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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倉央嘉措情歌》,即是詩人那個時代的產物,是集詩人的處境、情思、理想和價值的矛盾和沖突所迸發出來的一顆奇異的珍寶。情歌中這種矛盾和對立,制造出了一種別樣的“沖突之美”,使情歌顯現出獨特的魅力,也是情歌能夠幾百年不衰于民間,口口相傳,膾炙人口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倉央嘉措情歌;身份;情感;價值;沖突之美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8-0-03
在悠久的藏民族文學史上,《倉央嘉措情歌》的魅力不言而喻,這朵瑰麗的文學奇葩,時至今日芳香猶存,可謂讓無數“英雄”競折腰。究其原因,無數前輩學者論述頗豐,從藝術價值、文學價值、思想價值等方面做了非常深刻的闡述。本文擬從《倉央嘉措情歌》中所顯現的文學作品的“沖突”這一美學角度,再次嘗試淺析情歌之魅惑所在。
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源于真實的生活,在生活中矛盾和沖突無處不在,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沒有矛盾即沒有生活,沒有矛盾和沖突更不可能有優秀的文學作品。《倉央嘉措情歌》,即是詩人那個時代的產物,是集詩人的處境、情思、理想和價值的矛盾和沖突所迸發出來的一顆奇異的珍寶。情歌中這種矛盾和對立,制造出了一種別樣的“沖突之美”,使情歌顯現出獨特的魅力,也是情歌能夠幾百年不衰于民間,口口相傳,膾炙人口的重要原因。
一 、身在“佛”堂與心向“俗”世的人生寫照
在《倉央嘉措情歌》中諸多情詩直接表露了詩人身份上的沖突,這種矛盾和對立給詩人的世界造成了極度的混亂,在詩人內心造成了雙重身份的壓力。詩人在自我身份探索和構建中產生的矛盾困惑心理,導致自我意識的分離狀態,游蕩在“佛”與“俗”兩種截然相反的身份定位中。從情歌來看,倉央嘉措在兩種“身份”的掙扎過程也呈現了從最初的猶豫不決,隨后截然離去到最終接收無奈現實的情感過程。
“若要隨彼女底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分斷絕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去云游,就把彼女底心愿違背了。
因當時西藏政局極度混亂的現實,倉央嘉措15歲才坐床布達拉宮,正式尊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15雖之前即生活家鄉門隅,雖然當時西藏執政者第司桑杰嘉措暗中委派高僧大德讓倉央嘉措習佛,但終究在民間,詩人時常隨母親一起勞動,“俗”的觀念已經深深扎根于一個正當意氣風發的少年人的精神世界里。但即便如此,因從幼小被第司桑杰嘉措秘密讓其習佛,正式坐床后,更加嚴謹地讓倉央嘉措學習佛經,包括因明、詩歌、歷算等等。此詩即表達了年輕的倉央嘉措在“佛”與“俗”的身份的掙扎和沖突猶豫不決的最初心態,他既不愿為心愛的情人,徹底斷絕與“佛”的緣分,并且他亦不是普通喇嘛,是藏傳佛教(黃教)最至高無上的兩大活佛之一,又不愿違了心愛人的情,打消一切塵世的情分,從此了無牽掛地修行佛法。又如“有力的蜀葵花兒,“你”若去作供佛的物品;也將我年幼的松石蜂兒,帶到佛堂里去。”“我底意中的人兒,若是要去學佛,我少年也不留在這里,要到山洞(修行)中去了。”兩首詩,詩人未直接從“我”的角度把在“佛”與“俗”身份意識中的猶豫不決表現,而是假借一個普通的、塵世的少年,表達了非此即彼、模棱兩可的猶豫狀態,甚至能夠隱約感覺到倉央嘉措對“佛的世界”個人情感上的向往,據此筆者并不太認同在諸多關于《倉央嘉措情歌》研究論述中關于倉央嘉措為佛教叛逆者的結論。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求他指出我一條明路;只因不能回心轉意,又失足到愛人那里去了。”
