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戈,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講師,博士生
吳琰,首都博物館社教部員工

作家嚴歌苓
華語作家中,可以說嚴歌苓的幾乎每一部小說都頗有質量,因此被頻頻改編為影視作品。而在嚴歌苓眾多被改編的作品中,《金陵十三釵》也許是被誤解得最深的一部(書中玉墨沒有跟洋人發生關系,張藝謀讓他們發生了;僥幸逃生的教官和士兵沒有機會痛快殺敵,張藝謀讓他們去殺敵了;那群女學生沒有被強奸,張藝謀讓她們中部分人被強奸了),實際上,這部小說最終想要完成的交流是,在一個艱難選擇的悖論基礎上,指出女性艱難的自我救贖和成長路徑,即從分裂/排斥到融合/認同。
小說與其說講的是南京大屠殺,不如說是在南京大屠殺這個極其殘酷的背景下探討那個著名的倫理悖論,即一條鐵軌上綁著一個人,另一條上綁著三個人,火車不能停,但可以改變方向,你選那條鐵軌?這是數量層面上的,小說變了個花樣,數量一樣,都是13,但所謂的高低貴賤不一樣,讓神父去選。且看小說中一段關鍵的文字:“當英格曼神父從十字架前面站起來,思維和知覺一下子遠去,他知道自己處在虛脫的邊沿上……他將要說的和做的太殘忍了,為了保護一些生命,他必得犧牲另一些生命。那些生命之所以被犧牲,是因為她們不夠純,是次一等的生命,不值得受到他英格曼的保護,不值得受到他的教堂和他的上帝的保護。他被迫做出這個選擇,把不太純的,次一等的生命擇出來,奉上犧牲的祭臺,以保有那更純的,更值得保存的生命。是這么回事嗎?在上帝面前,他有這樣的生死抉擇權,替上帝做出優和劣的抉擇?……”[1]
那么,在這一悖論的基礎上,到底《金陵十三釵》最終想要表述、想要交流和探討的最核心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呢?
在“為什么你所有作品的主角幾乎都是女性?”這個問題上,嚴歌苓回答道:“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品,其主人公都是女性,《紅樓夢》、《安娜卡列琳娜》……因為女性是這個社會的非主流,女性是比較邊緣的,邊緣的人物比較多變,變數很大,比較情緒化,這都容易造成小說里面有色彩的東西?!?/p>
嚴歌苓作品中最濃郁最絢麗的色彩即是女性主義的色彩,其小說大多以時代中的女性為主要觀察對象,或者以女性視角為觀察和描繪的角度。
《金陵十三釵》的女性主題意味也是明顯的——也許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釵”實在太有名了,她大筆一揮就定了書名,更有可能的是,她就是想在曹雪芹“十二釵”所表達的女性的情、思、命運的基礎上,再與讀者交流一點關于女性的什么。這一點“什么”的外化,也就是“十二”再多出一個“一”。
十三個骯臟低賤的妓女與十三個純潔美好的女學生,這對應關系絕非偶然,下文中也將會出現幾組一一對應的關鍵詞,從中可以剖析出小說隱秘其中的對女性前途的無奈嘆息和在嘆息邊緣之上的超越了宗教拯救的自我打撈和救贖。
可以說,嚴歌苓將女性主題置于戰爭背景之中,非但不是對女性主題的削弱,反而是一種巧妙的反襯和“互文”。以戰爭、人生之殘酷反襯女性之柔弱無助,同時,一國對他國的侵略,一國對他國國格的踐踏和暴力,其終極體現是一國男性對他國女性的凌辱,這兩者在性質上是極其相似,不僅是在物質/肉體上,更是精神上的摧殘和破壞,因為國土是有女性意味的,女性、母親是其一以貫之的象征。
小說在寫到日軍少佐的心理時,加上了一句概括性的結論:“作為戰勝者,若不去占有敵國的女人,就不算安全地戰勝,而占有敵國女人最重要的是占有敵國女性中最美的成分——那些少女們?!保?]嚴歌苓在談及此小說的創作時也曾說,“戰爭中最悲慘的犧牲總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終極戰利品。女性承受的痛苦總是雙倍的。并且無論在何種文化里,處女都象征一定程度的圣潔,而占領者不踐踏到神圣是不能算全盤占領的。這就是男性游戲——戰爭致于女性的悲劇。”[3]
