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下的少女

木子豐

【一】

已經是這樣的季節了啊，記得前些日子7點半鐘來上晚自習的時候好像還有些微的落日泛出的光的，最近天黑得越來越早了，才6點鐘，就已經有賣菜的小攤點起燈來了。不過也對，畢竟天氣也冷了，現在的我站在窗前看著樓下人們縮著脖子匆匆走過的景象就覺得身上一股一股的雞皮疙瘩。離開窗口，又回到黑板前開始工作。那么這次的主題就叫“冬季的夜晚”吧。今天是周六，我擅自跳窗到學校教學樓里面用老師托付給我管理的鑰匙打開教室的門，然后又擅自畫起板報來。

我喜歡出板報，非常癡迷，所以請求老師把我學習委員的職位換成了宣傳委員，這樣我就可以每隔兩個星期在教室后面那塊非常大的黑板上憑著自己的想象和安排，寫寫畫畫，最后布滿整塊黑板，我不喜歡亂七八糟的版面，總是用簡明的字和精致但不繁瑣的花邊來搭配。看著五顏六色的粉筆灰飄落，我的內心非常的雀躍，從無到有的工作叫做創造。我創造了我的世界，在這塊誰都不在乎的黑板上。

是的，誰也不在乎。也許誰都不知道黑板報要兩個星期更換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這塊黑板，甚至從來意識不到這塊黑板上的變化，因為大家都在準備著一個重要的考試——高考。前面的黑板永遠是主角，除此之外都是可有可無的，也許我也是可有可無的也說不定。

7點50，天都徹底黑了，路上燈火通明像過節一樣。

像往常一樣，我走上了這條小路，并且心情不錯。路燈昏黃的光朦朦朧朧的，照著我的前方，我的影子也不斷奔前跑后，十分歡快。等等——有人在那里站著，像一個女孩兒，直挺挺地站在路燈下，好像是在等人。我的腳步加快，想看看她的樣子，越來越接近她了，她好像也在看我，路過她的那一瞬間我們四目對視了，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我停下了腳步。

她說：“張翼飛，要回家嗎？”

“你是誰？你認識我？”我有些驚訝，她很面生，而且看起來比我小，穿著很單薄看起來卻并不冷，十分瘦弱，梳著娃娃頭，整體來講，很……可愛。

“張翼飛，你要回家嗎？”她又問，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望著我。

“啊……是吶，那個，你叫什么來著？”也許是低年級的孩子，和我有過什么交集但被我忘記了吧。

“板報畫好了嗎？”她微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畫板報去了？”我有點驚訝。

“我很喜歡你畫的板報，很清爽又很讓人感動，就像做了一個美夢。”

“謝謝啊，那個，你怎么還不回家？天都黑了。”

“天黑了，但是有路燈呀！”少女好笑的看著我說，她僅僅穿了一件襯衫、一條短裙和一雙夏天的布鞋站在路燈下，看起來有些不現實，這盞路燈好像比其他的更亮一些似的，與她眼中的光芒相映成趣。

“那倒是，但是太晚了，父母不擔心你嗎？和他們打過招呼了？”

她沒理會我的問題，很輕松地轉換了話題：“這次的板報是什么題目？”

“叫‘冬季的夜晚。”

她只是笑著看著我，并不做評價。

“那你快點回家吧，天這么冷你穿這么少感冒就麻煩了，我也要先走了。”不知道怎樣和她交流，還是先走吧。

“懷素。”

“啊？”

“我叫懷素。今天我們就認識了，再見吧。”

告別了，但她并不離開，只是依舊微笑著望著我，我只好轉身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很遠很遠，感覺比平時要遠很多，抬頭可以看見晴朗的星空和明亮的月亮，然后，終于也看到了我家住的樓房，家里面燈光亮著從窗戶透出來，很溫暖的樣子。

