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慧
摘要:沈從文和哈代都是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家,他們的代表作《邊城》和《德伯家的苔絲》為我們展示了兩個女子的悲劇命運,由于作家的東西方文化傳統、宗教信仰、人生觀等的差異,導致兩位女子在他們的筆下呈現出不同的生命狀態和存在方式,并各自寄托著作者的人文理想和價值重建。通過將二者進行對比分析,可以窺見隱藏在文本背后的深意和憂思。
關鍵詞:悲劇意識;命運;愛情
作者簡介:鐘慧,女(1990.10-),江西九江人,暨南大學,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8-0-02
19世紀末,英國著名現實主義大師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粗樸、寧靜的鄉村世界——威賽克斯,也即作者生長的土地。在那里,一個叫苔絲的女孩被命運無情地折磨,最終走向毀滅。在20世紀初的中國,湘西的一座小城走出了一位以湘西風土人情為創作主題的作家沈從文,他的《邊城》為我們描述了一個純凈、靈秀的湘西世界,它的化身翠翠歷經親人逝世、愛人出走等一系列悲劇后,依然苦苦守候著。哈代和沈從文雖然生于不同的國家,家庭環境、教育背景、知識結構不一樣,但細細讀來,卻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在現代文明和以鄉村為標志的傳統文化的碰撞中冷靜地審視那片被侵蝕的土地,描繪出類似的原始、封閉、天然的鄉間世界,共同抒發了一種淡淡、朦朧的憂傷。兩者之間不同的是,威賽克斯的景物如同濃墨重彩的油畫,湘西的風貌則如淡雅秀麗的山水畫。這也可以看出兩位大師對于悲劇的展現方式不同,沈從文呈現的是含蓄、無奈、抒情式的悲劇, 而哈代則是強烈、震撼、批判性的悲劇。
一、悲劇意識
沈從文和哈代都是講述悲劇的高手,不同風格的兩篇小說可以看出兩位作者對于悲劇的不同認識和態度。沈從文深受中國古代傳統道家思想和詩畫美學的影響,講求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體現生命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精神境界。邊城的人們是那么淳厚與友善。他要表現的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所以在《邊城》里,幾乎看不到反面人物和尖銳的矛盾沖突,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都是美的哲學和情味。哪怕有悲傷,也都是淡淡的、朦朧而不失優美的。
在沈從文看來,悲劇或死亡是順其自然、無需解釋的:翠翠的爺爺認為人到了一定年紀,活夠了,就應該歇息了;翠翠的母親與軍人相戀,未婚生下翠翠,在保守閉塞的農村引起閑言碎語是必然的,但“爺爺卻不加上一個有份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件事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地過下去。”翠翠的母親殉情后,爺爺毅然決然地承擔起照顧孫女的責任,仿佛是理所當然。所有死亡的描寫都那么平淡,似乎只是一些既定的事實。沈從文在《水云》里解釋道:“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不湊巧即偶然,偶然即命運?!哆叧恰防锏娜宋锵嗬^死去或離開,文章結尾彌漫著前路茫茫的凄涼感,給人一種美麗總是惹人憂愁的感傷情緒,令人浮想聯翩,卻也只能嘆息和無奈,因為這是個“誰也沒有錯”的悲劇。