侵略與凌辱,帶給肉體與靈魂的痛苦如此深重。在這里,少女、妓女,她們不再是單獨的個體,其面臨的生死抉擇也不再是個人的選擇。作為女性整體的一個樣本,作為一群特殊的被殘忍地分裂成黑與白,高貴與低賤的樣本,女性對女性的救贖興許才是解開這痛苦封印的最終出路。
關于女性成長及主體形成缺乏相應的原型闡述,起碼在精神分析理論中是如此。在《金陵十三釵》里,嚴歌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女性成長和自我救贖的模型,不妨將其概括為從分裂/排斥到融合/認同。
《金陵十三釵》的歷史原型,出自魏特琳女士的日記,嚴歌苓本人有這么一段引述:
“魏特琳當時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教務長,她也是美國人,她在日記里記述了,記得非常短,她一生都在拷問自己,這個事情做得對不對。她是把妓女送出去的。她去鼓勵妓女站出來,但是當時那些妓女在良家婦女里面藏著,她們也知道,一旦出去了是很難再有好結果的。”[4]
關于妓女站出來替普通百姓承受更多磨難的事例還有很多,而在小說《金陵十三釵》中,妓女們要“幫助”的人是女學生。然而在故事的開始和中間部分,“妓女”與“女學生”卻是相互排斥的,從爭奪教堂里剩余不多的口糧到爭奪解決排泄需求的廁所,女學生們對妓女的態度十分厭惡,從語言、服飾到身體、行為,女學生排斥妓女的一切。這種排斥不僅是女學生從傳統和生活中習得的對妓女的敵意,更是一種“孩子”對“成長”的敵意,或者說是“處女”對“性”的敵意——女性的自我意識萌發,其初期正是對自身認識的分裂,她們不接受自己身體的這種可能性,以及由于這種可能性而可能帶來的恥辱、低賤和疼痛。少女不承認與妓女之間有相同的身體,而是選擇性地忽略了這最大的相同點。
這種認識又豈止是少女們這么想,世人都這么想。少女們的想法其實來源于世人,女主人公之一的“趙玉墨”在勸阻女學生和妓女的糾紛時,罵了精彩的一段話:“就憑人家賞你個老鼠洞待著。就憑人家要忍受我們這樣的人,就憑我們不識相、不知趣不給臉不要臉。就憑我們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5]為了使女孩們單純、潔凈從而使她們優越,世人必須確保玉墨等人的低賤?!凹儩崱焙汀暗唾v”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世俗強加給女人的形容詞,它們,其實都只是女人的某種狀態。
扭轉這種局面的關鍵在于,“少女”們不能以世人的眼光看待自己和妓女,首先是承認彼此在物質存在即在身體上的一致性,在此,“少女”也可指代與少女們持同樣觀點的成年女子們。
兩類女性的“融合”,或者說女學生對妓女的認同,其實在故事開始不久即有暗示,在一場與妓女們唇槍舌戰并戰敗在妓女的污言穢語中之后,小說對主人公之一的書娟有這么一段文字:“她(書娟)坐到黃昏都進入了室內,坐到自己腹內劇痛起來。沒人有告訴過她,這樣可怕的疼痛會發生;這本應該是母親的事,而母親現在缺席……書娟是在太疼痛了、太仇恨了,咬碎細牙,恨這個恨那個,恨著恨著恨起了自己。她恨自己”。[6]
在逼仄和極端的環境中,少女們對與妓女在身體上存在一致性認識的萌芽到進一步的確定:“書娟想,原來恐怖不止于強暴本身,而在于強暴者面前,女人們無貴無賤,一律平等。對于強暴者,知羞恥者和不知道羞恥者全是一樣;那最圣潔和最骯臟的女性私處,都被一視同仁,同樣受刑?!币庾R到這種一致性才有兩類女性“融合”和相互認同的可能。
