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的故事

彭麗靜

“好像是個女孩。帶上她？”“嗯，好像是……”路邊，一個背著大包的年輕人舉著寫了“BRYCE”的紙板，等待搭便車。就在油門稍松的一剎那，“她”已經(jīng)朝我們跑來。

“Hello！”把巨大的背包塞進后座，年輕人高興地跟我們打了個招呼，原來是個男孩！我和女友相視三秒，爆笑。

他聽說了這個美好的誤會，也笑了，急忙表白，“我雖然是個男孩，但你們放心，我是個好孩子。”

這個男孩叫Jeremy，是法裔加拿大人。白白凈凈，斯斯文文，一頭金色的及肩卷發(fā)在陽光下閃著絲光，鏡片后清澈的藍眼睛藏滿了無數(shù)的問題。乍一看，的確像個女孩。我隨便給他起個中文名字，叫“吉米”。他問我什么意思，我說，“幸運的大米”。他很喜歡這個名字，一下子就記住了。

初冬的猶他州依然陽光燦爛。BRYCE國家公園游客極少。粉紅的石林拔地而起，各種壯觀撲面而來，置身其中，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所能表達的只剩下感嘆了。多了這個小男孩，我也懶得看地圖了，索性就跟著他走好了。吉米是認真做過功課的，他帶著我們徒步峽谷小徑，儼然小導(dǎo)游一個。有時候，他會突然停止走動，噓——聽，附近應(yīng)該有動物！有時會指著某種植物告訴我，這是可以治病的，那個是有毒的。這些都是他幾年來旅行時跟當?shù)赝林藢W(xué)習(xí)的收獲。真是個生機勃勃的可愛男孩。唯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在尖峰峭壁和萬丈深淵間穿梭自如，經(jīng)常有一些危險動作，讓我看一眼雙腿就跟過電似的驚悚。

晚上到了酒店，我跟他解釋，我的同行女友不習(xí)慣跟陌生男人同處一室，所以……吉米甩甩頭，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星空下睡覺！3年來一直如此，這種旅行方式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不必覺得難為情。”

就這樣，我們的美國旅行又多了一個伙伴。

接下來的幾天，我慢慢了解到，吉米21歲，從高中畢業(yè)就開始了流浪生涯，至今已有3年。這期間，冬天他在家讀書，自修學(xué)分，待到春天暖和了，就告別父母，背上帳篷，開始搭車旅程。從18歲開始，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他自己打零工賺來。吉米說，“我開銷很低的，幫人摘果子啊，到飯店洗碗啊，3個月就能攢下5000加幣，足夠我一年花啦。”

他沒有手機沒有MP3，因為“不必要”；他手腕上戴的是一個跳數(shù)字的電子表；他的卡片相機內(nèi)存卡很小，色差嚴重，鏡頭無法拉伸；他T恤衫上有一個撕破的口子，鞋子上也好幾處破洞。我看看他這一身“裝備”，點點頭，表示信了。他注意到我的眼神，說：“這件T恤我穿了4年，雖然破了，但并不影響穿著的。我認為人們把所謂過時了的衣服扔掉是很傻的行為。”

談及他旅行的初衷，吉米告訴我，他小時候就跟著父母短途出行，爬山、滑雪、攀巖、露營，等到高中念完后，父親跟他講了自己年輕時的故事。吉米來自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母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他父親在一家電梯公司做了20年工程師，后晉升為副總經(jīng)理。父親像他這么大的時候，曾經(jīng)四處游歷了5年，然后才繼續(xù)念大學(xué)。

“我小的時候爸爸從不告訴我他的有趣經(jīng)歷，大概怕我著急。一直等我高中學(xué)分修滿了才慢慢讓我知道……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提起爸爸，吉米很驕傲。

我問他，這幾年自己一個人出行，有沒有遇到什么危險。他說，遇到過許多有趣的人，各種膚色，各種性格，各個國家都有，但從來沒有遇到過來自人類的威脅。最危險的時候是在叢林里跟一只熊擦肩而過。不必擔心，他有豐富的野外生存經(jīng)驗。比如，他經(jīng)常在森林里扎營，素食不會引來肉食動物，比較安全，也不擔心變質(zhì)問題。他拿出自己準備的食品跟我們分享，基本上就是面包抹果醬或者花生醬。

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去超市買食品。他問我：“你知道超市會把過期哪怕一天的食品扔到垃圾箱里嗎？我兩個月前從加拿大入境美國，身上只有225美元，花到今天還剩下60多塊錢。我的省錢秘密就是在超市的垃圾箱上找東西吃。”

