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小明
一、形動
惠山寺余游數(shù)次,皆其門庭耳。……從石門而上,路窄險孤絕,無復游人,捫蘿攀石,涉其巔際。太湖淼茫,三萬六千頃在決眥,始知惠山之大全。
——董其昌《容臺別集》
董其昌前游惠山心不動,原因在于僅僅是門庭之見罷了。唯此次之游,始知惠山之大全。何也?人在山之巔,水于眼之底,頓時山高水闊,江平山立,頓覺山川之浩渺,天地之無際。由此可見,由于觀者的觀察角度不同,形象出現(xiàn)了不同的連接,造成了不同的落差,從而產(chǎn)生了不同的心理需求。
肖川曾經(jīng)說:“差異是交往的基礎。”如果說教學也是一種交往,那么也需要落差。如果我們把教材放在學校習以為常的工作中,放在每天的例行公事上,放在千篇一律的教學行為中,長此以往,容易使我們看不到落差。這樣教出的學生,只會把功課當成學習的負擔,把學習作為應付的手段,把技能作為炫耀的資本……他們忽略了理想和現(xiàn)實、教學和生活之間的差距,這樣的學習也只能是,外物在動而心不動,或者是動而不大,不能產(chǎn)生最佳的學習效果。
教學的意義,在于造成“形狀”的落差,水落而石出,大漠生孤煙……通過“形”的落差,讓這種意義凸顯出來。
二、勢動
木石之性,安則靜,危則動,方則止,圓則行。故善戰(zhàn)人之勢,如轉(zhuǎn)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
——孫武《孫子兵法》
落石之勢離不開石頭的形狀和高度,由此產(chǎn)生的力量是“重力+速度”的結(jié)果。氣勢是中國藝術的審美要素,“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是對藝術自由狀態(tài)的高度贊譽。教學也如此,既要通過教學情形形成“勢”,又要這個“勢”有適當?shù)穆洳睿绺呱街畮p乘勢而下,順利突破教學重點和難點。總之,教學因形而成勢,因勢而生力。
教學之勢,因人、因文、因時、因度的不同而不同。因人,如薛法根老師的清簡,孫雙金老師的大氣;因文,如《珍珠鳥》的深情,《去年的樹》的憂傷;因時,如學生遇到學習困難時的停留,與教學情緒高漲時的澎湃;因度,如對關鍵詞語的千錘百煉,對重復章節(jié)的淺嘗輒止……都能形成不同的節(jié)奏、韻律。
這也是一個審美的過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游泳既已,神質(zhì)悉移”。教學氣勢就是帶著師生進入課堂落差,在濡染、浸潤中,人隨文走,情隨意動;當快則快,當慢則慢;當收則收,當放則放,使得思想和精神在教學中接受洗禮自由伸展。
三、我動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古希臘)赫拉克利特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方面來說,是因為河流隨時在變化。但是如果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也是在不斷變化的。
李小龍在談及自己的學拳經(jīng)歷時說:“在我學藝之前,一拳對我只是一拳,一腳對我也只是一腳;在我學藝之后,一拳不再是一拳,一腳也不再是一腳;至今深悟一拳不過是一拳,一腳也不過是一腳罷了。”
唐朝書法家孫過庭在《書譜》中談到了書法家學書的三個階段:“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在教學上由于主體的變化也能引起對象的變化,一位教育前輩相對新教師,可能在同一節(jié)課中看到的內(nèi)容,比對方要多得多,這是由于他們不同的教學經(jīng)驗所決定的。教學之“我動”,既是一種主觀上的運動,也是一種客觀上的運動,它決定著和其他對象的關系。
例如筆者在剛開始教學之時,常常認為以自己的專業(yè)技能,教學小學生已經(jīng)是綽綽有余,學生之所以學不好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領會教師的意圖。
直到在一次公開課中,一位聽課教師沒有對我的教學水平說什么,只是問我:“你有沒有看到一位同學在聽音樂作畫時節(jié)奏感很好?又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畫和蒙德里安的《樹》有點相像?”聽了這番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學生一點都不了解,在學生身上有許多值得自己學習的地方。于是在以后的教學中我低下身子向?qū)W生請教,發(fā)現(xiàn)孩子有很多值得成人學習的地方。
