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晉
時局關鍵之際當政者的決策成敗(中)
■ 陳 晉
歷史關頭常常彌漫著重重迷霧和利益的誘惑,藏伏著種種玄機和陌生的陷阱。當一個國家的時局走到關鍵之際,執政者的選擇可謂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當政者的判斷和決策之難,可想而知。他們最終做出什么樣的決策,除了受時代限制外,其主觀的判斷力和意志力,其信念素養、個性情趣和胸襟見識,乃至是否具有承擔決策后果的自信和膽力,都會在明里暗里發揮作用。
面對經濟的大蕭條:是等待既有體制自我克服,還是尋找新路來彌補和完善既有體制,胡佛和羅斯福做出不同決策。
1929年10月21日,上任不久的美國總統胡佛邀請電燈發明者愛迪生,在華盛頓舉行了一個盛大的電燈發明50周年慶祝會。然而,三天后,美國經濟的心臟地帶華爾街股市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面對隨之而來的經濟大崩潰,擁有1000多項發明專利的愛迪生也無法使之重見光明。高速增長的美國經濟像一輛飛馳的戰車戛然而止,空前的繁榮演變為空前的危機。
作為總統,胡佛又做了些什么呢?胡佛是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的堅定支持者。他認為,盛行了100多年的自由市場經濟體制既然能帶來空前的繁榮,那么它也會在自我調節中克服這場危機。基于這種思想,執政的胡佛不可能跳出原有的經濟運作模式,積極作為,來尋找新的手段克服危機,結果危機持續深化和擴大。1929年,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是1040億美元,到1932年銳減到580億美元,有一半財富蒸發掉了。問題還在于,胡佛等了三年,他對自由市場經濟體制自我拯救的期待還是落空了。1933年3月4日,新一屆美國總統羅斯福上任的時候,陪他到國會宣誓就職的胡佛說:我們是山窮水盡,無法可想了。
真的是山窮水盡,無法可想了么?羅斯福卻不這樣認為。1932年7月2日,他在被提名為民主黨候選人后就宣稱要實行“新政”。這句平淡無奇的話,在當時卻牢牢抓住了人心思變的美國
選民的心理,使他順利當選,并在日后成為了羅斯福執政的標志性概念。
當時,與資本主義世界的蕭條動蕩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社會主義的蘇聯那邊風景獨好。蘇聯創造的以政府計劃和集中國家力量來引導、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的新型體制,使其迅速從農業國變成了工業國。蘇聯的成功,迫使一直認為政府管得越少越好的西方政治家和經濟學家嘗試以新的眼光看待政府和經濟運行的關系。于是,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關于用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參與社會經濟管理的理論應運而生。凱恩斯還給羅斯福寫信建議他采用自己的理論,甚至說:您(羅斯福)已經使自己成為各國力求在現行制度范圍內運用明智試驗以糾正我們社會弊病的委托人。
以上就是羅斯福實行“新政”的實踐和理論背景。他清醒地意識到,放任自流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運行模式已難以為繼,必須跳出這個模式吸收新的辦法。羅斯福新政的主要內容被人們稱為復興、救濟、改革。這當中的每一個環節都要求政府發揮前所未有的作用。于是,他上臺伊始便迅速制定了一系列有關社會救濟、整頓銀行秩序、恢復工農業的法案,還建立起養老和失業等方面的社會保障體系。同時,政府撥款33億美元,啟動許多大規模的公共工程,以工代賑,創造了數以百萬的就業機會。1933年至1939年,聯邦政府幫助建造了全國70%的新校區,65%的地方政府辦公樓和污水處理廠,以及35%的醫院和公共衛生設施。在這些“新政”措施中,“看不見的手”和“看得見的手”聯合起來,市場的作用和國家的作用同時得以發揮,由此改變了此前英國開創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傳統,使美國成為了新型資本主義的領頭羊。
