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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之戀

2014-02-24 09:31:05陳小曼
參花(上) 2014年10期

◎陳小曼

海島之戀

◎陳小曼

陳小曼,原名陳映霞,女,廣東省佛山市作協會員,1969年出生。曾經是中學英語教師,后下海經商多年。足跡遍及歐洲,非洲,亞洲十多個國家。在中山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班自修文學理論。作品散見《珠江時報》《禪城文藝》等報刊,盛大文學等網絡。現專業從事文學創作。

“臺風要來了!秀仙!秀仙!”

我正準備從酒店的大門口出去,在二樓的轉角處就聽到楊莉喚我的聲音。我立即停住了腳步,聽到大堂里保安用木方和沙袋裹夾玻璃門的聲音,大堂一片忙亂。正門出不去了,楊莉把守著,幸好我早就探索到了酒店的消防逃生出口。從二樓的窗口望出去,樹葉都沒有動,直直的像沾了膠水似的靜立著。我心里納悶兒:臺風在哪里?

當耳際再度傳來楊莉急切呼喚我的聲音時,我已經從消防通道的樓梯口溜出去了:我要去海邊看臺風!

成功逃脫楊莉對我的監控,我得意極了!跑過紋絲不動的濃綠木棉樹主干道,我往海邊跑去!時間是下午四點整。

迎面走來三五成群的游客,他們渾身濕漉,剛從海濱浴場被趕上岸,嘴里嘟嘟噥噥著,還沒泡夠呢,等刮風了再上岸不行嗎?

通往海濱浴場的走廊兩邊,小商店主正忙于把色彩繽紛的泳衣泳圈往店里扔;有的已經收拾好,用抵擋了無數次臺風的木板,熟練地把鋁制卷匣門裹得密不透風。

這條人人都走的路太嘈雜了,于是我轉向右邊,穿過前一排酒店與第二排酒店之間的小巷,我知道到了小巷的盡頭,跨過竹籬笆,翻過一堆小山崗似的沙丘,背后就是寧靜的竹柏林。竹柏林面向大海,可以待在那里觀賞臺風里的大海。

我向來喜歡獨走奇徑,喜歡遠離人群的靜僻處。楊莉說過很多次了,我什么都不怕,連鬼都不怕,就怕人!尤其怕熟識的同學、同事,更是防御性地遠離他們。因為我怕給熟人傷害,越熟的人,越會傷害自己。

楊莉你不是嗎?你傷得我最深!我喘著粗氣,終于躲過了人群,一步一步翻越著人工堆積起來的沙丘。站在沙丘上,我看見了海,遠處的天不再蔚藍,灰云積淀,連淡綠的海水也染著灰色了:臺風真的要來了嗎?

我越跑越遠,朝著離酒店群建筑兩三公里外的竹柏林跑去。我喜歡干點刺激的事,只刺激我自己,因為沒有人看見我究竟干了什么。就像這臺風來臨的時候,獨自離開酒店,自顧地玩兒著。跟自己玩兒,跟上帝玩兒,其樂無窮。我無需跟大眾同流合污,無需跟大眾一般按世俗的規則來生活和辦事。我生活在我自個兒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寵著自己,陪著自己,不傷害自己。

我放慢了腳步,終于逃過了人們的視線,沒有人知道我在這里,我可以不奔跑了。其實沒有人在追趕我的,何苦跑那么快呢?每次要逃離人群的時候,我都假設了后面有千軍萬馬在追趕自己,事實上,這世界還沒有人那么緊張我的,也從來沒有人在我狂奔著逃離人群的時候來追趕過我。

楊莉,如果要說有人緊張過我的存在,就只有你了。我一邊走一邊想,竹柏林里的沙子很粗,打痛了我的腳,我脫掉了旅游鞋,赤著足,走在長滿了圓葉子小草的沙地里。風

還沒有起,只是遠處的海水變得越來越灰暗了。可是,說來也很奇怪,我從來沒有恨過楊莉。我甚至是深情地愛著楊莉的,因為她愛著我心中唯一的愛人:楊莉的丈夫孫明。楊莉以她的犀利和干練,以她的熱忱和深情,伺候孫明半輩子了!我怎么能夠不愛她,不敬重她?她以寬容和智慧,輔助孫明白手創業,建立了令人矚目的商業王國。說實在,要是孫明當年娶我為妻,他的今天肯定沒有這成就的!因為,我太愛他了!這種過分的愛戀,足以讓男人動彈不得,足以毀滅一個天才。

是的,起風了!風帶著海水的咸膩味兒,吹得臉上手臂上有黏糊糊的感覺。我累了,年過四十,體力總是欠缺的。我找了一處圓葉子密集些的地方,躺下來。我只能閉著眼睛,干脆利索的海風,毫不猶疑地刮起了草葉底下的沙粒,我感覺到沙子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特意選擇了孫明不在海島的時候來的,跟楊莉也已經八年不曾相見了!我不敢見孫明,見到他總是心痛!可是,他每天都在我眼前。二十五年來,都是這樣。

孫明,楊莉和我是初中的同班同學。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季節里,我一股腦兒把今生的愛都傾倒而出,愛上了聰明過人的孫明。我相信暗戀孫明的女生不少,因為孫明有個正在北京大學讀研究生的哥哥!這樣榮耀的哥哥,在那個年代的小山寨里,是足夠讓人羨慕的。加上孫明天生聰穎,和那張長得白凈英俊的臉龐!楊莉也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孫明的。可以說孫明成了全年級女生崇拜和暗戀的偶像。我知道,高傲的孫明不會看別的女生一眼,除了我和楊莉。我發奮讀書,是為了讓孫明關注我,我成功了,我在全年級的排名總是在孫明的前一名或者后一名,反正孫明和我的名字總是緊緊相隨的。可是到了初三,楊莉像一匹黑馬追上來了,楊莉總是排在全年級的第一名。我知道,孫明對楊莉側目了!因為楊莉把他壓住了,整整一個學期,孫明的名字都在楊莉之后!

犀利的楊莉,跟柔弱的我,是風格迥異的兩種人。然而楊莉卻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個用朋友二字來描述的玩伴,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班的,一直同班到初中。自小一起長大,我早已經當楊莉是一家人了,因為住鄰村,兩個好朋友經常到彼此的家里吃飯睡覺,一起上山割草,下田插秧。在學校也如姐妹花一般形影相隨,很多人都說我們是孿生的。

那個小山坡下的村鎮中學,有著地球上最美麗的景致:校園里蕩漾著碧綠的水塘,青草如茵,樹木成行,校園里總是灑滿了明媚的陽光!一年四季隨節氣不同而盛開著各種各樣的鮮花:春天,在雨霧里盛開如雪般潔白的梧桐花,遠望如披著婚紗的新娘;夏秋之際,有百年白玉蘭,傳送著幽幽甜甜的花香。我每天都從白玉蘭樹下走過,時常有嫩黃的花瓣兒落下,落在我的頭上或者腳下,好像是樹上有人早就摘好花瓣兒,等著人路過就扔下似的!我總是彎下腰來,細致地撿選剛剛落下的花瓣,藏在口袋里,想讓孫明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聞到花香。還有教室門前的花圃里,開放著不知名的白色小喇叭花,高雅清純,正如我一塵不染的初戀情懷。我經常從屋檐下伸長手,在濃綠的枝葉上摘取白色的花兒。更有深秋時分,環繞校園的竹籬笆上,怒放著艷黃奪目的大菊花。秋季還有滿樹姹紫嫣紅的紫荊花,我時常遠望著它,幻想著我做孫明新娘的那一天,就用紫荊花編織一件嫁衣!隆冬季節,有纏繞在古樹上嬌艷的串爆花,高低不一,錯落有致。

因為那份最初的愛戀,因為那個純潔的年代,讓十五歲的校園,定格在夢幻般的世界里,我就在這個如幻如真的記憶里迷失了,迷失在對孫明至純至真的愛的世界里。我迷失了青春,迷失了大半生!

初中三年,我居然沒有跟孫明說過一句話!那年代男女同學是不可以說話的,連搗蛋的男女鄰桌,為了爭奪更多的桌位空間打起架來,也只是怒目圓睜,手推腳踢,不說一句話。可是,在我心里,我已經把今生所有甜蜜的情話,所有煩惱的思緒,用老僧入定般的意念方式,說給了孫明聽。他一定聽到了,我堅信如此,要不然,我怎么會迷失在與他相遇的時空里,總也走不出來呢?

風越來越大了,呼呼地響,四面八方都給爽利的風占據了!竹柏樹開始搖晃,臉上的感覺已經是麻木了,也許沙子早就蓋滿了整個臉龐,我不能睜開眼睛。讓我就在臺風里睡去吧,我不怕臺風,我連死都不怕,臺風算什么呢?

