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璈 民國銀行之父

余世存

提起張嘉璈這個人，恐怕大多數人已然陌生。如果說正是他把妹妹張嘉玢介紹給徐志摩，并把徐引見給梁啟超，為徐進入上層社會鋪路，人們就會有些印象了。如果再說起他的兄長張嘉森，即民國史上著名的張君勱，科玄論戰的代表人物，被人們稱為“玄學鬼”，讀書人知道得更多。

在金融系統，在民國研究界，張嘉璈是繞不過去的一個人。有人稱他是“中國現代銀行之父”，有人說他是“財閥巨頭”，有人說他是中國近代政治人物、學者，政治、金融的“多棲明星”……

其實，張嘉璈的人生成就豐富全面，只是我們今人少有了解罷了。

因為家境困難，留學費用不繼，1909年，20歲的張嘉璈被迫畢業前一年回國。他參與過《郵傳公報》、《國民公報》、《交通官報》等報紙的編輯，做過浙江都督的秘書，參議院秘書長。1913年，經梁啟超推薦，他就任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副經理。

年輕的張嘉璈有膽有識，進入銀行界即一鳴驚人。1916年，北洋政府為了自己的利益，下令銀行停兌，一時人心惶惶。“我與宋經理漢章接讀電令后，驚惶萬分。詳細計議后，認為如遵照命令執行，則中國之銀行將從此信用掃地，永無恢復之望。而中國整個金融組織亦將無由脫離外商銀行之桎梏。”張嘉璈拒絕了政府的命令。

結果，擠兌風潮一周即告停息，中行上海分行的聲譽大為提高，業績更好。27歲的張被稱為“有膽識、有謀略的銀行家”、“不屈從北洋政府的勇士”。

1917年，28歲的張嘉璈任中國銀行總行副總裁；1923年，34歲的張任財政整理委員會委員。1928年，39歲的張任中國銀行總經理。這十來年里，是他對銀行業貢獻最大的人生時光，他全力推行銀行改革和改善經營管理，從而將中國銀行帶入一個全新的時代。他使中國銀行得以完全貫徹商業化精神，其歷屆董、監事人選，也是網羅國內銀行界、海外華僑銀行界“著有聲譽，且具近代化眼光者”及工商界重要分子充任。

用張自己的話說：“經過十六年之奮斗，內則擴展業務，外則周旋抗御，兢兢業業，惟恐隕越，幸將中國銀行之獨立保全。一般輿論，認為中國銀行與海關、郵政局并駕齊驅，成為中國組織最健全之三大機關，實亦中國資本最巨與最成功之民營股份公司……在上海金融市場，均足與外國銀行相抗衡。”

張嘉璈的創舉很多，如發起組織了“星期五聚餐會”，使銀行與廠家代表定時相聚，交流經驗，互相促進。他還在銀行內部專門設立了經濟研究室，聘請國內外專家主持，馬寅初等人擔任過該研究室負責人。

銀行業建設只是張嘉璈人生中的一段華彩樂章。

1935年，他任國民政府財政顧問委員會副主席，12月任鐵道部部長，1938年1月仍任改組后的交通部部長，自此又跟中國鐵路事業結緣。

1936—1942年，他領導建成了多段新鐵路，建設思路極為出彩。他采用由中國金融界擔負國內建設用款，由外國資本家提供材料，而由中國銀行擔保的中外合作新方式，被稱為“外國投資在中國歷史上開一新紀元”的創舉。他經過潛心研究寫出的《中國鐵路發展史》一書，被西方學術界奉為研究中國鐵路史的經典之作。

張嘉璈的能力有目共睹。抗戰勝利后，蔣介石成立了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東北行營，下設政治與經濟兩個委員會，張為經濟委員會主任兼中長鐵路理事長。但正是在東北，這個勤勉、自律、自信的人，遭受了打擊。蘇軍對東北物資的占據，美國的空言仗義，都使他悲觀失望，同時，張在1946年4月做出預言，東北問題，除國共兩方武力決斗之外，別無解決之道。

對國事問題，張嘉璈也是最早感覺“無力回天”之人。1947年初，蔣介石想倚重他這個“金融奇才”，但他回絕說：“至全盤經濟病況已深，非局部治療所能救治。更非僅恃一二人之才力所能補救。深慮竭蹶，不能勝任，請予諒察。”

雖然張嘉璈仍做了中央銀行總裁，但做得極為艱難。1948年，他終于從政府職位退了下來，“今能離職，如釋重荷。雖私心忻幸，然瞻望國事前途，憂心如焚。奈何奈何。”

張嘉璈曾跟中共的葉劍英有過一次接觸。中共希望他留下來，保留他在中國銀行的董事職位，為新中國的銀行建設出力。張在日記中寫道：“新政權政策是否許我自由研究，實難推測，恐須長期出國。”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的哥哥張君勱被中共列在46名戰犯之中。

在國共內戰激烈的時候，張嘉璈脫離政治，遠走澳大利亞，從事經濟學研究。1955年，他出版的《通貨膨脹的曲折線——1939—1950年中國的經驗》一書，成為研究這一時期中國通貨膨脹問題的權威著作之一。

1979年10月，張嘉璈病逝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終年90歲。他的后半生是平靜的。

在國民黨的一次立法會上，曾有人提議為解決政府財政困難，向宋子文、孔祥熙、張嘉璈征借10億美元。張嘉璈得訊后，立即致函當時的行政院長何應欽：“請派人徹查我之財產，如私產超過中國銀行退職金數目以外，甘愿貢獻國家。”

事實上，他當時已經欠債。到國外后，因為缺錢，他委托朋友把他的藏書賣掉。在美國，他想買一套房子，也沒有錢。后來貝祖貽（貝聿銘的父親）出面，由陳光甫、李銘、項康元、吳昆生等老朋友，每人拿出1000美元，才把事情辦妥。

從張嘉璈身上，也可以看出家族身世的影響。其祖父做過縣官，父親則是當地的名醫，家里有不少地產和文物收藏。張家跟舊式家族一樣，講規矩，重視子女的教育。張家的開通在于，既教孩子們讀古書，也主張讀“新學”。 結果張嘉璈兄妹12人（八男四女），多有出息，有一半成了現代中國的知名人士。

張的命運偏好也在其一生中發揮了作用。他的命卦是蹇卦，學生時代，家道中落，被迫提前畢業。蹇卦人多有為國事王事奔走，非為自己的利益考慮，“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張在民國舞臺上做出了那么大的事業，臨退場時兩袖清風，就是最好的說明。

蹇卦人“利見大人”，張一生跟中國的上層人士多有交往，從梁啟超、張謇到蔣介石等等，多如此。蹇卦人多有朋友相助，“大蹇，朋來”這在張身上也有應驗。蹇卦人“反身修德”，張留下了那么多珍貴的日記，留下鐵路史、金融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也是極好的說明。

我們難以定性定論他，家國天下的感覺已經離我們而去。如今我們對“銀行家”、“金融家”的貪婪、唯利是圖已經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印象，但張嘉璈跟這類形象不同，他是“窮人銀行家”的先驅，他也是性情中人，熱血之士。

用一句俗語，世上已無張嘉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