【二】

果然沒人注意到我的板報嗎？算了，所有人都是300度以上的眼鏡片，然后都睡落枕一樣不會轉頭看老師之外的方向，想也不可能的。不過，假如有人能在稍事休息的片刻看上一眼的話……還是算了吧，大家連誰是宣傳委員都不知道吧。在這樣的時期，在這所聚集著高分制造者的學校里，只有我一個有閑心關心板報這樣的事吧？想當初剛進入學校的時候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來著，甚至當上了唯一雖然有名無實但是還是有不少人向往的班委——學習委員，后來換掉了就是了。不過墮落到現在已然倒數幾名，考本科估計沒戲了。

結束了這樣的一天，9：30晚自習結束。不知為什么有些傷感，無端的釋放感情，真是傻。但這些只有我自己知道，其余什么都不受影響，路還是路，燈還是燈，黑夜早早降臨。

“喂！”

“嗯？”

“張翼飛，你要回家了嗎？”

“啊，是你啊，那個……懷素！吧？”

“今天過得不太好嗎？”

“一般。你每天都在這嗎？剛才你在哪兒？我怎么沒看見你？”

“我在等人。”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微笑，不會變換表情，不過不是僵硬，很有生命力。

“等誰？”

“你。”

“哈哈哈……”我不知道該不該笑，但還是笑了，只是干巴巴的很丟人。

“我看見了，‘冬季的夜晚。”

“怎么樣？”

“我很喜歡，又做了一個好夢。”這個少女上次也說了這樣的臺詞。

“那是什么意思？”

“能感覺到不太現實的氣氛，把握不住的孤單的世界，海市蜃樓一樣的東西。”

“你覺得，沒什么價值是嗎？”

“要是我說是，你生氣嗎？”

要是那樣的話我確實會有點生氣。

“但是我并沒認為它沒有價值，”她歪著頭表情像是在嘲笑我，“看著你畫的板報會忘了自己現在該做的事，冬季的夜晚，什么時候看見都有一種在晚上的錯覺。好像很悠閑很唯美其實卻是十分不安的世界。”

“那東西并沒有那么大魔力，言過其實了。你是怎么看到的？說來你是高二的還是高一的？不會是三年級的學生吧？”

“不是三年級的。”

她突然嘆了口氣，沉默了，并且第一次在我面前收起笑臉，低下頭劉海擋住眼睛，非常失落的樣子，甚至漸漸蹲下身軀，路燈下她的影子也縮成一團。endprint

“你怎么了？肚子疼？”

“你應該叫我學姐。”

“啊？”

“我比你大，早就應該畢業了，只是犯了錯誤一直一直沒能畢業。”

原來是留級生啊，那大概是留到高二年級了吧？有這號人的話，那我也應該認識啊，看來也不怎么引人注目，像我一樣。

“沒關系，留級生的話現在也有不少，我有一個表哥因為打架都留級三年了，今年和我一起畢業，你要好好的也會順利畢業的。”

“你不懂，我這樣的人永遠也畢不了業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她現在說的，比剛才那樣華麗臺詞一樣的話更讓我難以消化。

“那你是犯了什么錯誤？”今晚沒有月亮，我走過去和她蹲在一起看著黃氳的路燈燈光照亮的小路。

“我一直是班里面的第一名，月考也好，模擬考試也好，我從來沒有輸給任何人，從來都是第一，第二的時候都沒有。”

“那是學霸啊！”

“但是，我突然厭倦了，沒有原因，就是突然不想背公式了，突然不想做練習了，別人察覺到我的變化，就問我‘怎么了但是我沒法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原因，大概厭倦的事不需要有緣由。”

“那，成績怎么樣了？”

“當然是下降了，從年組第一降到第十三，然后又一口氣降到120名，成績上升很難，但是要讓成績下降可太容易了，一發不可收拾。”

“誰都發現了我的異常，開始猜測我到底怎么了，老師們的議論父母的商談同學們的謠傳，雖然本意都是背著我的，但是我全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很沮喪，我已經變成了一般學生，不是優等生也不是差生而是一般學生，我已經不再優秀了。”