楊莉一定會發了瘋似的翻遍整個酒店去找我,她再聰明也不可能知道我在臺風到來的時候,躺在離酒店三公里之外的林子里。唉,這女人,從來沒有為我擔心過,這次就讓她為我擔心個夠,看她以后還敢邀請我來孫明的酒店做客不?我知道,楊莉從來沒有在我面前炫耀過什么,她會在全世界的人面前炫耀她的富有,炫耀她的丈夫,可是,她不會,也不敢在我面前炫耀。她總是謙卑地對我,誠實坦白,她很清楚,是我以天生的善良和對朋友的江湖義氣,在少女的花季里,把孫明讓給了她!成全了她今生的最愛!

為了在世人面前證明我不在乎孫明,為了讓楊莉心安理得地嫁給孫明,我在孫明還沒有大學畢業的時候,就嫁掉了;我固執地認為,反正這輩子沒有嫁給孫明,嫁給誰都是一個樣了。在結婚的當月我就懷上了女兒,我便以懷孕為理由,跟新婚的丈夫分床而睡,這一分,就再也沒有合回去了。我的冷漠和沉默,成了對孩子父親不折不扣的折磨。女兒剛出生,他就有了新歡。我是從他遺忘在家里的尋呼機發現的。我不生氣,我接受了。這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沒有眼淚,更沒有歡笑。

我偷偷地思戀著孫明,我和孫明生活在另一個我用心虛擬的世界里,那里安靜,溫馨。就這樣,我帶著孫明,做了別人的新娘;帶著孫明,生了我的女兒;帶著孫明,過我的日子!從此,我遠離中學的所有同學,斷絕了與楊莉的聯系,我總是不停地更換電話號碼,為的是不讓初中的老師和同學找到我,我害怕他們在我面前提起孫明和楊莉的事。我不要別人提到孫明,任何人提到他,都是不配的。我倒覺得對不起楊莉,仿佛是我偷了她的丈夫似的。

風刮得真爽利!海島的風,毫不猶疑,真像楊莉的性格,干練,不拐彎抹角。我倒在草地里,閉上眼睛,聽風呼呼掃過。

在那個盛夏的黃昏,夕陽染紅了天邊,百鳥歸巢了。遠處炊煙裊裊,翠綠的竹林下,兩位花樣年華的少女在喁喁私語。因為我剛收到了孫明給我寫來的第一封信,他問我學習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問了我第二年的高考,問我準備考去哪座城市的什么大學。這難道不是愛的信號嗎?我相信孫明沒有給楊莉寫同樣的信,他不會的。事實上,他也沒有寫信給楊莉。可是我知道楊莉暗戀著孫明。

“你愛孫明么?”我認真地問楊莉。因為我知道孫明對楊莉也很關注!在剛剛結束的年級作文比賽中,楊莉和孫明獲得了并列第一名。

我多么希望楊莉有自己的內斂和含蓄,有自己的謙讓性格,因為孫明跟我是一對兒,已經是個全校師生皆知的公開秘密。我以為楊莉會搖搖頭,然而,楊莉果敢地,坦誠地望著我,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愛孫明!”同窗十幾年,我讀懂了楊莉的眼神,楊莉很愛那個男孩,而且她無聲地哀求我放過孫明!

出于好友之間的義氣?還是出于自己天生的善良?抑或是我在楊莉面前的自卑?還是因為楊莉哀求的眼神?翠竹掩映下,我沉默了許久。

楊莉說道:“我愿意用生命去換取他的愛!”

這一句話,我聽成了楊莉對自己的宣戰!天生柔弱的我不喜歡跟人爭斗。因為家里貧窮,在家排行老三,姊妹又多,凡是碰到要爭要搶的事,我都養成了習慣,總是自己退讓,成全他人!從饑餓難忍時候的一個紅薯,到過大年時候的唯一一件新衣,我都是退讓給姐弟們。我從不跟自己人爭什么。當然,我也不會跟自己的好朋友楊莉爭奪孫明。

當晚的煤油燈下,我一字一淚給孫明回信。寫了一封永遠沒有寄出去的信。潔白無瑕的信紙上,寫滿了我密密麻麻的傾訴,刻滿了我初戀的深深情意,還有滴在墨跡處的斑斑淚花!在黎明時分,我卻把寫了一整晚的回信,把十五歲心里那朵剛開放的愛戀之花,伸向快要燃盡煤油的小燈盞,借豆大的火焰把它們統統化為灰燼!

我做出了這輩子第一個重大的決定:成全楊莉!我一直都是退讓的。既然楊莉這么愛孫明,她聰明又能干,加上家境富裕,她有在臺灣的外公,每年都寄回來讓全寨的人都為之震驚的美元呢。而自己家里徒有四壁,姐妹又多,貧寒的家境,會連累了孫明的。我抹著眼淚,為自己做出這一決定而欣慰地笑了!再說楊莉也是自己姐妹,只要她好好愛孫明,只要孫明過得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

我是在那個黎明,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也是在那個黎明,開始了沉默,開始了逃避孫明和楊莉,逃避現實世界。

高三畢業時,孫明考上了重點大學,我跟楊莉都考上了師范院校。我一直沒有給孫明任何回信,我把孫明的學校地址打聽到了,轉給楊莉,鼓勵楊莉給孫明寫信。高傲的孫明生氣了,他從此再沒有和我聯系過!

楊莉的聰明活潑,熱情大方,跟我完全不同的個性,一下子就吸引了孫明。

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孫明跟楊莉大張旗鼓地戀愛了!村子里的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兩個年輕人手牽手在小山坡上看夕陽的情景,消息傳到我耳朵里,我忍不住在被窩里痛哭,哭過了多少個黑夜,我不記得了,我直把那顆青春的心哭得滄桑,直把青翠的生命哭成焦黃……

突然,冷孜孜的感覺在我左手臂蜿蜒而上!我睜開眼睛一看,“蛇!”一條巨大的蟒蛇爬上我的手臂!我霍地一躍而起,狂奔而去!此時烏云翻滾,狂風大作。風中夾著雨,夾著沙,夾著海浪撞擊巖石的呼哧聲!

不知東西南北,我用盡力氣,赤足狂奔著。風很猛,我張開嘴呼吸,滿嘴是沙子!“孫明,救我!”我心里驚怵地呼救。孫明,我難道真的要死在與你有關的事情上?死在旅居你酒店的海島?

我犯了什么錯?孫明,你在哪里?女兒!請原諒媽媽!幸好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來不及想更多的人和事,我漸漸地感到體力不支,兩腿發軟,我的雙腳已經在流血。砂礫和勁草已經刺破了我的肌膚,也許那條大蛇已經咬傷了我發麻的手臂。

走不出的荒野,走不出的臺風,我倒下了,也許倒在滿地是毒蛇的樹林里!我失去知覺,暈死過去……

在仙島大酒店里,從來沒有害怕過什么的楊莉這回恐懼得渾身發抖,她絕望地望著窗外的狂風,歇斯底里地一邊哭一邊喊:“秀仙!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怎么能夠這樣來報復我!這刮臺風的海島,我上哪去找你啊!我怎么向你女兒交代?怎么向孫明交差啊!”

然而,兩個小時過去了,沒有秀仙;已經是晚上八點了,秀仙還是沒有回來!去查看秀仙的房間,她的手機放在枕邊,連錢夾子和房間鑰匙都放在書桌上,桌子上有楊莉特意泡給秀仙喝的海島云霧綠茶,還有打開的散文集《瓦爾登湖》。看來率性的秀仙是刮風的時候想去看海,沒有任何準備就從酒店后門跑出去的。打遍了島上所有酒店的電話,沒有發現秀仙的蹤影!臺風將在晚上十點登陸海島,最大風力將達到十三級!

秀仙,你在哪里?楊莉倒在床上。窗外是狂風大作,豪雨如注!秀仙,我的好姐妹!你在哪里?

我真不該邀請你來的!真不該在你一再躲避我的時候,不惜艱難去打聽你的消息!還有,在那個黃昏的竹林下,真不該誠實地跟你說我的心里話啊!我不應該主動插入你和孫明之間的戀情!我很自私,好姐妹!我知道你問了我愛不愛孫明,在那次談話之后,你就回避孫明來成全我。這一切,我心知肚明!

