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新宏 常遠
“旁觀”與“介入”的適度與偏移*
——紀錄片《舌尖1》與《舌尖2》比較分析
■ 武新宏 常遠
電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2》盡管仍然是一部優秀之作,但似乎沒有達到《舌尖上的中國1》吸引人的程度,其中有多種因素。本文從制作理念與意義呈現角度探究分析,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對兩部作品進行深度解讀,從而找出差異及造成差異的原因,以期對中國紀錄片創作及發展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思考與借鑒。
《舌尖上的中國》;旁觀;介入;紀錄片
《舌尖上的中國1》(以下簡稱《舌尖1》)與《舌尖上的中國2》(以下簡稱《舌尖2》)兩部作品有很多相近之處,比如都是透過美食講故事、傳遞文化精神;都是跨地域拍攝、大時空轉換、快節奏剪輯;都追求鏡頭的視覺沖擊與音響的唯美效果;都是傾心真誠之作。但《舌尖2》自播出之日起爭議不斷,褒貶不一。其中固然有“續集”難以超越“前作”的規律性因素,也有“過度”宣傳造成“過高”心理期待等因素。而制作理念與表現手法的變化與偏移,也是導致收視效果差異的不可忽視的因素所在。
紀錄片是像“鏡子”一樣,客觀反映現實生活,還是像“錘子”一樣,主動干預現實,一直是紀錄片創作領域的重要分歧。“鏡子論”者主張對被拍攝對象做客觀理性的“旁觀”式紀錄;“錘子論”者則主張對被拍攝對象進行主觀“介入”與干預。“旁觀”式紀錄,用類似“墻上的蒼蠅”式的觀察呈現事件過程,給人更為真實客觀之感;“介入”式紀錄,則把制作者當成“參與者”介入事件之中,闡明觀點,雖然主題比較明確,但也容易導致對客觀事物的主觀理解。中國紀錄片從1958年5月1日第一次播出電視紀錄片開始,到1980年代末,歷時30年流行“我視電影為講壇”,把紀錄片當成“打造自然的錘子,而不是觀照自然的鏡子”①的“介入式”。直到1990年代初,才出現“不介入”“不干預”,把制作者的干預或闡釋縮減到最低限度,“影片拍攝者保證決不要求或建議表演某種姿態”②的“旁觀式”。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紀錄片創作呈現出紀錄理念“多元融合”的情態,表現為主觀與客觀、“旁觀”與“介入”并存,不僅各自存在于不同作品之中,也共存于同一部作品里。同一部作品中“旁觀”與“介入”、主觀與客觀“共存”的尺度,以不影響受眾對真實的客觀理解為原則。這一點在兩部《舌尖上的中國》中有明顯體現。
就藝術樣態而言,與劇情片相比,紀錄片的本質屬性是非虛構,即用真人、真事、真環境,講述真實故事。從接受角度講,受眾對作品內涵的理解,需要自己從影像中自然而然獲得,而不是制作者強加給受眾。紀錄片的魅力就在于在主觀與客觀之間、“旁觀”與“介入”之間尋找平衡點,在真實自然前提下,給人一些感悟與思考。就此而言,《舌尖1》更趨于適度“旁觀”,《舌尖2》則偏向于主觀“介入”。
1.表現主體:“美食”與“美食背后的道理”
“以美食作為窗口,讓海內外觀眾領略中華飲食之美,感知中國文化傳統和社會變遷,進而領略中國人對于生活的熱愛,這是《舌尖上的中國》努力追求的目標。”③央視紀錄頻道總監劉文在《舌尖1》新聞發布會上如是說。這體現出創作者以“美食”為載體,為表現“主體”,以讓受眾“透過”美食自然而然“感知”進而“領略”中國文化傳統以及中國人精神氣質為宗旨,重在把意義的承載蘊藏在對食物采集、制作、分享過程之中,用影像自身敘事,把對意義的理解權交給受眾。這也是符合紀錄片創作規律與本質屬性的合理之舉。所以《舌尖1》在沒有大明星、沒有攝影棚、沒有纏綿悱惻情感糾葛、沒有高調宣傳的情況下,獲得一片贊揚聲。這是作品客觀敘事達到的效果,也是創作者適度“旁觀”合理定位的結果。而《舌尖2》則做了調整,把著力點放在“講述美食與人的關系”上,更加突出食物與人的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總導演陳曉卿表示,“美食是我們的出發點,美味背后人與食物的關系是我們最想表達的。與第一季相比,我們更想說的是,最好的食物,總是留給最勤勞的人。”④這意味著,創作者對“美食”的關注程度與關注比例發生變化,美食可能只是一個“出發點”,美食背后的“人”或其中蘊含的“道理”才是關注重點。把美食背后蘊含的道理作為表現“主體”,“美食”成為故事的背景或陪襯,一旦故事本身不夠吸引人,或者人物故事與食物之間關聯并不緊密,就會產生牽強之感。比如《家常》中對異地學琴母女故事的展示,影響了對食物本身的關注,而故事與食物的關系,又不具有充分的說服力和感染力。關注主體出現偏移,這也許是《舌尖2》讓受眾感覺美食不過癮的原因所在。
