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偉舜

創意產業:底特律的最后掙扎
因為更新汽車產業而欠下的巨額債務,因為城市過度增長而無法縮減的公共開支,以及經濟蕭條和社會問題造成市民流失后的稅收驟降,是底特律長期以來無法扭轉自身命運的三大根本原因。2010年,底特律市長戴維·賓(Dave Bing)發起了“底特律能行”計劃(Detroit Works Project),力圖重新構筑一個底特律的可持續發展圖景。這個方案被分成短期行動和長期規劃兩部分,而長期規劃的研究結果,則演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底特律未來都市”計劃(Detroit Future City),為底特律的未來規劃提供理論框架。在“未來都市”計劃中,除了拯救汽車產業、化工等重工業、食品加工業和以交通線為基礎的物流業這些底特律傳統產業之外,藝術創意產業成為了底特律官方的新希望,一個令人矚目的突破口。
與許多后工業時代城市相同的是,底特律的藝術創意產業街區占領的是過去的工廠以及周邊的倉庫等大型空間,因為這些場所提供了藝術創作和展示所必須的物理環境:放大的房間尺寸、相對豐富卻色調統一的室內背景、方便藝術家交往和展示的流線設計等等。但與上海紅坊、巴黎Le Marais街區等后工業時代藝術街區不同的是,底特律的創意產業萌芽并不是政府刻意投資、引導產業的結果。恰恰相反,藝術街區以及設計行業的興起直接來自于底特律政府對城市衰敗遷延不愈的無能為力。在底特律,工業的消退并不在經濟結構轉型的計劃之中,并且,這種衰退來得既迅猛又持久。長期經濟低迷導致大量工業用地或是被返還給市政廳(在美國的土地稅收制度中,用地所有者如果無法交納土地稅,政府可以將土地沒收),或是生產停滯,工廠靠廉價出租廠房給小商業者維持土地所有權。無論是哪種情形,廢棄的工業用地都造成了房租和地價的大幅下降;又由于市政府甚至無力承擔向這些設施提供足夠的水電和街道照明,高昂的拆除和污染治理費用自然無人負擔,這些廠房難以被大規模就地改造;這種相對不理想的環境卻恰好讓這些廠房和倉庫成為全國藝術家理想的創作之地——無論如何,描述社會掙扎不僅僅是好的藝術主題,也是積極地影響周邊環境,創造藝術家個人價值的方式。底特律強烈的今昔對比似乎激發了藝術家們的普遍共情心態和創作動力。
不單單個人和小型創作工作室看重這些用地,不動產開發商也將之視為未來創意產業的溫床:作為阿爾伯特·康(Albert Kahn)設計的占地超過20萬平方米的巨大工業園區,拉塞爾工業中心(Russell Industrial Center) 曾經以先后生產過福特轎車和B-17轟炸機聞名遐邇。這座巨大設施經過廢棄和再開發,已經在最近十年間被專注底特律地區創意產業的地產商丹尼斯·凱法里諾斯(Dennis Kefallinos)買斷;經過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修復,拉塞爾工業中心如今是有超過300家創意公司和藝術家駐扎的美國中西部最大的藝術社區。通過有效的小額借貸,藝術家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涌來。凱法里諾斯希望這個社區最終能容納超過500家小型創意產業,再次成為底特律振興的發動機。
可持續文化產業:向布魯克林學習
也許在美國人看來,底特律現在的故事有些眼熟:上世紀40年代的布魯克林,經濟的凋敝使得政府對廠房和公寓產權人要求改善市政基礎設施、增加供水供電的要求置之不理,隨著原住戶遷出日漸破敗的公寓和廠房,原創作家和藝術家開始慢慢占領布魯克林的街頭。這些占領活動在當時未必合法,甚至帶來了許多如噪音、治安等社會問題,但是當時的紐約市政府同樣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與當下的底特律一樣,昔日的布魯克林也生活在陰影之中——但與被歷史籠罩的底特律不同,布魯克林的陰影來自一河之隔的曼哈頓;如果說底特律的藝術創作核心之一在于它輝煌的過去和陰霾的未來之間的對比,數十年前促使布魯克林創意產業發展的則是它與物欲橫流的曼哈頓島的強烈對照。事實上,許多藝術家從曼哈頓島外遷到布魯克林,唯一的原因只是:這里不是曼哈頓。與消費文化主導的曼哈頓相比,布魯克林帶有強烈的藍領、無產階級氣息,這種氛圍不僅僅扎根在它的社群文化中,也淺顯易懂地表現在它的建筑風格上:巨大的煙囪,銹蝕的鐵窗,無不輻射出一種勞動生產的氛圍,激勵著以創作為主業的藝術家們。這種衰敗建筑造成的氛圍在上世紀70年代以后逐漸變成一個流行詞匯:gritty(具有不妥協性的現實主義風格的),被作為布魯克林文化產業的標志,廣泛見于之后數十年的媒體報道。