孫明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楊莉如愿地嫁給了自己的初戀情人。做新娘的那一天,新郎哥孫明用自行車馱著頭上別有一朵大紅花的新娘子,叮叮當當走在羊腸山路上,這對新人從楊莉家的小鎮上出發,翻過了一山又一山,趟過了一澗又一澗,才到了山腳下孫明家的泥瓦土磚屋。新郎抱起新娘,跳過一盆火,踏進孫家大門,楊莉就是孫家的人了。

可是在新婚之夜,孫明卻在夢中深情地呼喊:

“秀仙!秀仙!”楊莉驚醒了!她沒有吵醒夢中人來解釋,沒有責問新郎,只是獨自默默地含著淚失眠了一整夜!楊莉心里知道孫明和秀仙是最初的一對兒,要說有什么不對,倒是自己不對了,插入他們中間,搶走秀仙的孫明。要不是自己這么積極主動地追求孫明,今夜的新娘肯定就是秀仙。所以,楊莉對此從來沒有責問,沒有生氣。

婚后,楊莉為自己全身心愛著的男人奉獻汗水和智慧,她任勞任怨,忍氣吞聲,吃盡了不少貧困之苦,熬過了不少勞作之夜。再苦再累,楊莉沒有說過孫明一句不是,為了孫明的事業和那個兒女雙全的家庭,她十幾年來不知疲倦地操勞著。孫明一直都不明白,這個富裕家境中長大的傻女人,為什么在交不起房租,沒米下鍋的日子里,還是樂呵呵呢?看到孫明,她就笑;孫明罵她,她還是笑。在楊莉純潔的心靈里,孫明是唯一的男人。孫明是楊莉的一切。

終于孫明發跡了,開上了小汽車,住上了大別墅。孫明開始找小姐尋歡作樂,包養二奶。楊莉知道了這一切之后,認為這是她應有的報應!誰叫她去愛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誰叫她去搶走好朋友的戀人?這一錯,就是二十五年!人生有幾個二十五年?經商的這些年,楊莉跟著孫明幾經沉浮,有過債務纏身,借錢度日的艱難;有過富可敵國,腰纏萬貫的奢華。如今一切都平和了,楊莉看破了金錢,看破了恩怨。滄桑的心,有著無可修復的傷痕。要不是為了尚未成年的兒女,她甚至想到了皈依佛法,遁入空門!

臺風掃蕩著海島,江濤翻滾,如怒如怨!楊莉絕望地望著漆黑的窗外,喃喃自語:秀仙,我的好姐妹!你可平安?你快回來喲!

你知道我為什么這次千囑托萬囑托你一定要來酒店嗎?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前兩天忙著,想等你適應了海島的環境,等你喜歡上了海島,我再慢慢跟你說:我想把孫明還給你啊!我知道你跟你先生過得不好,是我害了你!幸好你女兒已經上大學了,我們也已經年過四十!來日無多,青春更是有限了!

我想透了!我再不能忍受孫明對我的冷漠和指責!近二十年來,我受夠了!你知道嗎?秀仙,在他眼里我做什么事情都是錯誤的!我沒有做過任何一件讓他滿意的事情。我對他的付出是我作踐自己,他孰視無睹!他當面呵斥我,背后呵斥我!熟悉人面前數落我,生疏人面前數落我!秀仙,你說說,我有這么惡劣么?!

秀仙,當初我嫁給他的時候,他身無分文;我只為了那份對他的愛戀和賞識;如今熬過了風霜雨雪,他身家過億了。可是,我得到了什么?他沒有買過一件衣服給我,沒有買給我好吃的,沒有買給我好玩的,甚至連一句溫暖的話語也沒有!秀仙,他的錢是他自己的,他外面的女人能用他的錢,可是,我不能用。所以,大家都說我很節儉,我沒有錢來花,要是不節儉,我怎么過日子呢?油鹽柴米,我得精打細算啊!

人到中年,我更清楚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秀仙啊,說出來,你一定會笑我的:我想要的是一份真實的愛情!我想找個愛我的人好好愛我一回!因為,我從來沒有被人愛過!從新婚之夜起,我就是對著冷漠過日子!我真服了我自己,為了一份傻傻的初戀,十五歲啊,懂得什么是愛呢?竟遭受了半輩子的冷漠和指責!我受夠了!

孫明一直愛著你!尊敬著你!我知道你也愛著孫明!這不很好嗎?愛情是不能勉強的。你知道仙島酒店這個名稱的意義嗎?他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想到你!因為你的名字有個仙字;你知道我的女兒叫什么名字嗎?叫秀霞呢!因為你的名字有個秀字!我統統都接受了,接受了他對你一直以來難以忘懷的牽掛和愛戀!

秀仙,我的好姐妹!我決定和他離婚了!我一直沒有看上他的錢,這一點,他很清楚,你也很清楚。

秀仙,你快回來!我要把酒店的賬務交給你,我一直在這里打理著。從此以后,你是這里的掌門人了。孫明過幾天就從美國回來了,我要在他回來之前離開,你在這里等著他。你們開始下半生的新生活吧!我暗示過孫明,他同意的!說實在話,與其把這個家交給外面的野女人,我還真覺得交給你是最合適的!我知道你心地善良,要不是你天生的善良,當初你就不會忍痛退讓孫明來成全我!你心里想什么,你的意圖是什么,我跟你一同長大的,怎么會不知道呢?

好姐妹,我并沒有得到孫明的愛!我得到的是他對我半輩子的冷漠和苛刻!我跟他的婚姻很不幸福!他對我一直都是欺騙!他踐踏了我對他的真情。現在想起來,他根本不配我這份厚重的愛情!我總是在設想,要是當初他娶你為妻,他一定不會像對我一樣來對待你,因為他愛你!秀仙,我是多么后悔愛上他,更加后悔嫁給他!

我和他早就分居了,井水不犯河水,一干二凈,他外面有的是女人。我潔凈之軀,無法接納他的骯臟,我高傲的心靈,無法原諒他的虛偽。我從心底里鄙視他。這太可悲了,秀仙,一個妻子不再尊敬自己的丈夫,這生活就勉為其難了!

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他不會對你不忠的,因為,在他心里,你是女神,無人能比得上你。秀仙,還有半輩子,一切都還有機會,只要我讓出來。我也應該讓出來了,禮尚往來,以禮還禮,還你當初的相讓。我是真誠的,秀仙,世人不會理解我們之間的一切,只有我們三人明白。我們不是活給別人看的,對嗎?我們要忠實于自己的心靈才對!現在,我的心在勒令我舍棄這段冷酷不幸的婚姻,拋棄這個不知好歹的男人。我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我不容許被人一輩子踐踏的!秀仙,經過多年的折磨,我早就不愛孫明了!我對他只有怨恨和陌生!

我的兩個孩子,我會帶走。

這一夜,楊莉千禱告萬禱告,跪地痛哭,呼天搶地,秀仙還是沒有回來!天快亮的時候,楊莉暈厥過去!弄得酒店上下一團亂。

助理只好撥通孫明的電話,孫明不耐煩地說,叫島上的醫生來就是了,死不了的!助理習慣了老板的冷漠,看著不省人事的楊莉,流著眼淚想,這個老板娘真是不值得,死了都是白死,從沒人疼惜過她!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沒有風雨的屋子里。我沒有給臺風刮走,沒有給毒蛇咬死。是誰救了我呢?

窗外是狂風暴雨,臺風登陸海島了。

我定了定神,坐了起來,原來這是一處還沒有裝修好的酒店。我查看自己,除了腳上有砂礫刺破的傷口,沒有別的痛處。沒有人傷害我,蛇也嫌我老了吧,并沒有咬我的手臂。我想喝水。

這時,我聽到屋子里有人走動的聲音。

“醒來了啊?”人隨聲而至。是個中年男人。他是從二樓下來的。

我警惕地往后縮,用床單裹著自己。

我以為是島上的居民救了我,但是眼前這個男人顯然是島外人。

“我可以端碗生姜紅糖水給你喝嗎?”男人謹慎地問。

我驚訝地打量著他,他中等個頭,戴著眼鏡,穿戴整齊,是個文化人。

“你是誰?”

“你的救命恩人啊!”男人還是站在老地方,微笑著說:“你現在需要喝糖水!”

我如墜云霧里,他轉身而去。我再次看看自己的身上,還是自己的衣服。光著腳,破損的地方搽有土褐色的碘酒。腳上的痛疼提醒我這是真實的情景。

我再次環顧四周,放在我的身邊的是一盞橘子色的小臺燈,我是躺在地面的床墊上。這個大廳另一邊還沒有貼好瓷磚。他是裝修工人嗎?看樣子他又不像干體力活的粗壯人。

中年男人已經端來了一個大海碗過來。

“快喝吧!”他輕聲道。我看見他端碗的雙手,皮膚細膩而白凈。我望著他,四方臉,鏡片后坦誠而清澈的雙眼,剛毅的鼻子,厚厚的嘴唇。

我遲疑了一會兒,才從裹著身體的毯子里伸出手來接海碗。我看見生姜片沉在赤紅色的糖水里。

他站著,好像要等我的碗拿回去。

我又饑又渴,仰起脖子,咕嚕嚕地一口氣把糖水喝完。

猛雨敲窗,狂風呼嘯,遠處海浪隆隆,驚濤拍岸。臺風在逞威風,好像要把整個江海大地翻轉才罷休。

“你第一次來海島吧?從哪座城市來?”