可見,渡過危機的關鍵,需要樹立解決危機的意識和信心,需要突破常規的思維和見識,需要清醒而大膽的選擇和決策。任何危機到來時,都暗含著當政者可能做出的現實選擇。那些能夠清醒地做出決策并全力推動這些決策得以實施的當政者,最終的結局將不會使他們失望,至少要比那些將命運完全置于看不見的歷史之手擺弄的人要樂觀一些。這就是羅斯福處理危機勝于胡佛的地方。
危機時刻關鍵是傳遞信心:羅斯福和丘吉爾善于把自己的信心和決策傳達給危機時刻的民眾,起到了鼓舞人心和動員社會支持的作用。
1933年在經濟大危機中上臺的美國總統羅斯福,首先走了兩步棋。他知道當務之急是要讓人們擺脫對未來生活的恐懼,于是在他的就職演說中便有了這樣一句名言:“我們唯一的恐懼是恐懼本身。”一個叫羅伯特·內森的公民在聽了這個演說后表示:“我并不了解他要做什么。我想別人也不清楚。但聽了他的演說,我感到他能幫助我們。”羅斯福走出的第一步棋是給民眾帶來希望。接下來的第二步,是把解決危機、實現復興的擔子果斷地扛在自己的肩上。他向國會提出,“把最后對付危機的唯一手段交給我。擴大行政權,向非常時期開戰,給我戰時總統擁有的權力。”領導人面對危機的自信,在提升自己權威的同時也激發了民眾的信心。
羅斯福在執政的12年里,充分利用廣播這種新型傳媒工具,進行了35次有名的“爐邊談話”。在周末的晚上,因為第二天不工作,人們通常都會呆在家里,圍著壁爐聽收音機里傳出的羅斯福的廣播講話。羅斯福常常給民眾講述政府應對危機的信心和政策,諸如他說:“無論我站立還是倒下,我都拒絕接受永久性的失業大軍,這不是我們國家未來所必需的。我不愿讓任何一個美國人長期留在救濟名單上。”而聽到這些講話的民眾是什么反應呢?一個叫沃克斯·波普的美國人說:“我從廣播里聽到總統的講話,它是那樣令我激動。我敢肯定,對他已經做的和將要做的一切,每個人都充滿信心,它將給每個人帶來好處。”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國首相丘吉爾的演說尤其著名。1940年4月,德國飛機襲擊了英國。5月,當選首相丘吉爾發表第一次演說。他說:“我能奉獻給國民的沒有其他,只有流血操勞,
眼淚和汗水。”這個表白成為傳誦一時的佳話。此后,丘吉爾在不同場合的出色演講鼓舞了所有的聽眾,讓英國人覺得有一個勇敢而堅強的首相在領導著他們。據說在丘吉爾離開議會大廳時,全體議員都集體起立,向他發出熱烈的歡呼。后來的美國總統肯尼迪曾評價說:“丘吉爾動用了語言的力量來投入戰斗。”66歲開始成為首相的丘吉爾天生口吃,但卻被公認為20世紀最著名的演說家之一。
丘吉爾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呢?曾經有一個演講愛好者問丘吉爾:“如果你做兩分鐘時間的演講,需要多少時間準備?”他說:“半個月。”“如果你做五分鐘的演講,需要準備多久?”“一星期。”“那么要你做一個小時的演講呢?”丘吉爾的回答是:“現在就可以開始。”可見,用最短的時間,以最生動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鼓動民眾,在丘吉爾看來,要比長篇大論困難得多。事實上,丘吉爾的每一篇重要演講,都經過精心準備,并且在家里反復練習,他的妻子克萊曼蒂娜是他的第一個也是給予他幫助最多的聽眾。
在危機到來時,當政者最希望看到的是民眾的信心和國家的穩定;在實施解決危機的方案過程中,當政者最希望擁有的是社會的有效動員和民眾的信任支持。怎樣才能形成這種局面呢?那就是當政者本人必須鎮定和自信,同時做出符合實際的決策,并且善于把自己的信心和思考傳達給民眾。羅斯福和丘吉爾在當時大體做到了這點,盡管有時候他們的講話不乏空洞,激情多于措施,但危機中的民眾似乎需要這些。可以說,這樣的首腦人物,常常是在特定的時間,適應了人們的普遍需要,并具備合適的技巧,由此成為了合適的人選。
戰爭結束以后,情況就不一樣了。戰后英國舉行第一次大選時,盡管丘吉爾的名望在當時無人可以替代,盡管丘吉爾在選舉中依然是頻頻演講造勢,但是英國選民卻選擇了工黨領袖艾德禮。原因在哪里呢?丘吉爾是戰爭時代的典型,當戰后重建成為時代主題的時候,厭倦了喧囂煽情的英國人就不希望聽大話,而更愿意看到恢復經濟的具體措施了。丘吉爾沒有能把握住民眾心理和需要的這種變化。倒是克萊曼蒂娜最了解自己的丈夫,她說:“溫斯頓·丘吉爾經常是帶著有色眼鏡看世界……他一點不了解普通百姓的生活。他從來沒有坐過公共汽車,只坐過一次地鐵。”激情的演講和宣示,在危機時刻能奏出奇效,但最終要給老百姓帶來實惠,才能持續贏得擁護。而一個“從來沒有坐過公共汽車”的政治家,又怎么能夠及時捕捉到民眾需要的變化呢?
