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黃潔琪

他

我又迷路了，這么些年，我始終無法找到當初來時的軌跡。是我跑得太久太遠了，從未為身邊的風景停留過，我想我回不去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間，只能在記憶中緬懷了。當初那帶笑的容顏在歲月的變遷中仿如落入水中的水墨畫，曾經的線條在水中慢慢暈開，漸遠，模糊，但意蘊猶在。

我的一生都在奔跑。對于我的人生，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永不停歇地向前奔跑，從不停留，從不留戀。別人說我是無畏向前的奔跑者，我想這是一種高度的贊美。每天，日出日落，晨暉余暉，伴隨著我的腳步。但，我確實曾經有片刻滯留不前，只為了素昧平生的她——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個盛夏的午后，陽光燦爛，白云悠悠，我又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時候，我很年輕，我的腳步還不曾受過牽絆。炙熱的陽光逼使我拐進大街轉角的小道，那里綠樹成蔭，鳥叫與蟬鳴不絕于耳。午后熱辣辣的陽光終于被擋在樹蔭之外，只剩偷偷溜進大樹縫隙的零星斑駁。我穿梭在大樹與樓房之間，這里的房子很不規則地坐落在街道兩邊，以致街道彎彎曲曲，時寬時窄。老舊的房子高低不同，五顏六色，又參差有序。我跑過那么多路，從未見過與這里相仿的風景。這里沒有豪華的房子，卻有一種讓人不忍打破的安寧與靜靜躺在過去的歷史感。我內心未曾如此平靜過，我不停向前奔跑，同時也享受著古老的小鎮帶給我的安寧。

突然，遙遠的前方浮現出一片蔚藍，隨著我漸漸前行的腳步那片藍也越來越清晰。大海！是我一直憧憬的大海！星星點點的陽光肆意地在海面上跳躍著，盡情放射著夏日的光芒。我的心漸漸被小鎮的美好俘虜了。不知不覺，我放慢了向前的腳步，只為能在這古老的小鎮多停留片刻。第一次，我不再只專注向前的足跡，我的眼睛投向四周，希望在有限的時間里捕捉最多的美景。

不經意間，我看到斜上方一個輕盈的身影，在光與影之間，隨著藤椅悠悠晃動。感覺如此似曾相似。我的腳步不再向前。她發現了我。她看著我，送上了淺淺的微笑。那一刻，我的心中憑空冒出一股無名的喜悅，我微笑回報。

緩緩地，她離開了還在輕輕晃動的藤椅，走到陽臺邊上。她的雙手搭在欄桿上，望著我，伴著笑意，她問，“你是這里的過客嗎？”

那個下午，她低頭注視著我，我抬頭仰望著她。幾個小時的漫談仿如凝結的瞬間，一晃而過。這一生，我們還不曾相遇，但是看到她竟仿如舊友相逢。惟一一次，我止步不前。

第一次，我心里有所眷戀。僅此一次，我希望我的未來有人做伴。

遠處落日的余暉籠罩著海面，我想起了一直憧憬的大海。我想停留，卻抗拒不了遠方的呼喚。于是，我決定到遠方看一眼大海，然后就回來。她微笑贊同，她跟我說，她等我回來，我很安心。

我啟程了，心中沒有不舍，因為這并非離別，到了街道盡頭的大海，我就會回頭。

我努力向前奔跑，只想早點達到遠方，早點回頭與她重聚，雖然我們的相逢只是短短幾個小時。終于，我的雙手可以碰觸我向往已久的大海。早時蔚藍的大海如今已一片金黃，海水不停拂過我的雙手，瞬間，我記起了，我是一個漂泊的奔跑者。

我聽到了未知的前方再次呼喚著我，前方的道路吸引著我，我無法停止向前的腳步，我知道我必須無牽無掛向前奔跑，這才是我這一生的使命。盡管如此，我對自己說，再向前一點，再一點點，我就回頭。于是，我拐進了她的視線觸及不到的街道，一直向前奔跑。我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就會忘了一直以來的抱負。我越跑越遠，越跑越快，終于忘了回頭。

如今，我跑過所有的道路。我累了倦了，也知道什么才最美，我真的想回頭了。可是啊，為何我再也找不到當初的足跡了？她還記得我嗎？

她

這一生，我成長，終老都在這個古老的小鎮，我的家鄉。

在那個炎夏的午后之前，我的生活一直都是歡樂的，可也無風無浪，似乎有點過于平靜。

我喜歡在晌午坐上二樓陽臺的藤椅，隨著海風輕輕晃動。那個夏日午后，我如平時一樣晃動我的藤椅，卻不經意看到有個陌生人正呆站在我的下方。他看著我，默不做聲，卻只傻傻微笑，呆呆的微笑竟像冬日的暖陽一般溫暖。我忍不住笑了。我想他應該是偶然闖進這里的過客。我與他素昧平生，可為何我覺得，在過去沒有他的歲月里，我都在等待他的出現。

我跟他打了聲招呼。炎夏的午后，我站在街道上方的陽臺邊沿，他站在陽臺下方的街道上，我們就這樣開始了漫無目的的閑聊。至今我仍清晰記得，與他偶遇的喜悅以及那一見如故的驚喜。他告訴我，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停留，只為了陌生的我。突然，我想永遠留住他的腳步，不愿看著他離去。

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我看到遠方的海面上夕陽漸漸西沉。

他說想去路的盡頭看一眼大海，到了盡頭他就會回頭。我微笑點頭，“好的，我等你。”他笑了，像孩子般天真。他說，“我很快就回來了。”然后，他往前奔跑了。我回到藤椅上，悠悠晃動藤椅的繩子。夕陽的余暉籠罩著我。那一刻，所有的陰霾都離我遠去，我的眼中只有滿溢的陽光，還有與夕陽融為一體的他，那個下午格外美好。

他的背影在漸漸遠離我的視線， 慢慢靠近他夢中的大海。

第一次，我開始憧憬未來，有他的未來。

終于，他的前方就是閃爍的海洋。我已經準備好，他將沿著去時的路回到我身邊，就像幾個小時前，我們剛剛相遇。我的微笑正等待著他。他在海邊駐足片刻，緩緩地，他邁開腳步。

我的心中滿是期待。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不原路返回？前方除了街角的轉角，已經沒有去路了啊！為何他還往前奔跑，正前方只有一片汪洋，我不懂這一刻他在想什么。啊！他拐進了街角的轉角處，如此突然，我在原地措手不及。我在等他，他是知道的，他說過他很快就會回來。如果這是告別，為何他不愿再回頭看我一眼？一切不過是短短幾個小時間的事情，可為何我卻感受到一生一世？這是一種怎樣的緣分？

那天直到滿天星斗，我還呆坐在藤椅上。海風不停涌向我，我沒見到他，他始終沒有回頭。他在想什么，他去哪里了？我已不得而知。

現在，我老了。我已經記不得那一個夏日午后之后，我花了多少時間停留在那張騰椅上，只為了一個飄渺的祈盼。漸漸的，我的祈盼變成了再也觸摸不到的夢。罷了吧，后來我對自己說。有一天，我終于開始了沒有他的未來。

若非昨晚夢回年少時那個夏日的午后，此生也許不會再如此強烈地想念著他。只是當初，如果他回頭了，今天的我們會是怎樣？他是否也曾偶爾想起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