“嗯,從深圳來的。”我回答。

“深圳也有臺風,不過城里的臺風不叫臺風,海島才有真正的臺風。可是你在刮風的時候離開酒店是非常危險的!我在二樓用望遠鏡看海,發現你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我還以為你沒救了呢!那里常有毒蛇出沒。”

想到不停地伸吐著黑色舌頭的毒蛇,我驚魂未定。

“幸好爬上你手臂的不是毒蛇,而是大蟒蛇。”他說:“還是條剛吃飽牛蛙的母蟒。”

我落淚了。我這是怎么了?總是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從來沒有珍惜過自己的存在。

“你想吃點東西嗎?”男人說著就起來,朝大廳的后面走去。我再次盯著他的身影,中等身材,健碩的體格,直到他消失在樓梯旁邊的水泥屏風后,我才收回眼光,重又環視我的位置。我現在確認這是個正在裝修的小型酒店,也許是私家別墅。偌大的一樓客廳,墻磚已經貼好,地板角落堆放著水泥、沙子和整箱的瓷磚。

窗外是狂風中的海島之夜,大顆如冰雹般的雨珠猛砸窗戶的玻璃,噼啪作響;隆隆的海濤聲毫無規則地狂嘯著。柔暗的燈光下,我有了一連串的記憶:起風的時候逃出酒店,沙地里的狂奔,大蟒蛇,暈倒在草地里。

男人已經端著一個托盤,從屏風的后面朝我走來。

他彎下腰,把托盤放在我面前。“來,補充點能量。”

我看見有雞蛋,番薯,還有切片菠蘿。

他看著我,像個父親看著饑餓的女兒美滋滋地把所有東西吃完。

然后他又去二樓拿下來一條熱乎乎的毛巾,給我擦嘴巴。

“你睡吧,等天亮了,臺風過后,我送你回去。”男人說。“這里是安全的。這只是個過路的臺風,不在島上正面登陸。”

他拿走托盤和毛巾,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又回頭說:“樓梯拐角處有個洗手間,有熱水可用。”

看著他上二樓去了,我從坐著的床墊上站起來,雙腳痛疼,一瘸一拐走進洗手間。

暖暖的熱水,洗去了我身上的沙塵,洗去了我心有余悸的恐慌。

回到床墊上,我獨自坐著。我知道我叫李秀仙,現在應該是深夜了,狂風呼嘯的海島上,是一個陌生男人救了我。

暴風雨仍然挾持著海島,好像要掃蕩已經存在的一切,不留痕跡。還要多少小時,臺風才撒夠它的淫威,揚長而去呢?我不得而知。我出逃楊莉封鎖的大門,不是正想看看臺風的模樣?可是我差點為這個幼稚的舉動送掉了性命。

楊莉,一定會為我擔心的,她一定會認為我給臺風卷走了。我呆坐著,看著窗外狂風暴雨中的漆黑,我忽然想跟楊莉,跟世人開個方便的玩笑,要不,就干脆失蹤吧!讓李秀仙在臺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希望臺風再猛烈些,最好引起一場海嘯,好讓我更徹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

女兒不重要了嗎?當然,讀大二的孩子可以脫手不管了;父母已經相繼離世;還有什么角色對于李秀仙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呢?我問自己,久久找不到答案。那份我將悔恨一輩子的小學老師職業,我早就想辭去不干了。沒有人要我負責任了,也沒有什么事情非我不行。對了,還有個男人叫做我的丈夫的,女兒的父親。他活在他的世界里。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從一開始就不相通,現在女兒也有了她自己獨立的世界了。看來,我完全可以消失的。我是個毫無用處之人了。如果不是被人

救起,臺風將我卷去深海龍宮也不會對臺風前的世界有什么損失和不當之處。

我為什么不給毒蛇咬死?為什么要給人救起呢?活了四十二年,真活夠了!該來的已經來過,該干的事也已經干了。剩下的生命,純屬多余。我還能干點什么?找個人來好好愛一回?什么是愛?為什么要愛?這輩子,我還沒來得及去愛,就老去了,還差點死去了。

孫明呢?我突然覺得我真傻!我為什么愛著他這么多年!他究竟給了我什么?他連一句話也沒有給我,更沒有一個承諾,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是我情竇初開時的自作多情。他荒廢了我青春歲月里本應該享有的激情,毀滅了我對天下男人本應該付出的熱情!為了他這份虛擬的愛情,我再沒有付出過,當然也沒有收獲過。我知道我已經在那個點燃回信的黎明死去了。

風中夾著樹枝被折斷的聲音,雨更猛了!滾滾的海浪好像原野里的猛獸在尋找獵物,越走越近,就要卷到自己身后的時候,然后又狂嘯著轉身而去!

為何會在臺風中的海島之夜,在死里逃生之后的清醒里,否定了自己一直認為是正確的事情呢?否定了這份堅持了二十多年的愛戀?古言道,人總是在剎那之間長大的,就像我在那個黎明從少年長大成人一樣。不是只有孩子才會長大,我現在才知道,成年人也是在不停地長大,不停地成熟。所謂成熟,就是否定以往自己認為對的人和事。

我現在頭腦格外清晰,思維敏捷。就像電腦里刪除了垃圾程序,多出了很大的空間,讓系統快速運行了一樣。我刪除了對孫明固執無益的思戀。人家早就忘記了自己,同學之間寫信說明什么呢?他又沒有說他愛我,他只問我準備考哪個城市的大學,這有什么錯誤?如果他真的愛我,他為什么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就跟楊莉在山上手拉手看夕陽?這新潮的一幕在寨子里傳得沸沸揚揚,幸好我沒有對誰說過我愛他,連他本人,連楊莉。

就算是我愛孫明,這份愛,又怎么樣?他從來沒有來找過我,沒有來看過我,任我自生自滅。我要是死在這荒島,他也不會心痛。這樣的感情,不再值得我守候一生。我和他,還是多年以前見過一面,那是在初中畢業二十周年的同學會上,隔著熱鬧的人群,遠遠望著,點點頭,然后孫明擠過人群,來到我跟前,問了聲:“秀仙,你還好嗎?可不要忘記我這位老同學啊!”再沒有私下里交談了。當時已經是商界成功人士的孫明,給同學們像明星一般簇擁著,就像讀書時一樣,孫明總是在人群里光芒四射。可是,他的杰出,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在社會上混得還不如我做學生時候風光。同學會散會后,我跟孫明沒有再見過面,也不通音訊,連個新年的祝福短信也避免掉了。如今路上相逢,也許彼此不再認識,會擦肩而過。因為我們都老了,年過四十,樣貌終不敵時光的煎熬,再不是記憶里的青春年少。一切都會改變的。

我該舍去孫明了!還楊莉一個完整的孫明,偷著人家的丈夫,過了二十多年生活,并且被偷的人渾然不知。這人世,也只有我這尤物能干出這等事來。

我的肉體在臺風里逃生,我的心智卻在臺風里重生了。明天我就離開海島,去過我嶄新的人生!我要好好地活著,熱情洋溢地活著!再不要過去那種給霜雪打焉的樣子了!

風逐漸變小,雨也虛疏了,浪濤聲終于遠去。好像是臺風把大海吹到別處去了。臺風過后,原來的一切都變得很遙遠。

我裹好毛毯,環視四周,確定安全,便躺在床墊上,沉沉睡去!

程思遠是S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他很滿意自己這一高尚的職業。如果一定還要找出另一件讓自己滿意的事,那就是在島上修建的這處別墅,他在這里寫作,在這里回憶過去美好的事情。他需要安靜,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天地,安放在都市里無處安頓的煩躁之心。因為資金不夠,這座兩層望海樓,從建筑動工開始已經五年了,現在進入最后的裝修階段。他不急,時間有的是,五年完工不了,再用未來的五年來精雕細琢,好讓自己有件事情忙碌著,對于中年人來說,也是有益健康的,免得因為無所事事而突然老去。看著裝修的工程接近尾聲,程思遠反而發愁了:忙完了這件事以后,還有什么事可以忙碌的?

這屋里,除了建筑和裝修工人,除了仙島大酒店的老板孫明來過,還有就是昨晚在臺風里救回來的女人了。看得出,她不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活成那樣子,多半都是心中頹廢。

人到中年,該撫養的孩子都長大了,離開家獨立生活去了;該贍養的父母也相繼離世了,人會因為突然卸下肩上的重擔而空虛得老態龍鐘。人就是犯賤的,肩上沒有重擔壓著,反而難以適應。于是,中年人像日暮的夕陽,留戀著青春的余暉,內心深處,渴望著能夠再去愛一回;渴望傳說中的艷遇。

程思遠便是這樣,躲避到這個小島,選定望海的地方,舍去半輩子的積蓄修建這處世外桃源,就是為了讓自己安安靜靜地望著海,想到大海的遙遠處,在太平洋的彼岸,有個自己這半生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蘇芳芳。雖然那段維系兩年的愛情,因為十五歲的兒子憤然離家出走來抗議家庭分裂而戛然終止了。可是,那是程思遠的初戀,搞文學理論的他,從來沒有浪漫過。結婚,生子,這只是必需要做的例行公事而已。遇見蘇芳芳之前,他沒有愛過,沒有相思過,沒有痛苦過,沒有恨過,沒有哭過。

蘇芳芳,上海人,是另一位老教授帶的研究生。因為老教授身體的原因帶不下去了,系里就安排蘇芳芳轉導師過來的。本來程思遠是幫忙帶人家的研究生,卻把自己也帶進去了。命中注定,他會有愛的苦難。那一年,他已經四十二歲,蘇芳芳才二十八歲。

