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培

在我的家族,傳承著一種聲音,那就是親人的召喚。
記得小時候,奶奶和父親都跟我說起過爺爺的一段經歷:抗戰時期,爺爺在外面做事情,一天晚上,他從鄭州回老家探親,老家在河南林縣(現在的河南林州)太行山區的劉家洼。爺爺獨自回家,卻發現村里已空無一人,原來為躲避日軍飛機轟炸,全村人都已躲進深山避難,而在月夜荒村,爺爺聽見一個腳步聲在前邊踢踏作響,抬頭看卻不見人影,爺爺就跟著這個腳步聲翻山越嶺,行到大山深處,只見一座亮燈的茅草屋,推門進去,奶奶和父親正在那里。這是我童年時期就聽過的故事。雖然我沒見過爺爺,他解放前就已經去世,可他的傳奇經歷,對我的一生產生了深刻影響。
爺爺從前的名字叫王逸鷗,取意“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而日后在戰亂時期,爺爺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王夢梅,因為奶奶的名字叫張梅影。是的,父親告訴我,戰亂時期,因為思念親人而苦于不能相見,爺爺就改名夢梅。由此聯想到爺爺月夜聽見的腳步聲,那一定是冥冥之中,親人的召喚。
父親也有類似的故事。小時候,聽見門前的吆喝聲“喝吧——湯圓熟了”,就感覺夜色凄清,天地浩渺。中學畢業,就聽見大后方的召喚,與一位好朋友一起,穿越戰火,用了一百天的時間,從安徽休寧中學出發,來到當時號稱“抗戰艱苦卓絕的大后方”的重慶,在那里,他考上當時的中央大學歷史系。父親在他的回憶錄《逝者如斯》中,詳細記錄了這段經歷,尤其說道,抗戰勝利后,在乘船從重慶去往南京的途中,聽見江上悠揚而縹緲的船工號子,如夢初醒,只感覺江水無盡,沖破一切艱難險阻,一如我們的民族精神,沖破重重苦難,勇往直前,生生不息。
日后我才發現,自己內心也常聽見這樣的召喚,而這種本能,無疑是我從家族與民族血液中,得到的最寶貴的真傳。具體說來,就是時時能從天地間,聽見一種召喚,而我除了跟從它,沒有別的選擇。這一切,是我長大之后才逐步發現的。
比如,1990年春夏之交,我忽聽得來自于西域大漠荒涼石窟的呼喚,我于是前往,在那里認識了神奇的飛天——她是壁畫中的人物與現實中的真人的合一,她指引我在靈性的道路上,寂寞前行。有詩為證:
空白
空白讓正午填補,深淵讓深情填補。
空缺的時空,讓回憶回來,牽著馬,馱著夢,披著垂柳。
柳蔭間的風,為何是綿綿時光的顏色?
時光無色,竟使黑夜生出蓮花萬朵。
乘風
若夢與空都在,我們還怕什么?
若什么都沒什么,我們還有什么?
若什么都沒有我們就乘船乘風,
若風中只有風,我們就送它一頁白帆,
讓春風綠江南,并將帆影染成我們血的顏色,夢的顏色。
類似這樣的詩,我對著敦煌壁畫一氣寫了300余首。寫的時候,完全是一種被動狀態,寫完了自己仍渾然不知寫了些什么,這些字句又是什么意思。總之,必定是上天賜予。
再后來,我回到北京。在我住的西郊小屋,家徒四壁,墻上掛著一張中國地圖。一天夜里,圖上的青海湖忽然波動起來,粼粼波光,從黑暗的墻壁上清晰顯現,喚我前往。我于是放下一切,直奔青海湖。去了才發現,那里的一切,已等我很久了。此后,我又從青海湖出發,去往青藏高原朝圣。有詩為證:
我的家住在那曲藏北草原,
家里有牛19只,羊32只,云27朵。
每天有汽車從門前經過,
進藏出藏也出入我的家門。
高原使草更青,雪更白;
我的家使冬季更暖,夏天更涼。
屋頂上的經幡四季飄動,
天地水火和我們一起看護,
牛19只,羊32只,云27朵。
后來漂泊到美國。某年秋天,我住在得克薩斯的丹頓小城,就聽見新英格蘭地區楓葉的召喚,用它繽紛神秘的聲音與顏色,在召喚我。我于是前去,在新英格蘭秋天的楓林里,與一位好友一同驅車繞行,感覺像做夢一樣,尤其是到了晚上,汽車在山間湖區騰云駕霧,人都恍惚了。回想起來,我聽見的召喚,有時是有聲的,有時是無聲的,有時是一種妙音,有時是一幅畫面,一幕場景,一片色澤。無論如何,那分明是一種通靈的感受。
而這種聲音時常出現在我生命里,指引我生命的路途,靈魂的道路。正是在那一次從新英格地區回來的路上,偶爾聽見程硯秋先生唱的京劇片段,觸發了我的離鄉哀愁,讓我告別了美國,重回北京。日后,又重新出發,去往歐洲。
漂泊了一年之后,我來到意大利的龐貝古城,走在廢墟間,我忽然聽見長江的召喚,心底江水滾滾涌來,如同父親當年聽見的船工號子,從我的血液里重生復活,并對我說:“看呀,這里被火山埋了,而我們那里,即將被江水淹沒。還不快回來,記錄現實,拯救即將被淹沒的歷史記憶。”
回想起來,那聲音不是一次性的,它反復在我心中回蕩:“還等什么,還不快回去,趁老人還健在,還能開口講述,趁三峽還在,故園還沒被淹沒。”我于是風雨兼程,趕回長江三峽,沿途采風采真,拜訪有識之士,盡我所能,記下瀕臨失傳的歷史與神話傳說。
這段路一走就是十多年,如今還在繼續。回望自己記下的點點滴滴,深感這一切的價值和意義,遠超過我生命本身,超出我的個人能力。
記得在一個月圓之夜,我在鬼城豐都的荒草廢墟間徘徊,忽聽地下傳來哭聲,伴隨著長長的嘆息,想起《紅樓夢》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是的,那個中秋之夜,祠堂里地下先人的嘆息聲,我分明聽見了!
——“這墻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
“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墻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
這“紅樓”中描述的場景,我分明親歷了。而如今,我更加確信這種聲音真實存在,與其說那是地下祖先的悲嘆,不如說那是神靈的召喚,呼喚我輩:“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就這樣我們與先輩心有靈犀,傳承我族的“通靈寶玉”,高山流水。
時光飛逝,眼看又要過春節了,可惜我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我依然能從內心深處聽見他們的召喚,如同爺爺當年在空寂荒村,聽見親人的召喚。
是的,有如圣誕鐘聲回響,基督徒走進神圣教堂,春節臨近,我族兒女聽見親人召喚,便紛紛回家——無論山高路遠,旅途艱難,都擋不住我們回家的腳步與心愿。
因為家就是我族之神圣教堂,而親人、祖先即是我們的神靈,我們的根基,我輩心靈之歸屬。(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教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