重要時刻不能僥幸:不重視戰略利益的思考,以心存僥幸和隔岸觀火之見來決策,讓英國首相張伯倫陷入希特勒不難識別的圈套。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下令對波蘭實施閃電戰,人們早已預料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這一天爆發了。48小時后,英國首相張伯倫在議會發表宣戰演講。他說:“今天是我們大家感到最痛心的
日子,但是,沒有一個人會比我更痛心。”正是這個張伯倫,一年前和希特勒簽訂了慕尼黑協定,允許德國侵占捷克斯洛伐克的領土。當時,希特勒對他說:這是我在歐洲的最后一次領土要求。而張伯倫也對公眾宣稱:他從一堆危險的荊棘叢中,帶回來一朵安全之花。不幸的是,那堆危險的荊棘存活的時間遠比他帶回來的安全之花要長。張伯倫被希特勒耍弄了。他發誓說要活著看到法西斯主義的滅亡。但是,一年后,他便在悔恨交加中去世了。
張伯倫無論怎樣為他戰前的判斷和決策失誤悔恨,也彌補不了已經鑄成的歷史大錯。問題是,張伯倫為什么會犯這樣的歷史大錯呢?但凡有識之士,當時心里都很清楚,即使簽訂了慕尼黑條約,給了希特勒捷克斯洛伐克,也滿足不了他的胃口,他必定還會擴大其侵略戰爭。作為一國首相和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張伯倫怎么會缺少這樣的基本判斷呢?看來,只能說有兩個主觀原因,使他做出了錯誤的決策:一是心存僥幸,寄希望于希特勒在侵占捷克斯洛伐克之后真的不再對外擴張;二是希特勒的這個要求還暫時沒有直接侵犯到英國的利益,事不關己,自然高高掛起,由此不把小國的犧牲真正放在判斷和決策的天平上來掂量。
這兩種心態分別關涉決策智慧和國家利益問題。張伯倫的失誤,根本在于沒有把當時面臨的危機上升到戰略層面來衡量。擁有戰略智慧的當政者,不會以僥幸之心來處理危機;重視戰略利益的決策者,不會只看眼前,不會在直接損害本國利益的事件到來之前縱容危機擴大。看來,當政者在挾裹危機的花招面前,做到見微知著,通過戰略決斷力的考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在世界聯系日益緊密的今天,影響和損害本國利益的危機,常常在看起來與自己沒有多大關系的地方開始醞釀,在看起來與自己沒有多大關系的事件中交匯發酵。“風起于青萍之末”,早在50年代,毛澤東就強調:在國際斗爭中見事遲是很危險的。
細節之中見功夫:從聯盟到冷戰的歷史轉變過程中,丘吉爾的三個細節說明,這是一個注重戰略思考的老辣政治家,和張伯倫相比,他的繼任者丘吉爾在戰略考量上似乎要老辣一些。
1943年2月,蘇聯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勝利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轉折點。這年11月底,蘇、美、英三國首腦斯大林、羅斯福和丘吉爾在伊朗的德黑蘭會晤時,為了表達對蘇聯人民的敬意,丘吉爾送給斯大林一把巨大的雙刃劍,并宣稱這柄劍的圖樣設計是英國國王喬治六世親自選定的。斯大林接過劍后舉到唇邊,深情地吻了一下。目睹這個場面的記者評論說:一個帝國,一個國王,一個保守派的首相,向一位皮鞋匠的兒子,一個共產黨員,一個
