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六章

蘇紹連

散文詩六章

蘇紹連

蘇紹連，臺灣臺中人，1949年生。臺中師院語文教育系畢業。曾參與《后浪》《詩人季刊》和《龍族》等詩刊的創辦。現為《吹鼓吹詩論壇》網站站長及論壇刊物主編。著有詩集《茫茫集》《驚心散文詩》《隱形或者變形》《穿過老樹林》《童話游行》《河悲》《草木有情》等多種。

散文詩三人行

七尺布

母親只買回了七尺布，我悔恨得很，為什么不敢自己去買。我說：“媽，七尺是不夠的，要八尺才夠做。”母親說：“以前做七尺都夠，難道你長高了嗎？”我一句話也不回答，使母親自覺地矮了下去。

母親仍按照舊尺碼在布上畫了一個我，然后用剪刀慢慢地剪，我慢慢地哭，啊！

把我剪破，把我剪開，再用針線縫我，補我……使我成人。

太陽

行人的影子都暈倒在長長的街上，其中唯我抱著影子痛哭，影子

中有一個個我做無限久的漫游。一個個細小的我布滿在所有的影子里并做忙碌的蠕動，其中唯我的影子里沒有一個個我。

我面向著太陽，手指著太陽，眼映著太陽，我發現自己瘦瘦的十字身影還插在遠遠的太陽里。

秋林群鹿

侍者端來幾杯紅茶，杯子上繪有一片茂盛的秋林，我們明明看見樹根吸著茶水，而侍者說沒有；我們明明看見樹葉由粉綠轉紅褐，而侍者說沒有；我們明明看見茶葉浮升，樹葉墜沉，而侍者說沒有。我們乃低下頭，默默飲茶。

侍者回過頭來，說：“我明明看見一群鹿彎下長頸入杯里飲茶啊──”而我們已不知流淚，也說沒有。

撞毀

一條纏繞一條的海岸線，在方向盤上旋轉著，司機突然把海岸線上一輛接一輛的車子，碾在輪痕里，于是我問司機：“超越？”“不，倒退。”司機突然向西急轉彎，使我兩眼中的瞳仁都溜向東南南，發現南半島一直向前超越地延伸而去；司機又突然向東急轉彎，使我兩眼中的瞳仁都溜向西北北，發現北半島一直向后倒退縮隱而去。

于是我眼里的淚都向前超越前面正要流出的淚，而正要流出的淚卻急急倒退，于是淚與淚便相互撞毀了。

讀信

撕開信封，你信紙上的那些黑字游出來。……

那些黑字興奮地向四面八方游去，然后，自四面八方艱苦地向我游來。每個字均含著淚光，浮浮沉沉地游著，游到了我的身體上。有的字在我的袖子里潛泳，有的字停泊在我的臂彎中，有的字失去知覺，在我的口袋里沉下去，有的字抽了筋，掉在我的膝蓋上，有的字嗆了水，擱淺在我的衣領上，有的字被我的食指彈回去，有的字在我的鼻梁上嬉戲浪花，有的字在我臉頰上的淚珠里仰泳，有的字被我的眼睛救起，有的字渡不到我身上，便流失。從彼岸游到此岸，是這般興奮又這般艱苦嗎？

白羊山坡

大度山的山形起了千萬條皺紋，在皺紋里行駛的車子像一滴滴汗水滾到額下。我摸著前額，才知自己已發燒生病，我要死了，我從山下望過去，有一只白羊，望著我。那只白羊流著淚跪著，一根根草在天空中站著，于是羊一只接一只地生了出來，整座大度山的山坡便起了嚼動，在嚼動中的車子一部接一部駛入千千萬萬只羊的肚子里。

“媽，您跪著生我；媽，我豈可不跪著吸吮乳汁。”跪下──啊，我便從山下望過去，有一只白羊就帶著千千萬萬只小羊，走入晴空里，化為一朵朵遠去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