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韻
王明韻近作選
王明韻
從你身邊匆匆走過,或者佇立
多少遺恨,一生,長不成一棵樹
或者它的枝條與種子
我的愛人,躺在別人的懷抱
誤讀的時代,思念高懸
恍若明燈,又如燈蛾
時間的鐘擺
猶豫著,向左、向右
知向誰邊
我看見,蓮花開了
蓮子緊縮苦澀
讓藕,在秘境
吐絲;荷葉上交尾的蜻蜓
產下了如露之卵
月照林莽,我詩歌的微光
若明若暗。遠處、近處
相愛之人,經棧道,過花海
相思林樹影之下,愛人們
唇邊的情書濕潤、多汁
寫下天高云志
寫下一往情深
寫下:生,魚水相依
寫下:死,地久天長
只有流水,不舍晝夜
彈奏憂傷的琴弦
竹林間的白鷺
在古往今來的路上,飛來飛去
來路歸途,江山美人
讓夢,更加纏綿悱惻
讓傷口,一天痛似一天
我撫摸火山石,每一塊
都是火山口,我突然想大喊一聲
刺破青天,但最終
我還是倚樹而立,一語不發
深夜,酒后,我和三五詩友
去月光下看海。我想跳下去,然后
沉默,在浪花的爐火中
錘煉骨骼。一縷風,吹開一滴水
濺到我的臉上,咸濕
如同我多年不肯流出的淚
白天的人群已不知去向
潿洲島上,帆船和詩人醒著
一片寂寥中,苦戀的礁石
和瘋長的相思樹,相伴左右
關于愛,太多的誓言和背叛
都已腐爛;太多的詩篇
成為遺恨和風
這世界,海水溫熱,月光濕潤
它們總是攜帶光芒
抵達筆尖和詩
我瘦小如落葉
我孤獨如貝
在這潿水之畔,我像失蹤一樣
被忽略,被戀人拋棄
但我愛這片水域,愛它的寧靜與癡狂
愛它的海枯與石爛
在療傷與失眠中,一遍遍
練習著,把長恨歌
寫成:長愛歌……
這注定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遠處,那些等待黎明的船只
點燃燈火;近處
海水淹沒腳踝,我該啟航了嗎
在解開纜繩之前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在這之前,在潿洲島,我撿了很多
這樣那樣的石頭,有的
如我殘存的骨頭一樣漸涼,有的
如同愛人的身體一樣滾燙
我總是,一次次,撿起
又放下,我的書桌上、茶幾上
是缺少這樣的石頭的,就像
我的命運中,缺少吶喊和沉默
但我知道,我無權把它們帶走
雖然上帝也會原諒犯錯誤的孩子
那我就與火山石合影吧
緊緊地貼在一起,讓一個聲音
琴弦或呻吟,喚醒我
遲鈍的、若有若無的心跳
給我光、力量
給我鹽、淚水
不!我不敢奢望太多
那就給我一個暗示吧:站在高處
向遠方眺望
像水一樣,在低矮處活著
多美的石頭,即使是一塊丑石
也讓我掌心生花
撫摸與掂量中
我彎下腰,把一小塊石頭
放在更多的石頭中間
我看見,火山石舉著火把,綿延一片
像一個世界無邊無際
又像一首詩,飽含體溫和血淚
恪守傷痕和花朵
對于一只沙蟹,我只是
一個過客,一陣風
將湮沒我揚沙四起的腳印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
詩人?攝影家?闖入者?
你的奔跑像逃難
一個洞穴,一個又一個
難民營,搭建在風雨飄搖中
沙蟹,一只,一群,或者所有
我必須向你道歉:我打擾了你們
雖然我小心翼翼
我還是看見,金黃的沙子
變白了,鹽堿地一樣
僵硬著面孔;我不請自來
我儼然是主宰者
我大聲喧嘩,扔下的紙屑
像遺書,寫滿符咒
我走了,又回來,像潮水
又沒有潮水的濕潤和體溫
我甚至,想安營扎寨住下
弄臟更多的海水和沙灘
直到貝殼是空的,直到
每一粒沙子,都再也擠不出水
小小的沙蟹,堅硬的骨頭
面向大海,有多少遲疑和果敢
當你奔跑,旋渦就在身后
當你停下,愛人就在窗前
哦,人、詩人
我給自己準備了足夠的桂冠
卻讓你,一只小沙蟹
慌不擇路,死在了我的腳下
你的死,把今生
我寫下的所有愛的詩篇
都像罪證一樣
釘在了恥辱柱上

王明韻近照
無眠之夜,潿州島一片寂靜
上弦月,隱秘于花影之下
秋草臥伏,奔兔倦蹄
盛開的心驟然蜷曲
這樣的時刻
我筆尖的每一滴墨都是一朵下雨的云
我聽到了琴瑟之聲
藕斷絲連,又千絲萬縷
剪不斷,理還亂
亂彈之琴,風生水起
這是從哪里傳來啊:遠古、隔壁
陌生的曲子,蕩氣回腸
我想哭,但窗外
卻是蟲鳴聲聲
星夜,誰的撫琴弄弦之手
在撫慰秋天和它的病人
這琴瑟之聲
有詩歌造訪
有野獸出沒
有雷霆,被風聲稀釋
有閃電,被淚水收留
我唯一能貯存的
是琴聲戛然而止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