據五世班禪羅桑益西自傳記載:“在日光殿外磕了三個頭,連聲道‘違背了大師之命,請寬恕之后,便隨身離去……”。五世班禪羅桑益西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剃發受戒師傅,即于公元1702年,正值十九、二十歲的倉央嘉措到日喀則拜見上師羅桑益西,望上師收回他的沙彌戒,從此身穿俗裝。正如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談談與<倉央嘉措情歌>有關的幾個歷史事實》一文中所提,此詩即描繪了當時的事情。當時詩人不管處于怎樣的處境,在內心深處有了怎樣的斗爭,從這首詩歌中我們能充分感受到倉央嘉措已對自己雙重身份已經有了較為明確選擇,至少在行為上做了從“俗”的準備。詩人期盼著恩師能夠化解他心中的矛盾,把他從這種雙重身份的內心搏斗中解救出來,或許當時的處境所逼,或許詩人內心向往自由,不愿羈絆的強烈愿望使然,最終決定不再回心轉意,而追求世俗的自由和美好。“我默想喇嘛底臉兒,心中卻不能顯現;我不想愛人底臉兒,心中卻清楚地看見。”這首詩歌表露的內容亦是如此,詩人冥想喇嘛的真容,卻沒有顯現反而呈現他心中的是世間戀人的臉龐,并且越顯越清晰,內心的掙扎依然猶在,但已更加明晰了他追逐世俗生活,認定世俗身份的情感趨向。
“住在布達拉宮時,是瑞金倉央嘉措;在拉薩下面住時,是浪子宕桑汪波。”
有人說這首詩并非倉央嘉措所作,是他人假借倉央嘉措之名的偽作,至今未有確定的結論。不管如何,這首詩充分說明了作為藏傳佛教領袖的倉央嘉措已經看淡了一切,詩人已不再迷失在雙重身份帶給他內心漩渦和掙扎中,他向世人坦蕩的承認自己的兩個身份,兩種生活,這是一種豁達,也是一種境界,至少對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詩人達到了“不惑”的思想之境。但對于詩人來說,這也是他最終無奈的抉擇。
細讀倉央嘉措情歌,品味詩歌表達的內容,即是他短暫一生的寫照。他的一生在“佛”與“俗”的身份的夾縫中生存、掙脫,而詩人通過情詩予以表達,從美學角度來講,在作品中造成了一種沖突之美,彰顯了藝術的魅力,充分表述了一方面作為“佛”的“我”,首先應是個“人”,但因黃教教規的禁錮,不能做詩人心中的自己(向往自由,向往愛情),另一方面,從“俗”對倉央嘉措來說是猶如比登天,六世達賴的身份即是一種光環,也是一把枷鎖,使情歌呈現“不負如來不負卿”的無奈之美。
二、“愛”之深切與“恨”之無畏的愛情觀
從文學作品的角度來講,愛情是其永恒主題之一,但作為人類最基本的一類感情,面對愛情,作為個體對其態度因人而異。在男女情愛的世界里,“愛”與“恨”是情感的兩種對立狀態,既有“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愛之濃,也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愛之恨。《倉央嘉措情歌》中,我們不難發現有愛的相思之作,有愛濃情真之作,也有愛的背叛,愛的無奈之作,但對于詩人來說,面對愛情他的態度是明確的,即愛之深切恨之無畏。
“因為心中熱烈的愛慕,問伊是否愿作我底親密伴侶;伊說:‘若非死別,決不生離。”
這首情詩描寫的是熱戀中情人,互相許諾終生的情景,與漢樂府民歌《上邪》中“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詩篇具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作中,倉央嘉措對愛情的態度是深切而真誠,這種“若非死別,決不生離”也應是詩人所向往塵世之愛。“杜鵑從寞地來時,適時的地氣也來了;我同愛人相會后,身心都舒暢了。”詩作中詩人通過杜鵑鳥從寞地(門隅,詩人的故鄉)回來,大地春暖花開,天氣轉好來比喻自己與心愛人再次相會時,給身心帶來的舒暢和溫暖,將一個對愛情充滿渴望和擁有愛情之后滿心歡喜的少年表現寫的淋漓盡致,在這里詩人對愛情滿懷憧憬,情真意切。“卦箭中了鵲的以后,箭頭鉆到地里去了;我同愛人相會以后,心又跟伊去了。”倉央嘉措在這首詩作中將箭中鵲鳥,箭頭鉆地來表現他對情人的愛之深,他的愛情之箭已將他深陷在對相會之后離去愛人的相思之中。
“終身伴侶啊我一想到你,若沒有信義和羞恥;頭鬢上帶的松石,是不會說話的啊。”