在此之上,曾經缺席的“母親”角色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奇異地又非常自然地由妓女中的頭牌趙玉墨擔當起來,“啊煩人啊?”玉墨用地道的市井南京話說,“‘再哭你娘老子也聽不見,日本人倒聽見了,你們幾個,’她指指紅菱等,‘話多?!缓笏刂氐亓煤熥樱氐脚藗兡沁吶チ恕E兤婀值匕察o下來。趙玉墨的口氣那么平常,可以是一個被煩透的年輕母親斥責孩子,也可以是學校監管起居雜務的大姐制止啰里吧嗦的小女生。女學生們此刻似乎非常需要她這么來一句,漫不經心,有點粗糙,不拿任何事當事?!保?]妓女的形象已經有了母親的意味。
為什么妓女可以扮演“母親”的角色?妓女是所有女人類型當中“化學”性質最為活躍的,誠如小說中所說:“把那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那是可行的。”由于沒有了身體和性上的禁忌,妓女反倒能成為最先反抗男權和自我意識最先覺醒的女性類型。于是,妓女成為教育和引導其他女性成長和覺醒的先驅。至此,已經完成了兩步:物質存在一致性認同—>“母親”角色缺位頂替。還需要關鍵一步,才能完成融合和認同的整個過程。
面對日軍的邪惡之邀,妓女們經過掙扎,自發決定替代女學生赴惡魔的盛宴。13個妓女穿著女學生服飾裝扮一新——在外型上,在男權社會的視角中,兩類女人終于“一樣”了。女性(妓女們)取代男性(李隊長、John)而成為救贖的真正力量,從另一層意義上說,妓女獻祭般的行為,不僅救贖了女學生,而且也讓自己完成了近乎神圣的覺醒——眼中不再是只有個體的“我”、個體的“女人”,而是一個整體,保護女學生就如同保護自身、保護童年的自己,這同樣也具有救贖自我的意味。
“她們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學生’……因為女學生對她們而言是個夢,她們是按夢想來扮演女學生的,因此就加上了夢的美化?!保?]這段夢一般的文字并不能抵消現實的慘烈。慘烈催人成長,女學生們一夜蛻變?!啊x開教堂之后,她(書娟)和同學們常常冒出窯姐們的口頭禪,或冒出她們唱的小調,那些臟兮兮的充滿活力的小調居然被學生們學過來了,全是下意識。偶然爭吵起來,她們也不再是曾經的女孩,變得粗野,個個不饒人,你嘴臟我比你還臟,一旦破了忌諱,她們覺得原來也沒什么了不起,男人女人不就那一樁事?誰還不拉不撒?……”[9]此后,書中男主人公之一的“法比”曾試圖把女孩們再教導成原先的唱詩班女孩,這代表著男權意識企圖“復辟”,但是已無力回天。這蛻變正是“融合”與“認同”的最后一步,妓女仿佛解開了女學生們頭上的緊箍咒,女學生從排斥妓女,到認同妓女,從最初的對靈與肉的割裂的認識邁向了不自覺的靈肉漸進之路。嚴歌苓借書娟之口說出“……那對我們是一次大解放,我們從這些被賣為奴的低賤女人身上,學到了解放自己?!保?0]
至此,女學生得到救贖并成長,妓女以死的代價以償少女時的夢并挽救了另外的“自己”。從分裂/排斥到融合/認同,這條路徑不是所有女人都會完成。
我的母親在看了小說《金陵十三釵》后對我說“以前特討厭特不理解妓女,看了這書之后,我居然有點喜歡她們了。”我以為,這是對那些煙花般絢爛短暫生命的很好慰藉。
[1][2][5][6][7][8][9][10]嚴歌苓.金陵十三釵[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1:209,189,29,23,208,214,220.
[3]嚴歌苓.悲慘而絢爛的犧牲[J].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1(4):69.
[4]嚴歌苓.網上大講堂:歷史與女性寫作[EB/OL].(2011-05-12)[2014-02-21]http://blog.sina.com.cn/lm/c/2011-05-12/183559_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