也許布魯克林創意產業的源頭與底特律頗有可比之處,但接下來藝術家們打造布魯克林品牌的本事,也許才是底特律人真正需要學習借鑒的。在布魯克林扎根以后,藝術家們并沒有著眼于眼前利益,而是利用彼此之間的共性迅速建立社區,在犧牲部分收入的基礎上維持布魯克林的整體形象。以威廉斯堡(Williamsburg)社區對麥克卡倫(McCarren)公園游泳池的再利用為例:麥克卡倫公園的泳池是在上世紀30年代建造,曾經有高峰時期日均六千人的利用率。自從70年代不同移民對泳池的利用產生爭執后泳池就停用了。在那個年代,布魯克林的公共空間被認為是種族沖突的代名詞。但是自從藝術家們進入社區,他們開始自發地利用干涸的泳池作為舞臺,在每周五晚提供免費音樂會和其他表演,試圖以“藝術家”或者“創作者”作為新的種族形象,改善人們對布魯克林種族沖突的看法。其結果是富有的白人,尤其是年輕人因為這些創作活動的吸引慢慢遷入曾經被少數族裔占領的街區。另外一方面,少數族裔作為一種身份標簽開始幫助布魯克林的藝術家們進行創作和宣傳,比如在非洲裔美國人中盛行一時的“黑幫說唱”(gangsta rap)就以布魯克林作為其文化宣傳的原點。在這種情況下,原來涇渭分明的少數人族裔和白人居住區開始慢慢打破界線,形成一種馬賽克般的混居分布。值得一提的是,藝術家們為了維持獨立創作的社區形象,多次拒絕了商業表演機構對泳池空間的買斷請求,堅持使用免費表演的形式。這種互助互利的社區形象被迅速貼上了“布魯克林正宗”的廠牌標簽,被作為威廉斯堡“原創酷”(authentic cool)文化的一部分,一直流傳到今天。
而在今天的底特律,盡管創意產業蒸蒸日上,然而以城市為標簽的統一品牌似乎尚未形成。雖然凱法里諾斯等開發商有意識地與藝術家們合作,犧牲一部分利潤空間來控制租金和重新裝修的支出,以確保更多人能夠參與,但這離整體性的城市印象顯然還有一段距離。更由于藝術家的入住,市區中產化(gentrification)已經開始,伴隨而來的就是局部的地價和物價上漲,本地弱勢社會群體被迫遷離。作為種族沖突尤為激烈的地區,如何讓新興的創意產業造福原來居住的非洲裔美國人勞工群體,達到長期有效的發展,不僅僅是政府要考慮的問題,也是藝術家和設計師們在創作過程中需要照顧的因素。
創意產業結構:底特律的機遇
與布魯克林的創意產業發展不同的是,底特律從政府到個人都有了更多現成的經驗可以吸取,也更早從多方面建立介入的計劃。意識到低租金對創意產業的巨大幫助,底特律政府建立了土地銀行制度,用來控制創意產業的長期地產支出,并且鼓勵創意產業在工業生產、社會創新和教育行業的植入性結合,使得藝術家對環境、對城市的積極影響能充分體現在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并影響下一代人。
從藝術家個人而言,學習布魯克林的經驗有助于手工商業從業者對產業發展的方向有更好的估計:從地價吸引藝術家進入到創意產業初具雛形,布魯克林大概用了40年,而底特律的藝術街區似乎只用了短短十年時間就有了足夠規模。這一方面是因為互聯網等技術的發展使得個人創業更加容易,另外一方面,布魯克林已經成功的創業藝術家們把經驗,甚至直接把工作室和生產設備搬到底特律的比比皆是。在布魯克林,創意產業經過20余年的發展,從文學、音樂等純藝術形式慢慢過度到輕工生產及消費為主的創意產業,比如藝術家美食、創意釀酒、產品設計等,而在以各型工業為基礎的底特律,這些周邊產業結合了藝術家的個人創意以后發展非常迅速。麥克洛爾酸菜廠(McClures Pickles)就是從這種混合產業中受益的一例:它的雇主來自布魯克林文化產業區,吸收了那里的創業經驗以后,麥克洛爾在底特律開始生產“太祖母配方”酸菜系列;品牌以創立人(一位音樂家和哲學作家)的家庭廚房創作故事作為宣傳背景,加上特別定制的富有藝術氣息的包裝,以及隨季節隨時變動并公諸于眾的產量,讓人感覺這些產品是出自后花園栽培,通過有品位的廚師私人配方腌制,而不是來自冷冰冰的恒溫大棚和大規模食品加工廠。加上底特律原有的食品加工業運營人員和強大的物流業作為基礎,麥克洛爾的產品迅速行銷全國。在底特律,有更多這樣藝術家領導的混合產業正在興起。
雖然底特律的未來還不確定,但是創意產業的迅猛發展給了這座城市新的希望。這些案例給我們的啟示也許遠遠超過藝術設計創作本身:在當代的創意產業中,個人產品必須從社會背景出發,具有大局觀,才能更好地結合所在社區,形成規模效應,以求得更成功的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