愛情,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情感之一,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詩人通過情人頭鬢上所帶的松石鑲嵌發簪無法開口言語投射愛人的背信棄義,表達對愛人的失望,但沒有深入骨髓的怨恨。“彼女不是母親生的,是桃樹上長的罷;伊對一人的愛情,比桃花凋謝得還快呢。”這首詩同樣表達了情人的薄情,用調侃的口氣表現彼女的愛情堪比桃花凋謝,失落之情躍然紙上,但未表現怨恨之極。另外,在《倉央嘉措情歌》中,詩人對愛情持著一種“可遇不苛求”態度,用一顆平常心對待男女情愛,知曉世間一切“無常”,這也跟詩人作為六世達賴,深受藏傳佛教思想影響緊密相關。如“花開的時節已過,“松石蜂兒”并未傷心,同愛人的緣分盡時,我也不必傷心。”花開花落是自然之規律,采蜜的玉蜂都知道緣盡,緣聚緣散也是人生之常規,即已無緣相愛,我也不必傷心。可以說,詩人對待愛情的態度是成熟的,對情感沒有苛求地生死相守,而表達有緣自然相會,相愛終成眷屬的愛情理念。
《倉央嘉措情歌》充分刻畫了塵世的男女之愛,表達詩人對愛的憧憬,描寫了愛情的高貴和美妙,贊揚了忠貞不渝的愛情,嘲弄了愛情背叛和不義,也反思了愛情的“無常”。
“愛”與“恨”是任何情感的兩個極端,兩種對立,這種情感上的體驗詩人將通過優美詩篇表達出來,造成了一種“沖突之美”,但對于詩人來說,情感中客觀存在的“沖突”和矛盾,通過成熟的愛情觀和情感態度,傳遞給世人一種正的情感“能量”,使情歌呈現“情緣雖盡莫咨嗟”的灑脫之美。
三、向“善”之念與厭“惡”之極的價值趨向
“善、惡”是倫理道德必須面對的兩個核心問題,也是道德價值的兩種對立。在現實世界和生活中,“善”與“惡”的沖突和矛盾是無處不在,也不可避免。《倉央嘉措情歌》中,詩人通過部分詩作著重描寫了“善”“惡”之對立,充分表達了詩人的向“善”之念與厭“惡”之極的情感價值趨向。
“黃邊黑心的濃云,是嚴霜和災雹底張本;非僧非俗的班第,是我佛教底仇人。”
據《圣僧自傳遺事熾熱太陽》記載:“第司強權霸道,命令他人不準與放蕩女來往,但自己卻與其美嘎才和白熱康薩兩位女主人來往,弄得拉薩盡人皆知。” 在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談談與<倉央嘉措情歌>有關的幾個歷史事實》一文中所提,此詩是倉央嘉措看不慣第司桑杰嘉措這種表里不一的虛偽行徑,譴責其“惡”行,痛訴其為“佛教的敵人”。“住在十地界中的,有誓約的金剛護法;若有神通和威力,請將佛法底冤家驅逐。”倉央嘉措在位期間,正值西藏多事之秋。執政西藏的第司和蒙古族厄魯特部落之間爭奪西藏統治權,基督教勢力進入古格,藏傳佛教受到威脅。作為六世達賴的倉央嘉措,眼看世間亂象,各為利益,你爭我奪,難免涂炭生靈。詩人通過詩作,表達驅逐冤家,還雪域安寧的涓涓善念。
“死后地獄界中的,法王有善惡業底鏡子;在這里雖沒有準則,在這里須要報應不爽。”
這首詩表達的是“佛教的因果法則即因果律,也稱因果報應”。倉央嘉措堅信因果報應,善有善果,惡有惡報,不時不報,時候未到。詩人對現世的那些“惡”人的行徑予以譴責和痛罵,雖然現世不能將“他們”繩之以法,但是他相信死后地獄界將會懲治,來世將墮入三惡道遭到報應。倉央嘉措明辨“善”“惡”價值,他通過詩篇教導眾生善言善行,常念“無常”,情詩云:“若不常想到無常和死,雖有絕頂的聰明;照理說也和呆子一樣。”世間人感知不到“無常”,更不可能具有詩人的修養參透生命的真諦,生命輪回,由因必有果,現世種的因,來世必結其果。世間的人只看到的眼前的利益,無惡不作,自以為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當然這種參悟更與詩人作為六世達賴精通佛學密不可分。又如詩作“后面兇惡的龍魔,不論怎樣厲害;前面樹上的蘋果,我必須摘一個吃。”善惡的明鏡即在詩人心中,明知強大的“惡”勢力在身后,倉央嘉措也要撲湯蹈火追尋自己的理想,實現自身的價值,詩中充分表明了詩人疾惡如仇,心向善念的韌勁和執著。
《倉央嘉措情歌》中,作為六世達賴的倉央嘉措對“善”“惡”兩種道德價值作了自己的辨析,他相信因果報應,相信生命輪回,但作為當時西藏政治的犧牲品,執政者第司桑杰嘉措的籌碼和傀儡,詩人明知自己無權做出任何實踐,就把心中的愿望,懲治“善”“惡”的利劍交付于地獄的法王,交付于虛妄的來世。盡管如此,詩人明辨如鏡的心靈吹出了人心向善的法號,用他短暫的生命,給世間眾生做出了榜樣,使情歌呈現“星斗彌天認得清”的明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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