與沈從文不同,哈代的宿命論和悲劇意識顯得更加深厚,他認為人生活在一個無理性,荒謬的世界上,支配和控制著人的是“彌漫宇宙的內在的意志力”。這種意志力無比強悍,無從抗拒,人類在他的面前顯得那樣渺小,無足輕重。它設下圈套,讓人一步步走向悲劇的陷阱,且任憑擺布。于是,在哈代的小說中,接近幸福的時刻往往會出現不幸。苔絲一家拮據貧窮,能勉強維持生活。作為經濟支柱的老馬不幸死去后,苔絲不得不去冒牌本家亞雷家養雞,這給了亞雷輕薄苔絲的機會;與安吉?克萊爾結婚前夜,她沒聽從媽媽的建議隱瞞自己屈辱的過去,而把寫好的自白書從安吉的房門底下塞進去,卻意外塞到了地毯下面;當苔絲在拜訪公婆的路上時, 卻無意中聽見安吉的兩個哥哥在談論自己,使她無心去探望公婆,錯過了引起克萊爾老夫妻的同情心的機會;克萊爾無法忍受苔絲的過去而遠走他鄉后,萬分痛苦的苔絲再一次不幸地遇見了亞雷,出于家庭的原因,她不得已做了亞雷的情婦;克萊爾回來找她團聚時,她卻崩潰了,殺死了那個毀了她一生的惡魔。命運就是這樣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向了深淵,一個美麗多情的女子就這樣香消玉殞,真是讓人無比惋惜和憤恨。
哈代深受西方悲劇觀的影響,悲劇意識更為嚴重。其悲劇沖突以尖銳的、不可調和的、血淋淋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經常出現種種神秘、陰森和悲慘的情境。哈代力圖以史詩般的筆觸揭示威塞克斯社會的悲劇進程,是悲觀主義的頹廢寫實。與沈從文面對死亡時平靜中又飽含無奈和沉重的心態不同的是,哈代筆下的死亡更具渲染效果和震撼力,帶有很強的血腥味。兩位作家的性格和悲劇意識的差異,導致書寫死亡的色彩也有很大的差異,沈從文面對死亡是大徹大悟、一切皆了的淡定和坦然,而哈代則是強烈、突然的斷裂和消逝,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爭與不爭,絕望與希望
面對命運的安排,兩位女主人公的表現也不一樣,《邊城》里的翠翠,似乎一直處于懵懂狀態,平日除了自由自在地玩耍外,也只有那么點的摘虎耳草的小心思。她喜歡二老,卻從不表態。爺爺多次詢問她是否愿意和大老,她只是羞紅了臉,生氣似地獨自走開,不肯把心里話說清楚,以致爺爺一直以為她是羞怯和忸怩。結果,爺爺在無形中為孫女和二老的婚姻制造了障礙,最后在內疚和羞愧中含恨而終。沈從文深愛著的茶侗人們并沒有保守愚昧的婚姻觀,一切得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里的青年男女有著浪漫的愛情觀,小伙子月下唱山歌,姑娘若是被美妙的歌聲打動,兩人便可好上了,有著絕對的自由。若是兩個小伙子同時愛上一個姑娘,得來一次流血的掙扎。茶侗人也沒有門當戶對的封建婚姻觀。船總順順家世富裕,卻也聽從兒子的想法,并不嫌棄翠翠家境貧寒。大老死后,二老誤會是翠翠爺爺害死哥哥,一開始對爺孫兩很冷淡。一段時日后,他從外頭回來要渡船,卻見翠翠往竹林里跑,二老感覺到“前途顯然有點不利”,本來愛慕翠翠的心一下子冷了。其實,翠翠完全可以選擇自己所愛,收獲一份幸福的婚姻,只要她肯主動爭取。出于害羞,她錯過了多次表明心意的時機,任由天注定,最后只能獨自生活著。
宿命論認為爭與不爭都一樣,是你的還是你的,不是你的終究得不到。這句話用在翠翠和苔絲身上,真是最好的詮釋。沈從文和哈代都信命,不同的是翠翠是不爭,而苔絲是爭。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從未主動爭取過,只是保持著一種堅守自己信念的姿態;而哈代所接受的人文主義精神,強調自主能力和反抗精神,呈現著如普羅米修斯一般的執著、進取、積極的生活姿態。