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清小說,尤其是筆記小說中,蛇的形象隨處可見。蛇的誘惑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蛇被視作女性的化身。與龍陰陽兼備不同,蛇之性屬陰。以蛇比女人,同為陰柔之物,且外表美艷、姿態婀娜。美女蛇的故事將蛇與女子的聯系固化,基本結構為遇蛇——遇道士——治蛇,美女蛇形象集誘惑與危險于一體。另一方面,蛇代表著被禁忌的欲望。因為對蛇的生殖崇拜,使其隱含了禁忌的意義。“淫莫過蛇”實際不僅是針對蛇品性的判定,也是對于龍、魚等與蛇有類似屬性之物的判定。蛇的形象是人對于惡的外在性的預設,把內在的惡外化,是人對縱欲、背離秩序而產生的羞恥感的情感補償。
關鍵詞:明清小說;蛇形象;誘惑;惡的外化
作者簡介:王若(1990-),女,安徽人,青島大學文學院2012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8-0-02
一、女性的化身
(一)蛇的陰陽之辨
龍和蛇在我國古代典籍中常被并舉,兩者淵源頗深。《說文解字》中寫道:“龍,鱗蟲之長。”蛇,本字為“它”,“它或從蟲”。蛇本是有鱗之蟲,故與龍同類。據近人聞一多的說法,龍正是以蛇圖騰合并融化其他圖騰而形成。盡管龍的本體為何尚有爭議,蛇是與龍聯系最為緊密的形象卻是個不爭的事實。但是,兩者陰陽之性卻不盡相同。
龍作為在蛇的基礎上“深加工”的圖騰,其神性更為凸顯。《易?乾卦》云:“飛龍在天”、“或躍在淵”、“見龍在田”,龍的地位是應環境而變。龍的蟄伏與躍現象征著生命的循環和自我復生的能力,蘊含著勾連天、地、人三界的無窮力量,其陰陽兩性背負一身。而蛇則是更多地被賦予陰性的含義。
《聊齋志異?龍》篇,鮮明對比了蛇之蟄伏與龍的躍現。房生與友人登山遇一小蛇,細如蚯蚓,卻“忽旋一周如指,又一周已如帶”,后一聲霹靂,天上黑云滾滾,巨龍盤旋其中,一會兒就消失了蹤影。本篇中另一則故事,講述了龍蜇于一民婦眼中,后“積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身,裂眥而去”。《新齊諧?王莽時蛇冤》則云:“蛇修煉有年,將成龍者,其出穴自挾風雷而行”。蛇通常是微弱、陰柔的象征,而龍卻盡顯陽剛與力量,蛇向龍的轉化,喻示著生命力的極盛轉向。《續新齊諧?雞毛煙死蛇》明確提到蛇為陰性之物,“凡蛟蜃與蛇類皆屬陰”,《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三》中也以蛇虺乃屬“陰邪之氣”。
古人眼中,女子屬陰,男子屬陽。蛇的陰之屬性為其形象向女性化身的發展提供了自然的思維聯系。《小雅?斯干》中,就以夢見虺蛇為“女子之祥”,即為誕育女子的預兆。
(二)美女蛇
以蛇比女人,其相似不僅體現于陰柔之性,也在于外表和姿態。蛇的外表,通常光澤熠熠,花紋錯雜其上,美得令人目眩。《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五》這樣描寫到:“見大蛇巨如柱,盤于高崗之頂,向日曬鱗,周身五色爛然,如堆錦繡。”《續新齊諧?拘蛇》以及《西游記》第六十七回中描寫紅鱗大蟒,同樣讓人驚嘆不已。拋卻對蛇的恐懼,恐怕人們很難不贊嘆這上天的造物之美。蛇不僅外表艷麗,姿態也頗為動人。古人多以小蠻腰、水蛇腰形容女子之美。“小蠻腰”典出自唐《本事詩?事感》:“白尚書(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姬人小蠻善舞,嘗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小蠻腰”和“水蛇腰”道盡了女性纖柔婉轉的曲線美,也透出了婀娜多姿的情態,惹人憐愛。