愛上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愛一個人,卻會有千萬個理由。程思遠到現在為止,仍然找不出什么特別的緣由來解釋對蘇芳芳的深深戀情。大學里,女研究生多了去了,尤其是讀中文的女生更是扎堆兒。哪個不年輕?哪個不聰明機敏?可是為何蘇芳芳會空前絕后地繳

獲自己的愛情?程思遠也道不明白。許是她的任性和刁蠻,許是她的聰慧和細致,許是她對中國漢字的天生敏感和后天的深入研究,成了捕獲程思遠的致命武器。他們可謂志同道合,心有靈犀。

他們是在討論沈從文的小說《邊城》時相愛的。到分析沈從文的另一部小說《丈夫》的藝術風格時,他們已經墜入愛河,不能自拔。也不想拔出來了,兩個人廝混著,明目張膽,愛得死去活來。系主任來找程思遠嚴肅談過幾次話了。

我要跟孩子他媽離婚,然后跟蘇芳芳結婚,我們會合情合理合法起來,請領導放心!請領導給我一次愛的機會!程思遠豁出去了,學校領導來談話,他就表明自己的立場。在個性張揚的年代,留給愛情的活路還是有的。領導于是敦促程思遠盡快合法起來就對了。

蘇芳芳是迄今為止最有靈氣的學生,如果她不走,她在學術上一定會有所建樹的。程思遠總是這么想。翠翠是《邊城》里女主角的名字,也是程思遠給蘇芳芳的愛稱。他總是在她芬芳的發際輕聲呼喚:“翠翠!我的翠翠!我的小獸物。”他迷上了她青春的肌體,迷上了她靈魂里的風雅。歡暢淋漓的靈與肉的交融,一次次地證明自己找到了迷失在人海里的另一半,只有和蘇芳芳合在一起,自己才是完整的。男人應該相信自己的客觀感覺。所以他愛她,他想娶個愛人來過完后半生。

可是,家庭確實有它存在的分量。

“我有什么錯?”孩子他媽一臉驚訝:“我們結婚十六年了,一次架都沒有吵過。五好家庭的獎狀還貼在墻上,證明你是個模范丈夫!你咋就一時興起決定和我離婚?”

程思遠毫不猶疑地點頭:“我不想跟連架都吵不起來的女人生活一輩子。房子,孩子,存折上的錢,都歸你。我只要自由之身!我已經決定了,你成全我,我會感謝你;你不成全我,我也不會再回來了!”他還浪漫地對結發妻子加上一句:“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愛過你,請你原諒。”

“你愛不愛我,沒一點兒關系!我知道你對我很照顧就夠了!”做妻子的認真地回答。

程思遠厭惡地看了她一眼,拿上換洗的衣服,把鑰匙放在桌子上,離開了家門。

這對五好家庭的模范夫妻,連離婚這事都沒有吵起架來。做妻子的沒有要生要死地摔門摔電視機。他們家一如往日的安靜。

程思遠不回家的第三個晚上,兒子離家出走。丈夫的出走,沒讓做妻子的活不下去;可是兒子的出走,讓孩子媽媽昏迷了!

這事可就鬧大了,領導只好找來蘇芳芳,以全球連鎖機構的孔子學院在美國舊金山有個空缺職位為條件,送走蘇芳芳。

這一切,都是程思遠沒有料想到的!呼啦啦的一場徹透骨髓的愛戀,就此戛然收場。甚至來不及跟心上人道別,她人已經在太平洋的彼岸。

蘇芳芳遠走天涯,程思遠只好回家。兒子回來了,孩子他媽得救了。程思遠的心卻空了。

蘇芳芳很快就嫁給了一個地道的美國白種人。發來一張跟美國丈夫的親密合影之后,蘇芳芳的E-mail地址就永遠地拒絕接收程思遠的信。

他恨她,也愛著她。這輩子也許都生活在蘇芳芳的記憶里。

知道蘇芳芳已經嫁為人婦之后,程思遠也不愿意再去找她了。她都有了別人,再找她就等于褻瀆了自己。于是,程思遠就開始尋找可以寄存那兩年愛之記憶的僻靜處,他找到了這個海島,挺合意的。這里遠離都市,交通不便,從市區往西南走,要開車三個小時,還需要乘船過渡一個小時,然后再坐車半個小時,才能抵達目的地。這里隱蔽得好,安靜得好,而且還望海,望見的是南海,南海連著的是太平洋,太平洋的彼岸住著蘇芳芳。這樣的聯想多少有點孩子氣,可是搞文學理論的人,不孩子氣點兒就沒有職業氣質了。

而且,海島上的生活原始簡樸,民風醇厚。于是,程思遠花掉了半輩子的積蓄,買了地,開始修建這處海邊別墅。有這么一件耗費時間金錢和精力的事讓自己折騰著,正好減輕對蘇芳芳的相思之苦。

六年的相思和懷念,慢慢地打磨著程思遠那顆愛恨交織的心。他知道那一回愛情讓自己心力交瘁。愛過頭了,也是災難。最好的愛情,是分手后,還是可以相見的朋友,可以到家里來吃飯的親人。可是,蘇芳芳做不到,她存心讓程思遠受折磨。因為她要懲罰程思遠。蘇芳芳是對的,因為她也對他付出了真情。程思遠是蘇芳芳的第一個男人,就從這點來看,她也有權利來懲罰程思遠。

如今,蘇芳芳走了都六年了,他再沒有性欲。他成了和尚。他根本無法跟別的女人進行那種動作,他失去了那種功能。程思遠愛他的翠翠,就是愛得這么深,愛得這么無可代替。蘇芳芳離開的半年時間里,苦苦的思戀就把程思遠的滿頭青絲變成了白發!他滄桑了,深沉了,也更豐富了。可是他從來沒有后悔過這一場愛的劫難,他習慣了心痛的感覺,提醒自己曾經深愛過。

臺風過境了,雨還在下著。天快亮了,時間是凌晨四點。程思遠想下樓去,看看臺風刮來的女人還在否?她是否離開了呢?

暈色的燈光里,程思遠看見一個熟睡的女人。

很久沒有看過睡著的女人了。

程思遠忽然一驚:她很像翠翠!

長久對一個人專注的思念,會讓人產生幻覺么?程思遠揉了揉眼睛,再看看裹在睡毯里的秀仙,怎么看,她還是很像熟睡中的蘇芳芳!

海島的狂風暴雨會卷走人內心固有的陳舊東西嗎?

程思遠忽然感到了寂寞,他很想有個人說說話。于是他有意咳嗽起來。可是,那個女人還是睡得安穩,好像在甜美的夢中,嘴角還有微笑。這女人!怎么會安睡在一個陌生的男人屋里,一點都不警覺呢?怎么會安睡在臺風肆虐的海島上,還做著美夢呢?根據文學教授的職業心理分析,小說中,這樣描述的女人一定是渴望愛情而沒有得到愛情,故而頹廢的。她或許也曾經很深地愛過?這樣一想,程思遠更加愿意跟這個女人聊天了。或許這個女人的故事能成為一篇小說的素材?

不知睡了多久,我夢見我坐在碧波蕩漾的一葉小舟上,有個男人在劃船。我醒來了。

我的救命恩人站在床墊邊。我沒有吃驚。

他蹲下來問,“我能坐在這里嗎?我叫程思遠,是S大學的中文教授。”

我點點頭,說道:“我是李秀仙,深圳某小學的英語老師。”

男人久久凝視著我的臉。

窗外極速劃過的閃電,照亮了猛烈搖晃的樹枝。電光過后,宇宙在風雨中一片漆黑。屋里橘色的燈光,把我們并肩而坐的身影倒映在地上。

我們靜坐,聽風,聽雨,聽遠處的海浪聲。

我忘記了楊莉,忘記了孫明,甚至忘記了上大學的女兒。

因為剛經歷了死里逃生的劫難,又是在臺風疾卷的海島之夜,我對這個男人有著莫名的依戀。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至少他救了我的命。

橘子色的燈光里,程思遠講述了他跟蘇芳芳之間甜美而浪漫的愛情,讓我妒忌了!我想若有哪一天,蘇芳芳給臺風從太平洋彼岸吹進這座別墅來,我愿意做這對真心戀人的奴仆,讓他們的愛情繼續演繹下去。我知道,愛是不容易的!

而對婚姻他只一句話:“家里有老婆有兒子。”這語氣就像在陳述家里有套舊沙發一樣。

“你是怎么過了前半生的呢?”他用導師的口吻說道。

不知為什么,我開口前決定省略孫明,是的,在我的生命里,早該省略他了!雖然他占去了我此前的全部愛情!就讓這場臺風把他刮走吧!