“最糟糕的是我不能夠一直厭倦，漸漸地開始想要恢復原來的樣子了，想念那時候別人對我的羨慕和夸獎，沒錯，我后悔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又恢復了微笑的面孔，眼里泛出光芒，“然后，在即將升入高三的那個夏天，我想擺脫這樣的狀態，免得看見自己在高三那樣激烈的一年里越來越墮落，所以我，和誰都沒打招呼就離開了。”

“是離家出走的意思嗎？”

“嗯。高二結束，返校日我把取來的成績單和書本都丟在這里，這條路上，然后一個人跑了，坐上一輛不知開往哪里的公交車，什么目標也沒有只是不想繼續呆在這里。”

“那你為什么又回來了？”

“我沒回來。”她說，吐字很輕。

【三】

考試，又是考試，高三果然是由各種考試組成的。當然，我又墊底……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那個少女不能習慣的東西，我簡單的習慣了，這就是男子氣概吧？

“張翼飛，來一下。”班主任叫我，麻煩了。

“老師。”

“啊，坐吧。板報換了哈。”

“嗯，換了。”

“下禮拜先別換了。”

“為什么？”

“有那時間還是復習一下吧，你看這回你不合格的科目又變多了，但是并不是不可能提升，原來你不是都學得很好么？”

“原來是那樣的，但是現在早就落下來，提升不那么容易啊，老師。”

“別這么早就放棄了，老師還等著你下一次，既然你能進這所高中就代表你的能力不成問題，只要用心，沒問題。”

“下次的板報還是換吧，老師。”

“嗯，想換就換吧，但是不要耽誤學習啊。”

“老師，上了高中之后從頂端滑落到底的人應該不少吧？”

“啊，學習環境和初中完全不同，不習慣也是正常的，但是從頂端到低谷那樣的跨度還不是太多，你這樣的算是少見了。我剛來這所學校的時候，還真有過比你更夸張的學生。一直是第一名，絕對是個很有潛力的學生，卻直線下滑了。”

“什么樣的學生啊？”看來這樣的人還是挺多的，老師。

“嗯，是理科班的，是個挺漂亮的女生，考試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突然就下滑了，老師們都挺惋惜。”

“為什么會這樣呢？”

“不知道，跟她談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家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壓力太大吧？”

“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那孩子還沒升高三就出車禍死了。”

“啊？怎么就出車禍了呢……”我喃喃道。

“不可思議吧，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這孩子出了什么問題，做老師的怪后怕的。”

“那個……那個她叫什么名字？我好像聽過類似的事啊。”

“叫懷素，我當時教她數學，印象還挺深。”

那么那個少女是誰啊？鬼魂嗎？我遇到了這樣的事？因為是夏天死的，所以還穿著夏天的衣服，因為已經死了所以感覺不出寒冷，因為已經死了所以還是少女的樣子？那是她八年前的樣子嗎？怪不得說是我的學姐，怪不得說自己“沒有回來”，怪不得……原來如此！

【四】

黃金周之前最后一個晚自習結束，心情不錯，今晚回去可以早點睡了。不知不覺，走到了久違的小路。燈光依舊，沒有我想象的詭異，但我還是有些神經質的四顧。

“你終于來了。”身后響起少女干凈的嗓音。

“啊！”

“我嚇到你了？不好意思啊。”仔細看看少女的臉和這個年齡的女孩兒沒什么兩樣，只是白了一些，又因為沒有青春痘而干凈了一些，微笑也是很甜美的感覺，就算有誰明確告訴我，這是鬼，估計我也不會逃跑，我總覺得她有話要說。

“你好長時間沒來了。”

“因為，請了一段時間的假，風疹來著。”撒謊我擅長。

“哦……我一直在等你，板報換了嗎？”

“快了，這次黃金周所以停一星期再換。那個，你……”

“問吧。”

“那個你，現在在哪？在哪兒上學？”

“我很長時間沒上學了，大概回不了學校了吧。”

“哦。”endprint

“你知道了啊……原來如此，我就懷疑，怪不得這么長時間沒來，你怕我嗎？”

“什么事？”

“我的事。我已經不在了的事，我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事。”