后來,在一次示范課中,又一位老師提醒我,僅僅表揚學生出色的地方固然很重要,但是指出他們的缺點更重要,有時批評比贊揚更有價值。我知道了在教學中單一的、靜止的落差,是無法推動學生前進的。有和學生同樣的高度,不,是需要變換著高度來看學生:既看到他們的優(yōu)勢,也要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不足;既要看到未來的可能,也要指出現(xiàn)在的不當。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推動學生的進步。
四、互動
其沫乃如散珠噴霧,日光燭之,璀璨奪目,不可正視。
——朱熹《百丈山記》
教學落差也呈現(xiàn)出如此的奇異多姿,從教師的講解變成學生的領會,從教學內(nèi)容演繹為教學手段,從舊有知識生發(fā)出創(chuàng)新見解……教學落差的過程,不僅僅是量的搬運,也是質(zhì)的改變。
這種教學互動可以是同質(zhì)的,包括知識的積少成多、方法的去粗取精、技法的化繁為簡……然而也可能是異質(zhì)的,知識的多少決定著方法的選擇,方法的實施體現(xiàn)著思想的境界,思想的體現(xiàn)又要落實到具體的內(nèi)容中。
于是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互動的教學體系,有量的變化,也有質(zhì)的轉(zhuǎn)變,它們相互咬合,相互牽制,相互作用,成為一個自我調(diào)整的整體,也成為一個轉(zhuǎn)變的整體。
五、恒動
盡化為煙,為霧,為輕綃,為玉塵,為珠屑,為琉璃絲,為楊白花。既墜矣,又似上升;既疏矣,又似密織。
——袁枚《大龍湫》
大龍湫瀑布始終在隨著落差而變,但是萬變而不離其宗,長度如龍,形態(tài)如龍,速度如龍,動作如龍……這種動作中具有一定的規(guī)律。
那么智慧的教學會呈現(xiàn)出一種怎樣的運動軌跡呢?蘇霍姆林斯基認為:“如果學生沒有在掌握知識的道路上前進哪怕是很小的一步,那么這堂課對他來說就是白費了。”由此可見,智慧的教學應該是一個從舊知到新知的過程,具有跳一跳摘到桃子的最佳度,而且應該達到讓學生“思想出汗”的程度。
瀑布化為煙,化為霧,是由于大龍湫山崖中部下凹,瀑布無所依憑造成的,它的路徑不變。教學落差需要一條怎樣的路徑呢?心理學家勒溫認為人的心理活動過程可以表現(xiàn)為“位移”的過程,而能夠“位移”的心理空間,是一個開放的空間。教學落差是一個從封閉空間走向開放空間,從未知走向已知,從量變走向質(zhì)變的過程。
這種恒常的教學落差之動體現(xiàn)著教學的規(guī)律。
六、不動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蘇軾《前赤壁賦》
這種落差造成的運動,造成了世界萬物的時時刻刻的運動。然而,即使從三百年后的今天來看,我們看到的大龍湫和袁枚看到的,在神韻上還是沒有多大的差別,這其中有一種運動之間的不動,一種永恒存在其間。這是宇宙規(guī)律和事物本質(zhì)的體現(xiàn)。
教學也是如此,擁有如此多的不動。就像杜威在《民主主義與教育》一書中指出的那樣,“發(fā)展不被構想為連續(xù)不斷的生長,而被視為潛在能力向特定的目標展開。這個目標又被設想為完全的,完美無缺的。任何階段的生活都沒有達到這個目標,只是向這個目標的展開。”原來這個終極目標的名字叫“完美”,它的目標沒有盡頭。
我們在教學中的所有運動,都是為了這個相對不動的恒定在展開。
我們的教學目標無論怎么變換,如果不能展現(xiàn)生命的美好,那就不是好的目標。
我們的教學內(nèi)容即使千變?nèi)f化,如果不能促進生命的成長,那就不是好的內(nèi)容。
我們的教學方法即使再巧妙多變,如果不能增長生命智慧,就不是好的方法。
……
也許有人要說,這樣的目標太遙遠,那么我要說,這只不過是我們沒有站在足夠遙遠的距離來看,用包括一切的空間,展望一切的時間,去把握這種“不動”。這時,我們會感到,教育的本質(zhì)就在那里,雖然仰之彌高,望之彌遠,但是它就在那里。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qū)盛澤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