工人階級的領袖,送了一把中世紀的劍,極具象征性地說明了法西斯的行為是如何把不同信仰的人們團結在一起的。記者們還看到,一向刻板的斯大林竟然彎下腰來捧起丘吉爾女兒的手吻了一下。
1945年1月,在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指日可待的時候,在德黑蘭會晤的盟國“三巨頭”又齊聚蘇聯克里米亞半島的雅爾塔。這次會晤商定了各自的勢力范圍和戰爭結束后大國之間維持平衡的機制,戰后的世界格局就此確定下來。也正是在這次會晤中,盟國內部的分歧和對峙卻初露端倪。尤其是英國首相丘吉爾,心理的不平衡已如骨鯁在喉。他在回憶錄里描述自己在雅爾塔會議期間的心情時,說了這樣一段話:“我的一邊坐著巨大的俄國熊,另一邊坐著巨大的北美野牛。中間坐著的是一頭可憐的英國小毛驢。”
果然,一年后,丘吉爾在訪問美國時,便在福爾頓發表了那番關于“鐵幕”的著名廣播講話。他說:“一幅鐵幕已在整個歐洲大陸降下,在鐵幕后面,東歐各國的首都,如華沙、柏林、布拉格、布達佩斯……我必須說所有這些名城和他的人民都落入了蘇聯的勢力范圍。”在莫斯科,蘇聯報刊以西方的“戰爭宣傳”為紅字標題,刊登了丘吉爾在美國的講話。隨后,東西方冷戰開始了。
上述丘吉爾的三個細節,都發生在攸關國家命運的歷史關頭。面對法西斯對人類的共同威脅,不同意識形態的國家可以結盟抗擊,這首先是國家利益的需要,也是正義勢力互相鼓勵和支持的必要形式。蘇聯在這場戰爭中作出巨大犧牲和貢獻,理所當然地贏得盟國的尊敬。丘吉爾向斯大林贈送寶劍顯然是精心設計的細節,這個細節讓他的順水人情表達得十分自然和充分,從而以富有個性化的方式鞏固盟國間的關系,這在戰爭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是十分必要的。但是,當共同的危機即將過去,首腦們就要從戰略上考慮在未來如何維護各自國家的利益了。丘吉爾在雅爾塔會議期間那種在美蘇兩大國面前相形見絀的酸溜溜的心態,就已預示了戰爭結束后聯盟的前途和英國的地位,這從一個側面體現了丘吉爾未雨綢繆的擔憂。1946年春天,他在美國關于“鐵幕”的講話,則是陡然把冷戰新危機的問號拉直,成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讓可能變為了現實。“鐵幕”之論的提出,顯然是在催促美國盡早領頭來對抗蘇聯,這對已經淪為二等強國的英國來說,顯然是更為有利的。這些都表明丘吉爾是西方現代政治家中比較厲害的一個角色,他時刻在審視著世界格局的演變,并及時傳達出符合英國利益的戰略思考。
丘吉爾的這三個細節還有值得體味的地方。我們提出國家不分大小強弱,一律應該平等相處,為創造和諧世界而努力。同時心里也要有數,在國際關系中還存在意識形態分歧,存在大國霸權行為的時候,任何聯盟都是在利益攸關的前提下形成的;首腦外交的砝碼,永遠是實力和需要;首腦外交的軌道,永遠是在本國利益的基礎上趨利避害;乃至究竟是盟友還是對手,從來都是根據形勢變化而變化的。
(待 續)
(作者為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