美女蛇美則美矣,卻充滿致命的誘惑。《聊齋志異?海公子》篇中好游的張生來到東海古跡島,流連忘返,“忽花中一麗人來,紅裳眩目,略無倫比。”美人陪張生共同飲酒,溫柔可人,得到了張生的愛慕。此女正是蛇精所化,美艷不可方物,在誘惑張生的同時,幾致其于死地。《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二》中所載的美女蛇故事則更具代表性。一即墨人前往勞山寄宿。薄暮時分,此人開門納涼,見屋后墻頭上有一靚妝女子,眉目姣好,似乎在向他微笑。正凝視時,他忽然聽到墻外小孩驚呼,才幡然醒悟墻上乃是大蛇,倉皇關門得以避險。
美女蛇故事的基本結構是:遇蛇——遇道士——治蛇。蛇所化之美女總是姿色絕代,讓人無法抗拒。遇美女蛇后,男子往往情難自已、渴望再遇,卻被偶遇之道人識得身上之“妖氣”,最終助道士治死了美女蛇。
美女蛇的故事隱含著一種矛盾的思維,男子既渴望艷遇,卻又充滿道德的顧忌,于是將責任全部加之于艷遇的對象身上,并最終對其加以懲治。這實際上是滿足了男子偽善的心理安慰。另一方面,美女蛇的命運也昭示了女性的地位。男權社會中,男人為了凸顯自身地位,不惜貶低女性地位,甚至將其妖異化,這正是我國源遠流長的“女禍論”。周幽王是西周最后一個天子,對于他的昏庸,諸多史家認為褒姒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據《史記?周本紀》載,褒姒本就是夏族后裔,為一名蛇女,她的魅惑導致了西周的亡國。“紅顏禍水”成了男性評判女性的思維定勢:“自古女禍,大者亡天下,其次亡家,其次亡身,身茍免矣,猶及子孫,雖遲速不同,未有無禍者”(宋歐陽修《新五代史》語)。女性卑微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蛇作為女性的化身,其誘惑與危險也成了緊密聯系的一體。
二、被禁忌的欲望
(一)蛇之生殖崇拜
蛇的本體特征之一是極強的繁殖力,并且其性狀與男根相似。趙國華在《生殖崇拜文化論》一書中,提到母系氏族社會中晚期文化遺存的器物上包括蛇紋在內的動物紋樣,就認為其有象征男根的涵義[1]282。也有以蛇作為女方生殖崇拜之物的情況。《聊齋志異?青城婦》篇中云,青城山中數村落的婦女多是由蛇交而得,所以生女尖嘴,而且“陰中有物類蛇舌”。在男女淫縱之時蛇舌狀之物伸出,男子往往“陽脫而死”。將蛇與人體的生殖器官聯系在一起,這也側面印證了蛇是古人生殖崇拜的一個重要對象。
明清小說中有多篇關于龍蛇的誕育故事。《夜譚隨錄?朱佩茞》中,婦人夢見一“耏然青面,頎然赤幘”的男子,與之相交,后懷孕生產人首蛇身之物[2]237。與此相類,還有《聊齋志異?產龍》、《新齊諧?禿尾龍》以及《龍母》等篇。關于龍蛇的誕育故事,往往背負著圖騰崇拜和生殖崇拜兩層意義。“圖騰因為具有族源意義,因此通常作為生殖崇拜的對象,保佑本族人丁興旺。”[3]168孕龍產蛇在這些故事里往往寄寓著祥瑞之意,這些異象的出現,往往成為百姓福澤降臨的前兆。
蛇既為人所崇拜,也隨之產生了相關禁忌。如王德保在《神話的意蘊》中提到的兩頭蛇的禁忌,舉《論衡》所載春秋時楚國令尹孫叔敖遇兩頭蛇遂以為自己必死之例,并借聞一多之語說明了這種禁忌的由來:“《山海經》等書里凡講到左右有首或前后有首,或一身二首的生物時,實有雌雄交配狀態之誤解或曲解”[3]93,所以見兩頭蛇被認為不潔實際上是因其性交之隱含義。
(二)蛇之性淫
自古以來,“淫莫過蛇”似乎成了約定俗成的觀念。在明清小說里也可見直言蛇淫之作。如《新齊諧?蚺蛇藤》中描寫蚺蛇“性淫而畏藤”,士人捕蛇時“先以婦褲擲去,蛇舉頭入褲,吮嗅不已。然后以藤拋去,蛇便縮伏,憑人捆縛。”蛇有時也作為引誘人淫亂的媒介。《螢窗異草?蛇媒》篇中,一名不諳風月的驅車之人在夏秋之交時,偶見雙蛇身長尋余,“糾纏若飴,牢不可開”[4]430。他不知道這蛇在媾合,故意以長鞭揮向蛇,蛇即分頭而去。其回家之后,遇見鄰居家的孀婦,不經意間揚起鞭子,結果孀婦忽然夜奔其家,千方百計想要與之同床。而這正是因為鞭子已經沾染上了蛇的淫性,并傳染給人的緣故。
蛇的淫性是人們基于生殖崇拜基礎上的進一步聯想所致:由原始的繁衍后代的愿望漸漸演變,發展成為自身性體驗的覺醒,對于性愛的渴望與禁忌相伴而生。蛇交的糾纏難解難分,恰恰是對人自身對于性的羞恥感的提醒。其次,龍蛇之屬的出現往往是興云致雨之時,云雨的隱含義又正是性愛承歡,所以與淫聯系就更加緊密了。