“我先生是個警察,對我很照顧。我們有個讀大學二年級的女兒。”我慢條斯理地陳述著我那形同虛設的婚姻生活,在這個男人面前,我不怕丑,決定把內幕展現出來。我接著說:“我和他分床睡,十多年前就分了床,不是最近才分的。我月經不準時,經常痛經,失眠。我沒有生理欲望。我脾氣不好。可能更年期到了。我吃得很少,沒有胃口。我任性,不怕死。我獨自一人來這里游玩的。”我語無倫次,沒有順序。我的前半生本來就平淡無奇。

他卻聽得很認真,時而濃眉緊鎖,時而張開了嘴巴。好像我在講什么驚險故事似的。

“你一直不快樂。”他沉痛地說,好像我過那樣的生活是他的錯。

“我習慣了那種格調的生活了。他有別的女人,我不生氣,也不跟他吵。他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只要他快樂,平安無事就好!他是女兒的爸爸呢,對女兒是重要的。”我繼續講述,因為聽的人還在側耳傾聽。我的人生沒有高潮,沒有低潮。所以我也只能用同一種語氣來講述,好像講的是別人的事。

“他把錢都交給我,他說是他所有的收入。我沒有去查過他工資究竟有多少。只是有人說他在市區還有別的房產,有不同的女人在那房子里住過。我沒有去那房子看過,雖然我知道準確的地址。”

“我和他從來不吵架,也從來不一起外出旅游。各干各的事,不用匯報。回不回家也是絕對自主,特別是女兒上大學以后,我們更像是鄰居了。”

他居然流淚了,好像受苦的是他。

我笑了:“這樣的生活不好嗎?很多人都這樣過日子,特別是我們這樣的中年人。”

“你愛過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那神情像是怕踩著地雷。

我幽怨地說:“當然愛過,但是沒有被愛過。”

他笑了,說道:“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曾去好好愛一回,也有很多人沒被好好愛過。”

我和我的救命恩人性格居然很相似:喜歡獨處,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喜歡跟人合作的工種,什么事情都是自個兒單挑。在家不搓麻將;出門總是迷路;遇到不如意,總是原諒自己,所以至今沒有什么成就。

我們倆就這樣隨意說著話,在海島的黎明,在橘子色的燈光里,有一搭沒一搭的,像久別重逢的故友,時而可以停下來什么都不說;然后又說起另一個毫不相關的話題,絮絮叨叨說上很久。

我們都是靦腆內向的人,不輕易相信陌生人;都把世人當成假想的敵人而遠離人群;我們都覺得對方活得可憐又可恨!在風雨飄搖的海島上,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嘆!飄泊在遠離都市的孤島,在逃避不合意的人生,在尋找迷失的自己。

狂風呼嘯,暴雨傾盆。臺風過后的余威仍然肆虐著黑暗中的海島!

溫暖的燈光里,兩個中年人傾訴著人生的殘缺和不如意。

我忘記了我是怎么樣把頭靠在他寬厚而溫暖的肩膀上的,他用溫暖的手撫摸我的臉。我哭了。眼淚浸透了他柔軟細致的手指。

他擁抱我,用雙臂緊緊地擁著我。他呼出的氣,暖暖地吹在我臉上。

然后,他試探地吻我。我接受了他。他從我的額頭吻到我飽含淚水的雙眼,吻我的嘴唇,我的脖子,他細致地吻遍了我的全身。

這是我這輩子以來最隆重的一次親吻,是我前半生所有接吻時間的總和。

我在他的親吻里卸下了生命的重擔,我忽然明白,要為自己活一遭。在他的親吻里,我成熟了!我知道我要拋開一切,去接受命運帶給我的全部,就像這次臺風里的出逃,現在回想起來,像是有人在召喚自己,有人在這端等待自己似的,明知道就要刮臺風了,還那樣不顧一切往前沖。冥冥之中,命運之神牽引著我,跨越悠長的時空,我倒在了這個男人的視線里。

這就是緣分嗎?這就是命中注定?很多事情無法用常理去解釋。遇到了,就接受吧,無需解釋。一切答案都在上帝那里。

人到中年,不需要語言的承諾,只要此時此刻,有你有我,哪怕只是一段回憶就已足夠!我們都曾經年輕過,曾經為了一份愛情虛擲了太多寶貴的青春歲月!

年輕時不懂愛需要放手,情亦需適可而止。如今年過四十才明白,其實生命需要的是不埋怨不指責,甚至不期待,不守候,只需要一份隨遇而安的淡淡相依。

暈色的光影中,我們像苦苦相思的情人,闊別多年,千辛萬苦地跋山涉水,終于重逢了;又像深深相愛的戀人,就要永久地分離了,這是分離前的最后一次纏綿!

我們從床墊上翻下來,從有瓷磚鋪著的地板上,翻到水泥地板的另一邊。

然后,他把我抱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二樓臥室。窗外驚濤駭浪,濁浪排空!整個海島都在臺風里搖晃著,戰栗著!

“今夜,你是我的新娘!”他說。

我們釋放了生命的激情,燃燒了!

他把我啃得滿身是帶血的紅痕,我把他咬得青一塊紫一塊。一次又一次的,在這個臺風掃蕩海島之夜,兩個人仿佛要把對方捏碎,碎成一堆泥,再粘合在一起。

像是債主討債似的,把積壓了多年的陳年舊債都要對方補償個夠!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仍然枕著他的手臂。他溫柔地用另一只手撫摸我的臉,“臺風走了。”他輕聲說。

窗外的樹濕濕地在滴水。我無語,不知道怎么樣來適應臺風后的一切。我心里清楚,這一場臺風,結束了很多早就該結束的故事。

“你能不能不走呢?”他擁我貼近他的胸膛,用嘴唇輕吻我的額頭。他好像在考慮很多事情,然后做出一個決定似的。

我醒悟自己已經離開酒店一整晚了,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報個平安呢?楊莉一定急瘋了吧?可是我不記得她酒店的號碼,自己的手機也沒有帶出來。

窗外風停雨歇,海也安睡了。臺風過后的早晨,清爽而干凈。

我坐起來,仔細地看著這個男人。他長得蠻英俊。

他也望著我,久久不語。

他憂傷地說:“臺風走了,你還愿意留下來么?”

我本來就計劃在仙島酒店住十天的,第三天就遇上了臺風。現在是暑假,有的是時間。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如果我說我留下來,就暴露我的心事了。對孫明二十多年來的虛擬愛情,恍如隔世。孫明的手我都沒有牽過,憑什么,我守著半輩子!我再次笑自己的幼稚。

我決定不回仙島大酒店,我只需要對自己負責任了!

“你不懷念你的翠翠了嗎?不守著她過后半生了嗎?”

“不了,我有秀秀了呢!人還是現實點來得實在和實惠。我不想過和尚的日子了。”

二樓是一個大臥室和別致的書房。開窗,對著大海。

整整兩天兩夜,我們除了看海,交談,剩下的時間都在做愛。思遠激發了我壓抑了多年的性欲。我忘記了除了他之外的事情。我吃得很多,睡得很熟。

思遠去買很多魚蝦回來做菜,他是個烹飪高手。我從沒有吃過這么美味的海鮮。

我穿著他的棉質套頭衫,粗布沙灘短褲,大拖鞋。在他的書房里看書,看海,等著他來叫我吃飯。等著他來做愛。我喜歡上了這個男人,甚至是愛上了他,他的博學和他的身體都讓我癡迷!

我越來越沉醉在他的氣息里,沉醉在他的世界里,我也越來越恐懼。我怕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我會心痛而死。因為我適應不了海島之外的真實生活。我常獨自望著海沉默。

他明白了我的心思,對我說:“回去把婚離了,把工作辭了。我養得起你。”因為他的這兩句話,我淚濕眼眶。

可是我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是十七八的姑娘,我是過四十的中年人了。那婚離了不可惜,那工作辭了也是解脫,可是,我在乎這份感覺,我深知過多的負擔,過高的期望,都會讓這份難得的美好黯然失色。

我對自己說,前半生已經一無所有,后半生也一無所求,那么,我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過一天真實一天,明天的生活明天再做決定不遲。

慢慢地,我放開了一切,快樂了,無憂亦無懼。我相信思遠對我的真實,我不愿意去懷疑生活的恩賜。鏡子里,我兩頰紅潤,雙眼有神,仿佛年輕了十歲。

“你其實只有三十歲吧?”思遠總是質疑我的實際年齡。

我就在他“秀秀”“秀秀”的呼喚聲里,體會著,感知著他對我的愛戀。我問他究竟愛上我的什么了。他說,我是在他需要愛的時候,在需要愛的地點,出現的可以愛的人。我沒有生氣他愛我的理由。他還說,他愛上了我對生命的坦然和誠懇,這是年輕女人沒有的味道。愛上了我不要求天長地久的承諾,愛上了我哪怕有一天分開了亦毫無怨言的坦然。

因為,活過了半輩子的人,知道諾言有多么沉重!亦知道不能給未來歲月許諾,因為很多事情,只有上帝才能許諾。

我們有意回避“我愛你”三個字。以往的心痛經驗告訴我們,這三個字很傷人!為了不傷害自己和這個自己愛著的人,我和思遠都只用眼睛,而不是用嘴巴來說這三個字。

我們不談明天,因為明天會涉及到分離。我們每天都只有今天。

臺風過后,湛藍的海洋,潔凈而安詳。依窗而立,只見海天一色,深遠遼闊。近處如雪的浪花,輕吻沙灘,呢喃著千年的情話。

不覺到了月圓之夜,這一天是我四十二周歲的生

日,我上島之前就看了日歷,知道會在島上過生日。

“今晚,你一定陪我看海上生明月!”我對思遠說。

“是你生日嗎?”他問。

我心里一驚,他不會知道是我生日的啊!于是我說:“才不是呢。我只要你陪我看海上的月亮呢!”