苔絲自始至終都在對命運的不公作激烈的反抗與批判:面對亞雷的糾纏,她明確地告知他,她不愛他;在失去貞操之后,并未像其他女子一樣嫁給強暴自己的男人,而是寧可被社會所不容,寧可忍受“失了身的女人”的社會地位,也決不向亞雷屈服;她不管宗教教規,自行代牧師給她的私生子洗禮。當牧師不同意按教徒名義埋葬她的死嬰時,苔絲憤怒起來,堅決斬斷了和宗教的聯系。和安吉相處,她是那樣的熱情和歡快,她向他表真心和愛意,把他看得比自己還重。即使在他無法接受她的過往而絕情離開后,她也不恨他,而是守貞如玉,不惜剪掉眉毛,裹起臉來,丑化自己。后來的一幕更是驚心動魄,安吉回心轉意,要和苔絲重修舊好。但那時苔絲迫于生活,已淪為亞雷的情婦,她殺死了亞雷,也把自己送上了行刑臺。她用生命捍衛了尊嚴和道德,千百年來柔弱可憐、因沒有人格的獨立而尋求男性保護的女性因了苔絲變得高大而不同凡響。
翠翠和苔絲的結局都是凄涼的,似乎沈從文和哈代都是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但是作為人道主義作家,他們始終不會放棄對生命的關懷和憐憫,《邊城》的結尾寫道:“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边@就暗示了翠翠在絕望中仍飽含希望,這個“明天”或許就在不遠的將來。而哈代雖然深受西方文化個性主義的影響,使苔絲最終采用了決絕的手段,即用生命來反抗絕望,卻是為了通過毀滅美好珍貴的東西,增強悲劇的氛圍和批判的力量,來控訴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入侵和損害,企圖喚起社會的良知和道德。
三、關于愛情
《邊城》和《苔絲》里的愛情都是沒有結果和不完美的。兩書都是傳統的兩男一女模式,翠翠和天保、儺送兩兄弟,苔絲和亞雷、安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湘西世界和十九世紀末的英國鄉村都是較為落后的地方,那里的女性沒有平等和獨立意識,要想生存下去,需得嫁個好人家,有個終身依靠,這就決定了翠翠和苔絲們處于被決定的地位。所以,翠翠的爺爺才會處心積慮地為孫女謀求終身大事,擔心哪天自己撒手人寰,孤苦無依的翠翠無人照顧;苔絲的父母慫恿她去認冒牌本家,希望亞雷能看上女兒,家境能好轉。在《邊城》中,翠翠雖然鐘情二老,卻埋在心里。我們認為處于暗戀期的小女兒有這種忸怩作態的姿勢可以理解,可二老是男性,是決定者,應該大方、主動、直接地去追求。縱觀全文,也沒見他和翠翠有直接的情感交流,盡管他愛翠翠,甚至不顧和父親發生爭執,但他與翠翠相比,缺乏一種不變的心態和執著專一的愛,最終也只能無奈而傷心地離去。《苔絲》中的亞雷一直糾纏和騷擾苔絲,還誘奸了她,后來又逼使苔絲作了自己的情婦,我們不能說他一點都不愛苔絲,但這種愛夾雜著太多的欲望和邪惡,即使他對苔絲有過真心,也絕對不可能獲得苔絲的愛。安吉和苔絲是相愛的,他可以超越階級和家庭的差距娶苔絲為妻。但這份愛經不起考驗,得知真相后,他卻無法原諒失貞的苔絲子,撇下她獨自離開,使得無依無靠的苔絲落入亞雷手中??尚Φ氖?,他自己之前還曾經與一個女子鬼混過一段時日,卻介意本是受害者的妻子,骨子里的懦弱、自私的本性暴露無遺。這與苔絲對他的愛有著天壤之別。
“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女性雖然柔弱和無助,但一旦愛情因子激活,卻會比那些口口聲聲說愛的男子更加純粹和堅定,瘦小身子爆發的力量是灼熱和無窮的,翠翠一直守在原地,等那個未知的明天;苔絲為了愛,為了和安吉度過僅僅幾天的好日子而殺死亞雷;杜十娘得知丈夫李甲為了銀子把自己賣給別人后,將自己多年的積蓄沉入水中,憤怒地投河而死。她們都是那樣決絕和無悔,為了愛情飛蛾撲火,不曾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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