2.創作動機:無心插柳與刻意為之
《舌尖1》是一部沒有商業目的、沒有“走紅”驅動的自然傾心之作。這部引領收視狂潮、把紀錄片重新帶回大眾視野的美食紀錄片,其創作初衷只是源于央視紀錄頻道一次普通的常規性探索。總導演陳曉卿說,“策劃其實非常早,只是一直沒有錢,紀錄片頻道成立之后才有錢。開始甚至沒有評估,更沒有考慮到商業價值。”⑤正是這種非功利性及自然狀態,使創作者能夠不受干擾潛心創作。而《舌尖2》則是在巨大壓力下、在各方利益平衡中的“走心”之作。《舌尖1》客觀真實影像帶給受眾對家園、對傳統文化的認同與豐富解讀,使《舌尖2》在意義承載方面起點高、壓力大,也使創作者注意力偏移,由美食自身轉向對意義的詮釋。《舌尖1》把不以電視做為主要關注媒介的80后、90后重新拉回到電視機前,并且收到“愛美食、愛家園”的收視效果,是無心插柳的“意外收獲”。而《舌尖2》背負“眾望”一開始就想延續這種效果,屬于“衛冕之舉”。單就純粹的創作動機而言,二者存在明顯差異。
紀錄片是發現的藝術。紀錄片的真實來源于對客觀真實生活的發現與展示,來源于用影像“呈現”相對自然狀態下信息豐富的生活內容。好的紀錄片一定是用影像本身“呈現”故事,而不是用解說詞“闡釋”故事。正如美國紀錄片大師弗雷德里克·懷斯曼所言,紀錄片的主要目的是反映人類生活的復雜性和多義性,而不是以意義標準將其簡單化。⑥作為“非虛構”的紀錄片,雖然也需要表達某種主題或觀點,但需要從現實生活中汲取素材,剪輯及音響等方法只是作為增進作品感染力的手段,而不可以改變對真實的理解與呈現。在這一點上,《舌尖1》更趨于用影像自身敘述,解說詞也更客觀中立。而《舌尖2》則對影像意義有提煉與概括,某種程度規約與限制了信息的豐富性與完整性。
1.影像敘述的具象與概括
《舌尖1》之所以給人感覺美食豐富的同時感悟人生的哲理和家園情感,是因為用真實客觀的影像語言,細致、細膩地講述普通人的情感與故事。制作者如同“發現者”,把觀察到的美食,盡可能原汁原味的呈現在受眾面前;《舌尖2》更像“闡釋者”,把看到的美食,加上自己的理解之后再呈現給受眾。同樣是采集食材,《舌尖1》里挖松茸的單珍卓瑪與母親,給人印象深刻;《舌尖2》中采雞樅的李小七與姑媽,給人的印象則不夠清晰。《舌尖1》第一集《自然的饋贈》用7分鐘篇幅,詳盡而又生動地講述單珍卓瑪母女與松茸的故事。故事一開始就制造一個小懸念,“要想追趕上單珍卓瑪母女的腳步沒那么容易,她們正在尋找一種精靈般的食物。”觀眾一下子被吸引,什么食材能像精靈一樣?渴望一睹為快。而鏡頭卻是母女二人尋找的身影,以樹葉做前景,更增加了神秘感。終于找到一個,解說詞立即對松茸的品性進行介紹。“這種菌只有在高海拔無污染的環境下才能存活”,也是對“精靈”一詞做出回應。接下來用人物采訪同期聲、有說服力的具體數字,以及一些生動的采挖、煎烤等行為動作,用逼真而形象的音響效果,講述松茸采挖的艱難、保存的困難、價格的浮動等,體現它的珍貴與稀有。“在產地價格是80元,6小時之后,它就以700元的價格出現在東京的超級市場里。”“在大城市的餐廳里,一份碳烤松茸價格能達到1600元。”單珍卓瑪母女每天早上3點出發,走過30公里山路,“每天采挖11小時,兩個月的收獲也只有5000元。”卓瑪擔心母親只顧采挖松茸,而不顧身體,“我擔心有一天她會頭暈倒在地上。”此時采用“聲畫分離”的手法,畫面是母親不停尋找采挖的身影,畫外是女兒擔心與牽掛的目光,母女親情油然而生。食材的珍貴、品性、價格,美食的制作過程及加工方法,人物的艱難與情感,都在具體影像里。而《舌尖2》《秘境》也有一個相似的故事,李小七與姑媽阿秀也在尋找一種稀有的食材,但表達得比較概括。用時減少一半,不到4分鐘。畫面依舊唯美,但信息量不足。李小七為什么和姑媽一起來踩挖,而不是和父母,她們之間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創作者本來主張表現“美食背后的故事”,在此處卻并沒有觸及。具有說服力的人物現場同期聲也較少運用,出現兩次都是呼叫對方以及對發現食材的驚呼與贊嘆,缺少實質性的內容信息。美食表達不夠細膩,人物之間的關系也不夠緊密。
2.解說詞的敘述與闡釋
