走進來。我們需要保留這些記憶，并像梳理每一塊磚那樣梳理這些記憶：古磚窯的保護、大磚廠的改造，以及磚土民居的有機更新，只有這樣，才能讓快速城市化[8]大潮中的祝家甸村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

4 磚土文化

通過在祝家甸的調研和訪談，可以對中國的磚土文化形成清晰的認知和感悟。首先，中國的磚傳達的是一種精神和態度，一種認真細致、耐心執著的堅持和努力。金磚需要二十幾道工序，約130天的加工時間，即便是尋常百姓家的磚瓦，也需要十幾道工序，至少十幾天的鍛造加工。對磚的色澤、質地都非常講究，在中國匠人的眼中，磚不是一種尋常的建筑材料，而是手工工藝品，是勤勞與智慧的結晶。

其次，手工磚瓦是珍貴的文化載體，信仰的傳承。靠天吃飯的燒窯人需要天公作美，神靈呵護。就在村中水街的北端（圖15），有一座小禮堂，是村民聚會之地，禮堂正中敬供著帶給他們幸福的毛主席，禮堂北門外是一座小小的天王殿（圖16），里面供奉著兩位笑容可掬的“窯神”[9]，他們是兄弟倆，村民稱其為大太太和小太太，相傳他們不僅帶領村民燒窯，還幫助村民除蟲護田，是這片土地的保護神，他們背依長白蕩，向南注視著他們守候的祝家甸，凝望著他們或許勞作過的古磚窯，庇佑著這片遼闊土地上磚文化的傳承與延續……。

再者，磚土建構體現了細膩有機更新的方式。偌大的房子被磚和瓦分解成細小的構件，哪里壞了可以修修補補，全都壞了亦可落架大修。古窯歷經半個世紀仍然循序漸進，時緊時慢地輸出著手工磚瓦，體現了這種細水長流的更新方式。而村西的大磚廠十幾年的短暫生命則是暴力攫取所引發的不可持續的最佳佐證。

因此，對于祝家甸村的發展規劃，崔總提出了“針灸”療法的理念，即是從細小的點開始，逐漸成線、成面，對村莊進行整治。這些細小的點可以探試，可以否定重來，逐漸選擇適宜和正確的主張，就像對待磚一樣，每一塊都認真地筑造，每一塊都有機地更新。避免一張總圖定乾坤，對與錯數十年以后見分曉的傳統規劃方式。正如黃聲遠先生在宜蘭的工作，都是細致的推敲與漸進的過程。當黃先生被問及事先有無一張宏偉的總圖時，他表達的是一種不解和愕然。對于祝家甸的改造或許就從村口廢棄的磚廠改造磚窯文化博物館[10]開始，或者只從水邊的一個小農家樂開始（圖17），讓人們慢慢地走進這個村子，了解這個村子，因為喜愛而漸漸熟悉，再一點點愛上這里的磚、這里的水，一步步打造這個村落自己獨特的文化與色彩……。

磚，建構了大江南北無數個村落。理解村落也是對磚本身制造與建構的理解。磚，意味著精心與細磨，意味著壘砌與沉淀，意味著細膩與耐心，不是一蹴而就，不是大拆快建，旨在一磚一瓦地建設與修葺，潛移默化地更新與衍化。整齊劃一的新農村建設與推倒并新建的樓盤社區，這些簡單粗糙的建設方式帶來的是割裂，以及割裂背后太多的社會問題。對于村落，我們應該用最本土的方式，采用中醫針灸與調理，而不是西醫切除與植入手術，要用心力和精力慢慢地修筑，用時間和磚瓦一點一滴地砌筑。（指導教師：崔愷；調研小組：崔愷，郭海鞍，丁旭，沈一婷）

[1] 冀洪雪. 蘇州御窯金磚及其制作技藝[J]. 江蘇：江蘇地方志，2012.04: 8-11.

[2] 張問之（明）. 造磚圖說[G]//四庫全書. 北京：線裝書局，2007.

[3] 錢思元（清）. 吳門補乘[M]. 清道光十年刻本，1830.

[4] 宋應星（明）. 天工開物[M]. 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3.

[5] 陳尚隆（清）. 陳墓鎮志[M]. 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

[6] 李海珉. 說金磚[N]. 人民日報海外版，2010-1-22( 15).

[7] 丁金龍，劉延華. 祝甸古窯遺址群調查[C]. 吉林：地域建筑文化論壇論文集，2005.

[8] 袁曉輝，譚偉平. 快速城市化地區保留村莊規劃編制框架探討[J].規劃師，2013.4:42-47.

[9] 李雪艷. 窯與窯祭的社會功能[J]. 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學報，2014.1:50-57.

[10] 劉仁潔. 結合自身資源的鄉村轉型發展之路[C].山東：中國城市規劃年會論文集，2013.

The Investigation of Chinese Handmade Bricks

GUO Haian

The culture of Chinese handmade bricks has quite a long and splendid history. By investigating the ancient Chenmu, which now owns a new name, Zhujiadian, and following the clue of Golden Brick seeking, great efforts are made to unearth the technical features,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and folk customs in the manufacturing of Chinese handmade bricks. Furthermore, by the spirit of Chinese bricks, a method can be found for the development and innovation of Chinese villages.

Golden brick, handmade brick, Zhujiadian, ancient kiln, village, culture, urbanization

17 村落更新的起點（黑色）

中國工程院村鎮規劃建設與管理課題（TM201401）

天津大學建筑學院，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

2014-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