“好吧!我的新娘,你還沒有下過樓梯,踏出房門去走走呢!今晚我帶你到沙灘,騎很漂亮的白駿馬!”

“草原才有白駿馬,沙灘上哪來的白駿馬呢?”

“等月亮出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滿桌子的色彩斑斕,思遠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有蒜蓉蒸蝦,香煎白昌魚,沙白冬瓜湯,白灼大海貝,油菜,再加上芋頭煮南瓜。還斟上了他用白糖和山葡萄釀制的紅酒。

傍晚六點多,盛夏的太陽終于在遠山坳上涂抹著余暉,天空現出了橙色的云霞,涼風習習,游人方穿好泳衣,拿著彩色的水泡圈,像久旱的鴨子,盡情地浸泡在藍色的海水里。孩子們在淺水里嬉戲追逐,晚風掀起微微的海浪,男士們在遠處跳躍著翻過陣陣波浪,女士們則在近處,待海浪快到沙灘了,讓卷起的浪花拍打著自己的身體。

此時的天空像是油抹過似的,淡白色的一大塊畫布,俄而就揮灑了淡橙色的粉底,低頭看了幾波海浪,再抬頭看天空時,底色就變成了暗藍。沒一下子功夫,隱隱約約,星星就在眨巴明亮的眼睛。

扭頭再看海的另一邊,只見圓圓的一輪明月,像披著淡黃色婚紗的新娘,盈盈地在墨綠的海水上升起。此時,天空也是墨綠的,月光灑在微波輕漾的海面上,遠處是一大片的靜止著的光亮,近處是流動著的泛著黃色光芒的海浪,朝著明月的方向,一個暗幽的大V字型光影,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耳際伴著細細的波浪聲,臉上吹拂著淡咸味兒的海風。

思遠拉著我的手,走過那一片竹柏林,走下小沙丘,漫步在沙灘上。海上明月,像害羞的新娘,拿大海做鏡子,照了又照她自個兒那張鵝黃的臉兒。

他的手,總是那么溫暖而有力。我們浴著月光,肩并肩地走了很長一段路,快到掛著彎彎曲曲的花樣彩燈處,便聽見生意人在風里吆喝道:“騎馬咯!嗨!快來騎馬咯!”果然見幾匹駿馬在沙灘上。我們選好一匹大白馬,思遠先扶我坐在馬鞍上,要我拉緊馬頭繩,他再一躍而上,坐在我的身后。放馬人在馬跟前吩咐道:“大白,走去九龍洞喲!”于是大白馬輕邁馬蹄,哧哧地走在沙灘上。

沙灘如綿,浪花如雪;幽藍的夜空上,明月含笑;波浪淺吟,海風輕唱。馬背上緊緊相依偎的一對中年戀人!

馬兒朝著月光深處走去,走去,走向如夢的未來。我不愿馬兒回首,我只愿大白馬飛起來,飛到月亮之上,帶著我和我的愛人,在月色迷茫的海島上飛奔,消失!

我流淚了,思遠在馬背上吻我的頸,他雙臂緊緊地擁著我。“我愛上你了!”他和著海浪聲說。

這是我四十二周歲的生日,月光,沙灘,大海,白駿馬,我永不會忘懷!還有你,救了我一命的男人,你已經刻在我心里,跟我生命同在了!我不知道我們能在一起共享多少個日出月落,我不在乎曾經的滄桑和失落,我只在乎我的生命里有過你的溫存,此生無憾了!

自這個夜晚我出了門,思遠就在白天也帶我去兜風了。我像剛學會飛翔的鳥兒,驚喜地在藍天下翱翔著!我貪婪著海島原生態的自然風光,貪婪著思遠對我的愛戀纏綿。

他有一部藍色的越野車,生銹了,開起來,隆隆地作響。沒有冷氣,開車的時候,得把車窗都搖下來。我戴著寬邊草帽遮擋海島猛烈的日光,身上穿的仍是思遠的沙灘花布褲,和長到蓋住屁股的針織衫。

我沒有回去楊莉那里取回衣服,我一向可以沒有手機和網絡生活。現在,我更加不需要那些現代化的通訊工具了。女兒知道我參團旅游去了,沒有人需要跟我聯絡。楊莉是現實的世界,思遠則是遙遠的夢境。我不愿回到現實中去。我害怕回去楊莉那里,這夢就醒了,我就會失去思遠,失去這份似真似幻的情愛。思遠也害怕我跟團走了,巴不得我愿意穿著他的衣服。于是我不再提沒有衣服穿的事了。他說帶我的旅游團早就出島去了。于是,他每天“突突突”地在泥沙路上搖晃著車子,車子里是女扮男裝的我。

碧綠的田野,綿延的青山;島上除了海的景致迷人,這一派不加雕琢的田園風光,更是令我留連忘返。路旁有熟透了的野木瓜,跳下車去,踮起腳跟,伸手就能摘到。輕輕用力一掰就開了,用手刮去黝黑的籽兒,咬一口鮮黃的果肉,軟甜如蜜,解渴又充饑。吃完了,拿衣袖抹抹嘴邊,或者在溪里捧一掌清水洗一洗,又跳上車,繼續前行在綠葉婆娑的鄉間小路上。

路邊的草地里,時而有吃草的黃牛,不怕人,忠厚老實地望著我們,好像在問,兄弟,有什么我能幫你嗎?望著我們許久,直到我們都走遠了,才又低下頭來,悠閑地品味著青草。在村落的淺水灣處,放置著很多飽經風霜的廢舊小木船。朱紅色的油漆被海水泡成斑駁的淡紅色,只有船內側的某些地方可以看出原來的油漆。船頭和踏板的地方,磨出了木屑。這些小木船,在樹蔭下的小池塘里,靜靜地臥著,像是年老的水手在回憶年輕時搏擊海浪的往事。

峰回路轉,常有一望無際的海域豁然展現在眼前,極目遠眺,只見碧波無痕,煙霞彌漫,海天相連。

這一天,我們早早就出發了,轉過了幾座山坳,我們朝風車山開去。彎曲的山路,蜿蜒而上,沿路有陡峭如刀刃的石壁,亦有不同姿態的人樣巖石,像是海島的守護人,千年不變地堅守在這里。每一個山頂,都有一座風力發電的風車。海島風力資源豐富,自從修建了這些近百座的風車,海島就解決了島上居民用電緊缺的狀況,而且有大量的電力輸送到海島之外。我們站在最高的山頂上,近處是高低不一的壯觀風車群,只見銀白色的大轉盤在風中勻速轉動著;山下是停泊著漁船的避風港;遠處則是浩瀚無垠的藍色太平洋了。

山上艷陽高照,人跡罕至;俯瞰山巒碧海,讓人自嘆愛恨情仇,皆如云煙!一塵不染的山風,吹走心里積怨的哀愁,吹散到太平洋去!坐在風車下的陰涼處,我又一次依偎在思遠的懷里,面對大海,淚灑衣襟,久久不忍離去!

“我再不許你哭了!”思遠吻干我的淚說道。

“我害怕這一切都不會再有了!”我說出心里話:“因為所有的景物,美得像頃刻就不存在了似的!”

“不會的!你要堅信生命,它會有足夠的力量來珍藏一切美好!”

我在思遠的纏綿的長吻里,變得堅強和柔韌。以前我一直覺得生命很淺薄,淺薄得藏不住美好!現在我認識了生命的另一面,它堅固如時光和海浪都侵蝕不透的巖石!

“秀秀,不知不覺中我們都老了,遇到了靈魂的伴侶,我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在人間哩!”

“嗯,我們行走在冷漠的都市人群中,好像穿插在亂舞的群魔鬼怪中。”

對于我來說,時光像是停止了。我真的忘記是臺風后的第幾天了,我只覺得跟思遠像是共同生活了幾世幾劫。

海島上,雨是最尋常的。飄來一朵云,噼噼啪啪,就撒開雨珠了。轉眼間,云飄走了,又現了麗日藍天。

我們像是海島上千年相互依存的巖石,風浪里緊緊相擁;綿亙的歲月無法侵蝕我們的堅固!我們又像是竹柏林里纏繞著的常春藤,日出月落,風霜雨雪,我們因為彼此的存在而青翠常綠,生機盎然!