“嗯。”不知為什么，我在心里責備起自己的膽怯來。

“能告訴我你的夢想嗎？”她換了話題。

“夢想，我不太清楚，你的呢？”

“我沒有夢想，只有幻想，我有我的世界，從一開始就是，和你一樣。所以我的失足大概是必然吧。因為我排斥這個社會，這個社會自然也不會喜歡我。”

“有自己的世界就夠了，你可以創造。”

“這難道不是你的夢想嗎？”

“是嗎？我從來不這么想，雖然模糊地可以約等于一下，但是……”

“你的世界里你的生活狀態，努力去實現，不就行了？那不就是實現夢想了？有時候我想要是自己能夠理智一點，用這個世界的規則創造自己的世界就好了，那樣我就不會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沒準我已經成功創造出我的世界了。”

“可能嗎？這樣的事？”

“可能，而且再簡單不過再輕松不過，只要暫時聽話就行了，具體一點就是做一個努力的學生就行了，然后就能獲得機會，獲得創造自己的未來的機會和權利。”

“結果還是這樣。”我嘲諷了一下。

“我懂，你的想法，你不想變成古板的聽之任之的人吧？我也是這樣，但反省了很多之后我終于明白了，我就是錯在這里，其實只要你不要放棄你的世界不要改變你的愿望你就不會成為模子里刻出來的人，你會有你的意志的，我也一樣，我可不是勸小孩子要聽話的無聊的大人。”少女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笑得很美，很慈祥，明明比我年輕明明在說教卻那么合適，那么自然。

“不要放棄你的世界，即使漫無目的地和別人一樣為不知所謂的東西努力，只要不放棄自己的意志你就不會沉淪，加油吧，不要像我一樣，留下這么多遺憾，后悔是最痛苦的，比什么都痛苦。”少女站在我面前，她比我低一個頭的高度，仰頭看著我，突然張開懷抱，擁抱了我，我感到一陣溫暖，獨特的不真實的溫暖。這個擁抱持續了一會兒，少女放開我，舉起手摸了摸我的頭，對我說：“回家吧，還有，請加油。”做完這些，她沉默了一會兒，第一次比我先走了，沿著鋪滿橙色路燈光芒的小路走了，我目送著她的背影，剛才的溫暖還沒有消失，也不知是什么情感，我突然在這溫暖中想哭了。

“我也該走了啊，又這么晚了。”我對自己說，但是身體完全沒有動，只是傷感。感覺像是永別。

果然，第二天晚上，她沒來，第三天，第四天，整個黃金周的晚上我都在蹲點，但是她一直沒有出現，她消失了。

假期結束了，高三的各位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中，然后，這個星期我又該換板報了，什么主題好呢？

“路燈下的少女”我手中的本子上已經不經意的劃出幾個字來。

今晚她會來嗎？多想和她說說話。晚自習過后，裝作若無其事地再次踏上了那條小路，用余光瞥著每一盞路燈下，這樣往前走著。

那是她嗎？站在前面路燈下的那個人？我不覺加快了腳步，頭發長度很像，不過好像換了衣服。哦，那不是她，個子比她高，身材比她胖，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是手電筒？

“媽？”母親來接我了。

“就知道你會在這兒走，今天挺快啊，整個小區都停電了，一片漆黑，再摔著你可真就考前受傷了。”

“就你一個人啊？”

“你爸加班呢。”

“不是，沒看見別人嗎？”

“誰啊？”

“啊，沒事兒，走吧。”少女真的消失了，說到底她為什么出現？是為了拯救我嗎？是因為喜歡我的板報嗎？和我有共鳴？怕我像她一樣留下遺憾，怕我重蹈她的覆轍？大概我的改變也是她的愿望吧，那我就替她實現好了，踏踏實實地努力生活，努力學習，踏踏實實地實現愿望，不浪費自己的生命，為了我也為了她，為了父親母親，為了掛念我的所有人。

有涼風吹過，掠過耳際聽見少女呼喚我的聲音：“張翼飛！”

我猛地回頭，卻只看見幾盞路燈孤零零地照耀著寂靜的小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