我驚訝得瞪大眼睛。

他從包里掏出酸奶、面包和幾個能量棒，說：“這些都是我從垃圾箱里翻出來的，都是過期食品。這個能量棒，在超市里賣每個3美元，我撿了一大盒，價值120美元。吃不了那么多，我都分給別人了。至于面包啊，水果啊，扔的更多了。我還撿到過沒拆包裝的圣誕禮物，打開一看，里面是名牌巧克力！我在中學(xué)期間，每周都去社區(qū)的福利社做義工，為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提供飯食。這些東西可以讓很多人果腹，超市卻把它們當作垃圾扔掉！我吃了3年了，從來沒鬧過肚子！”

“你想跟我去這家超市的垃圾箱碰碰運氣嗎？”他狡黠地一笑。

“當然！”我毫不猶豫。

吉米迅速翻出一個頭燈，夜色中我跟著他大踏步向垃圾箱走去。美國的垃圾箱都很大，至少有一米四高。吉米擰亮頭燈，“噌”地翻上去，上半身伏在垃圾箱上，雙腳懸空，雙手奮力撕扯里面的每一個垃圾袋。我也像他一樣，肚子卡在垃圾箱上，努力幫著撕扯。

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

吉米說，“他們清理過期食品是有固定時間段的。我們今天運氣不好。”

我們又去了一個7-11的垃圾箱，也是一無所獲，只好進了超市。

吉米隨身帶了一個小爐子，我們決定晚上煮面條吃。

我買了方便面、雞蛋、青菜、蘑菇，都很便宜，方便面一塊錢五包。看到香菜，一小把卻要兩塊六，想想沒必要，我又放回去了。

結(jié)賬的時候，吉米要買單，說要感謝我們這么多天的款待。我怎么能讓這個身上只有60美元的孩子給我們買單呢。

做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把放回去的香菜竟然也在。吉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放進來的，我本來想買了給你的……”我走上前去，一句話也沒說，緊緊抱了抱他。

吉米吹著口哨，熟練地生火，架鍋，煮湯。三個人吃了一頓熱乎乎的湯面。

吃完飯，我忍不住問：“你父母知道你在外的生活嗎？比如說，你撿食物吃？”他說：“大概知道些。”“那他們怎么說？”他聳聳肩，“他們沒說什么。”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吉米睡在哪里，會不會很冷呢？此刻，吉米的父母一定睡在溫暖的席夢思軟床上，他們可曾想到年輕的兒子正蜷縮在夜幕下的睡袋里等待天明；當他們坐在干凈的餐桌前，用錚亮的刀叉優(yōu)雅地切著牛排，用銀質(zhì)的小勺攪著咖啡，有沒有想到，他們的兒子此刻正在垃圾箱里翻找過期食物呢？作為父母，他們是如何控制自己護犢的本能，跳出情感羈絆？

吉米每到一處風(fēng)景地，都會用心找?guī)讐K色彩斑斕的小石頭。他說，他已經(jīng)攢了許多，每個石頭都來自不同的地方，他都做好標記，將來等他旅行生活結(jié)束，要把這些石頭作為禮物送給親愛的爸媽，感謝爸媽讓他成為他自己，感謝他們多年來的支持和鼓勵。

在美國繼續(xù)旅行到12月初，天氣變冷的時候，吉米就要回家了。明年1月份，吉米要上大學(xué)了。他已經(jīng)收到了蒙特利爾大學(xué)哲學(xué)系的錄取通知書。幾乎沒有多余物品的背包里有10本書，其中7本都是有關(guān)哲學(xué)的。爸爸建議他讀工科，為了更容易找工作。吉米說：“我覺得哲學(xué)非常有意思，這是讓人思考的學(xué)問。我要去上一學(xué)期課，也是考察一下學(xué)校和老師，看他們是否適合我。或許我會一直學(xué)下去，或許我會考慮爸爸的意見，大二改學(xué)工科。”

分別的那天早晨陰云密布。我很為他搭車是否順利擔心。他在紙板上寫了下一個目的地“SENTA FE”，還用心在下面畫了一個笑臉。他說，像你們一樣的好心人很多，放心吧。

停車。

公路邊。

告別的擁抱。

我在他耳邊說，“好孩子，祝你好運。”想了想，又補充道，“沒有好運也是一種好運。你的任何體驗和經(jīng)歷，都將是你生命中的巨額財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