風和日麗的天氣里,海面碧綠柔和。我們總是開著窗,以便躺在床上也能看到海。

我喜歡思遠的長吻,那是深思熟慮而又柔情萬種的吻,直吻到了我滴血的心里去。他吻愈我的傷痕,吻走我的憂慮。我變得單純而堅定,不像以前那樣猶豫和多愁善感。如果有一天晚飯后,我忽然想和他說說孫明的事,他一定會笑我傻的。

可是,還未等我開口,他便給我提到孫明二字了。我起初以為是同名同姓的人,聽著聽著我就目瞪口呆了。思遠提到的孫明,正是我的同學,楊莉的丈夫,仙島大酒店的老板。

“孫明是個性情中人,是個癡情尤物。秀秀,你知道嗎?我這朋友已經億萬家產了,睡過數不清的女人。可是他心里只愛一個女人:他初中時候的一位女同學。”

我把頭轉向大海,不讓思遠看到我的臉。他說話的時候,我習慣了傾聽。

“年少時孫明心高氣傲,他曾經放下架子給那位女同學寫了一封信,詢問她高考意向去哪座城市,可是那個女同學一直沒有回信。這可刺激大了孫明,他一路狂奔,考上重點大學,然后白手創業,經商做生意,所有這一切,他都只有一個目的,想讓這位女同學后悔!他報復性地娶了這位女同學的好朋友做老婆!有錢之后,他有了很多女人。可是,他心里真正愛著的女人只有這位女同學!”

我心里一驚,我把頭深深埋進思遠的懷里。我不想聽,更不想讓他看見我的表情。

思遠以為我深受感動,一邊撫摸著我的頭,一邊繼續地說道:“男人就是犯賤的動物,沒有得手的總是最美的!我勸這位老兄說,以你現在的威名,去召那位女同學來睡一宿,便可解去半生相思之苦。”

“可是,他說他寧可心里有難熬的愛的渴望,也不愿意把這種愛的意念變為現實而毀滅了半輩子的美好!他不打聽那位女同學的聯絡方式,多年不見她。所以,在孫明的腦海里,他的愛人永恒的年輕。他需要在這份虛擬的愛戀里來吸取力量,去抵抗人生的無奈,抵抗商海沉浮的疲憊。秀秀,你看啊,男人其實很孩子氣,比女人要幼稚多了啊!就像我在這里以為可以望見太平洋的對岸一樣啊。”

“那女同學也愛你這位朋友嗎?”我問道,沒有抬頭。

“孫明說,她愛著他半輩子了!他的心感知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一驚,喉嚨冒煙地咳嗽起來。思遠不停拍打我的背脊,都止不住我猛烈的咳嗽。他起來給我端茶,我說道,我想喝點他自釀的山葡萄酒。

聽到他下樓去的腳步聲,我淚如泉涌!孫明,可憐又可惡的孫明!今天,我還能說什么?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更無處安頓你的思緒了!

我接過思遠手里的酒瓶,咕嚕咕嚕地,上氣不接下氣喝完了整瓶酒。我醉了!我瘋狂地跟思遠做愛!我吻他,撕咬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把自己碾碎成模糊的肉醬!把記憶里遙遠的孫明撕碎,把這個眼前的沉甸甸的男人撕碎!我不要一切記憶,我不要過去和未來,我只要現在。只有現在是真實的!思遠不明白我這是怎么回事,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他心疼地摟著我說:“寶貝,你安靜些!”

我哭了很久,然后在思遠的懷里睡著了。

醒來以后,我知道我該走了!因為思遠說了,他這位朋友,仙島大酒店的老板晚上要來喝酒。思遠去市場買菜了。

我趁思遠還沒有回來,決定離開這里,離開海島。來不及跟思遠說明什么了,我匆匆換好我原來的衣服,朝仙島大酒店奔去。我要去取回我的行囊。

過了幾千個輪回?我重又回到仙島大酒店。

楊莉看見我,哭喊著就撲過來。這女人對我總是克制的,她沒有說半句責怪我的話。

“我知道你平安無事,你一定躲在不愿讓我找到的安全地點。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早就有人報告的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這小島就巴掌大,臺風過后,我就知道你就安好無恙在別處玩的!”這位老板娘自有她干練的風格,哪怕對著我,也是犀利得不落痕跡。

我也不搭她的話,急匆匆奔上三樓,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的房間,還是我離開時候的樣子,看得出來,楊莉一直在等我。

楊莉也跟著進來我的房間。看著我收拾衣物,她拉著我坐下。

“秀仙!你聽我說。孫明等下五點半的船就到了。要走的是我。你留下來吧!秀仙!”楊莉哽咽著說:“他一直愛著你!我受夠了他半輩子的刻薄和冷漠!秀仙,很多話咱倆以后再說。”她抹抹淚眼,接著說:“該走的是我。二十五年前,我就不該來!”她傷心欲絕。

我本來就沒有什么東西,三下兩下收拾干凈了,拎起包就往門外去。

楊莉把著門,大聲哀求:“站住!這回我說了算,你不許離開這里!”

我冷笑一聲,“你是伊麗莎白女王嗎?你以為你愛著的人誰都會愛啊?!你以為你要的時候你就拿去,你不要的時候就扔給我?我又不是收拾破爛的!”一頓搶白,把楊莉嗆住了,我匆匆地奪門而去!

身后是楊莉聲嘶力竭的哭訴:“要說他是破爛貨,他也是億萬身家的破爛貨!而且他愛著你。這有什么不妥?你已經錯過前半生了,后半生還來得及。我本來就不該奪你所愛,這是報應!上天對我的報應啊!秀仙!秀仙!”

長長的走廊,回音很大。可憐的楊莉!可憐的孫明,再有錢都沒有換來女人的真心!

“秀仙!你停一停啊!我知道你怨恨我!你可不是在這場臺風中艷遇什么大學的什么教授吧?就在小山的背后,有座破樓,每次刮臺風都有幼稚的女孩給教授相救的艷遇故事,這些都是男人們玩的低級智力游戲,在海島上每天都上演英雄救美女的游戲。演過你就要忘,千萬別當真!你耳根子軟,沒有經歷過什么男人,別遇到一個就以為是命中天子啊!”

“什么大學的什么教授”!這幾個詞兒,刺痛著我的全身神經!我不由得停住腳步,回轉身,望見走廊中間,水桶腰臃腫的仙島大酒店的老板娘,伏在門框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繼續說:“這塊風涼水冷寶地,每年都有畫家,作家,搞音樂的,搞藝術的,來臺風中尋找見鬼的靈感,他們制造隨處可見的艷遇事件,騙取愚蠢女人的身體和感情!你不信,我今晚都可以在那座破房子里過夜……”

我從來沒有覺得楊莉原來是這么丑陋,她面目可憎,像個披頭散發剛從地獄里游蕩出來的魔鬼!

我這輩子都逃不過她的陰掌?她非得毀滅我一生的愛情嗎?

她怎么會那樣說呢?難道她說的什么大學的什么教授專門在那里制造艷遇的事是真的?!難道我……我背脊冒冷汗,又一次狂奔沖出仙島大酒店的大門。

還是像上次一樣,沒有人來追趕我!我攔了一輛摩托車,朝碼頭疾奔而去。我又一次暈頭轉向,如墜五十里云霧里。唉,這是什么世道呢?!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該走了!

碼頭上,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真可笑,這些人!我睥睨著,木木的,手里捏著一張單程船票。飄過這片蔚藍,到達的陸地是實在的好的地方,雖然那里了無生趣。

有個身材高大,略微駝背的中年男人,朝自己迎面走來。我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待走近了一看,他正是剛下渡船回島的孫明。

許多年不曾見到他了,顯然他已經蒼老了,再不是當年意氣風發,清秀飄逸的斯文書生,而是個大腹便便,滿身贅肉,渾身散發著銅臭味,而且光溜著腦門的禿頂駝背老頭兒!

我站住了,孫明跟我擦肩而過。他根本沒有留意人群里有個人在注視著他。在我木然的注視中,孫明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許他心里仍然愛著他想象中那個秀仙,可不認得二十五年后的現實中的秀仙了!我啞然失笑!跨上了搖搖晃晃的渡船。我將乘風破浪而去,再見了,海島!再見了,孫明!

那么,思遠呢?他是真是假?楊莉怎么會說那么歹毒的話呢?難道她知道我跟思遠的事?抑或,她說的是真話,那么程思遠假得這么動情和真實呢?!

那個海島離我越來越縹緲了,終于成了一個小點兒,終于被距離湮沒在一片煙霞迷茫的滄海中。

當我踏上陸地的第一腳,我的心針刺般的切切痛著,我可以放下孫明,可以放下守候了二十五年的初戀之情,可是我放不下海島上臺風后的七天七夜,難道我后半生又要活在另一段回憶里?

“回城里去把婚離了,把工作辭了。再回來海島做我一世的壓島夫人!”這動聽的話,還回蕩在耳邊。然而這一切又恍如隔世!

我究竟是人是鬼還是仙?我是活著,還是死過了,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 劉冬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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