非虛構的紀錄片并不意味著只運用畫面語言而排斥解說詞等文字語言。解說詞最早出現在紀錄片作品里,是1927年英國紀錄片大師約翰·格里爾遜創作的《漂網漁船》,從此“解說加畫面”模式流行于世。紀錄片的解說并不一定會干擾客觀真實,理性客觀的解說詞可以起到補充信息、設置懸念、推進情節等作用。但如果運用不當,則容易產生主觀說教之感。《舌尖1》解說詞從容、理性、客觀,多為平和的關于人物、食材、制作過程等內容的介紹,哲理性語言也比較自然;《舌尖2》解說詞總體保持客觀、理性的姿態,但也有不夠從容、不夠客觀之處。比如第6集《秘境》關于采挖雞樅的解說詞多次出現諸如“極品美味”“最天然的味素”“最動人的味道”等概括性詞匯。也存在詞匯重復之處,比如對美食口感的描述都是鮮嫩、爽滑、柔韌、彈牙等幾個詞匯,使用頻率高,缺少獨特性,也缺少新意。對美食與人物的關系以及意義的升華,有的地方稍顯主觀概括。比如第7集《三餐》中高考、富士康、逃離北上廣等社會話題與三餐的關聯稍欠自然。這些人也吃三餐,這些現象也客觀存在,但如何讓受眾在食物的介紹中自然而然獲得領悟,涉及表現方法問題,也關乎制作理念問題。
《舌尖1》收官時盛贊與不舍,《舌尖2》帶來回味與思索。從精益求精、藝無止境以及維護品牌可持續發展的角度出發,從作品自身探究,可能存在這樣兩個問題值得關注與探討:
1.如何尋找主觀意圖與客觀呈現之間的平衡點
紀錄片是對生活“創造性的處理”,紀錄片也要有觀點,只是這種觀點需要用影像自身去表達。《舌尖1》引發對家園、對祖國的情感認同,說明受眾對蘊含在影像背后的意義是需要并且認可的,而且這種認可是受眾自己獲得的。紀錄片應該在主觀意圖與客觀呈現之間尋找平衡點。正處在專業化、規模化、市場化探索初期的中國紀錄片,如何在規模化生產、提高產能的同時保持對紀錄片創作規律的堅守與探索,是值得思考與探討的問題。
2.如何尋找系列片內容的創新點
縱觀影視創作,無論故事片還是紀錄片,都不乏系列之作,而引發受眾持久關注的關鍵是內容的出新。《舌尖1》是從宏觀層面介紹美食及美食背后的故事,主要內容基本都已涉及。《舌尖2》如果再概括性地梳理一遍,雖然歸類不同,但仍然會出現很多似曾相識之處。比如《秘境》與《自然的饋贈》相似,都有冰湖上走網捕魚、深山里采挖菌菇等,對馕、花饃及云吞面的介紹,又和《主食的故事》交叉;《相逢》與《五味的調和》《轉化的靈感》相似,講述麻與辣、干與鮮、酸與甜的相遇與調和等,很難避免對同一食物的再表達。如何在前期調研論證階段,合理的統籌策劃以避免系列紀錄片內容的重復,如何出新,是保持系列作品持久活力的重要課題。
無論爭議還是思考,不可否認兩部《舌尖》都是中國紀錄片的上乘之作,而且在推進中國紀錄片規模化、產業化、國際化方面,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與價值。正如紀錄頻道總監劉文所言,《舌尖》“已經從單一的紀錄片作品傳播轉變為全媒體的品牌傳播,《舌尖》正在逐步成為極具市場價值和傳媒價值的全媒體的文化品牌。”⑦有理由相信,一直致力追求“中國故事、國際表達、人類情懷”的紀錄頻道會帶來更多新的精彩和期待。
注釋:
①② [美]埃里克·巴爾諾:《世界紀錄電影史》,中國電影出版社1992年版,第84、230頁。
③ 劉文:《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新聞發布會》,中國網絡電視臺,2012年5月10日。
④⑦ 陳曉卿:《〈舌尖上的中國2〉主創與北大師生互動》,中國紀錄片網,2014年05月07日。
⑤ 陳曉卿:《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中國社會科學網2014年05月14日。
⑥ 石屹:《電視紀錄片:藝術、手法與中外關照》,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5頁。
(作者武新宏系揚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常遠系外交學院國際關系專業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張國濤】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電視紀錄片與中國國家形象塑造研究”(項目編號:13BXW028)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