在古人的思維中,淫不僅是蛇的品性,也為類似蛇之屬物所共有。前文已說明龍蛇的陰陽關系,龍的陰陽兼備的屬性也衍生出了與蛇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淫性。《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三》中描寫蛟龍之淫稱:牛犢馬駒生出麟角都是因為與蛟龍交合,婦女和老翁在野地行走也難逃被其所淫。《說文解字》云:“蛟,龍之屬也。池魚滿三千六百,蛟來為之長,能率魚飛置笱水中,即蛟去。”可見,魚隸屬于蛟龍的掌管。而在《說文解字》中,魚是水中之蟲,和蛇又同屬蟲類。《詩經》中以魚比淫的例子數見不鮮,聞一多《說魚》早有論證。《續新齊諧?人變魚》篇中,村婦因為與丈夫同床“甚相愛”而在早起后發現自己下身已變魚形,“乳以下鱗甲腥滑”,這正是基于先民將魚和淫相互聯系的思維基礎上的進一步文學加工。由于同蛇的聯系,龍、魚等形象,均同蛇一起成為了與性和淫相關的特定意象。
(三)“蠱”惑
“蠱”本義是肚里的蟲,后也指在器皿中蓄養毒物之術,如《周禮?秋官?剪氏》載:“剪氏掌除毒物,以攻禜攻之,以莾草熏之,凡庶蠱之事。”據《新齊諧?蠱》篇中載,蛇和蝦蟆都可為蠱,養蠱者特意開辟一間密室,由婦人喂養,“一見男子便敗,蓋純陰所聚也”。蛇之蠱,本是以毒性迷人心智,使被惑者得到控制或致其死亡。更深層面上,無論是蛇還是蛇所制之蠱,都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欲念的象征。《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一》中述一宦家子弟,因與一群無賴相交,被誘導去冶游、酗酒,醉心歌臺舞場。沒過幾年,家境衰頹,他在病榻上告訴妻子:“吾為人蠱惑”,內心深覺不甘。“為人蠱惑”將墮落的因素歸結到了“他者”的身上,實際正是自身欲望無限擴張,偏離了常態,才最終導致了惡果。
蛇在很多時候成為了誘惑人墜向罪惡的中介。前面論述了“蛇之性淫”,蛇向來為很多正人君子們所不齒。其實,蛇本身何來淫亂之說,只是人們給自己欲念找了個替罪羔羊,從而為縱欲產生的羞恥感找到了心理安慰。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是傳統美女蛇故事的一個變體,在馮夢龍的筆下,白娘子溫柔賢惠,已較多現出了人的光彩,而非蛇的妖性。而最終法海仍將其收歸金缽,斬斷了這段情緣。
在這個故事中,白娘子——許仙——法海是三個相互作用的部分,正如圣經中的蛇——夏娃——上帝模式。法海代表著一種支配性的力量對偏離秩序事物的矯正,或者說是理智對情感的抑制。許仙則是代表弱者,被白娘子所誘惑,被法海所“拯救”。每個人都可以是許仙,都會面臨種種誘惑,并會在特定的時機背離自己遵循的常規法則,轉向非理性的一面,被欲望或者說是罪惡的想法所控制,蛇的出現正是這個特定時機的到來。在一定程度上,蛇的形象是人對于惡的外在性的預設。對此,法國學者保羅?里克爾有著這樣一段精辟的表述:“誘惑可能是一種來自外界的勾引;它可能發展成對攻‘心幻象的依從,以致最終罪也許就是依從。于是,蛇可能就是我們并不清楚意識到的我們自己的一部分;它可能只是我們對自己的誘惑,具體化為誘惑的客體。”[5]223人在惡的外化過程中,確保了自身的完美。
參考文獻:
[1]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2]和邦額:《夜譚隨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王德保:《神話的意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4]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5]保羅?里克爾:《惡的象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