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汪曾祺《歲朝清供》偶記

楊立杰

蛛網上的露水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夏天》

注意到蜘蛛網上的露水，大概算不上獨具只眼，我們也許都曾看到過，只是沒想到這也能寫出來，而且是那樣美。

汪公散文，頗具詩味。若將這幾句稍改一下標點符號，然后分行來寫，不就是詩嗎？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

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

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井水浸西瓜

“西瓜以繩絡懸之于井中，下午刨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夏天》

此語頗有《東坡志林》筆意。“連眼睛都是涼的”一句，大妙。這樣的事，小時候在農村老家也做過，只是那時西瓜不易得，孩子嘴饞，早就等不得了。刨瓜的時候，眼里冒著焰騰騰的火，口角流著熱剌剌的涎，并沒有覺得身上哪里是涼的。

美人足

“曾見劉旦宅畫‘廣州春節(jié)花市所見，畫的是一個少婦的背影，背兜里背著一個娃娃，右手抱一大束各種顏色的花，左手拈花一朵，微微回頭逗弄娃娃。少婦著白上衣，銀灰色長褲，身材很苗條。穿淺黃色拖鞋。輕輕兩筆，勾出小巧的腳跟。很美。這幅畫最動人之處，正是腳跟兩筆。”——《歲朝清供》

寫少女、少婦足之美，于汪公文中并非僅見。《受戒》中的小英子“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寫美人之足，毫無輕佻猥褻，唯純、唯美，讓人“覺得心里癢癢的”，但僅此而已。謂之“思無邪”，可也。

殿后

“小校場是很偏僻的地方。附近沒有什么人家。有一回，我和幾個女同學去檢茅栗子，天黑下來了，我們忽然有些害怕，就趕緊往城里走。路過一家孤零零的人家門外，門前站著一個歲數(shù)不大的人，說：‘你們要茅栗子么？我家里有！我們立刻感到：這是個壞人。我們沒有搭理他，只是加快了腳步，拼命地走。我是同學里唯一的男子漢，便像一個勇士似的走在最后。到了城門口，發(fā)現(xiàn)這個壞人沒有跟上來，才松了一口氣。當時的緊張心情，我過了很多年還記得。”——《淡淡秋光》

勇氣可嘉，只是沒有能效法那“不伐”的孟之反，說：“不是我敢于走在最后，是因為腿打哆嗦走不快呀！”惜哉！

附錄《論語》雍也篇。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

缸種荷花

“我們家每年要種兩缸荷花，種荷花的藕不是吃的藕，要瘦得多，節(jié)間也長，顏色黃褐，叫做‘藕秧子。在缸底鋪一層馬糞，厚約半尺，把藕秧子盤在馬糞上，倒進多半缸河泥，曬幾天，到河泥坼裂，有縫，倒兩擔水，將平缸沿。過個把星期，就有小荷葉嘴冒出來。過幾天荷葉長大了，冒出花骨朵了。荷花開了，露出嫩黃的小蓮蓬，很多很多花蕊，清香清香的。”——《花》

將來一定要試一試，只是馬糞恐怕不容易弄到。

想起很早以前看的一部德國電影：小兄弟兩個想要作弄獨身父親的女朋友，準備將一個裝滿馬糞的點心盒送給她，但苦于弄不到馬糞，于是求助于鄰居家一個調皮男孩。那男孩向他們要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說：那東西可不容易搞到！看電影時想起村里滿街馬糞，因此覺得好笑。后來進了城，才知道那東西確實不容易搞到。

藍色的勿忘我

“Forget-me-not 勿忘我，名字很有詩意，花實在并不好看。……花甚小，附莖而開，顏色正藍。藍得很正，就像國畫顏色中的‘三藍，花里頭像這樣純正的藍色的還很少見——一般藍色的花都帶點紫。

為什么西方人把這種花叫做Forget-me-not呢？是不是思念是藍色的。”——《花》

思念，恐怕還就是藍色的。赤、橙、黃、綠、青、紫，哪一個能代表思念呢？除藍以外，大概只有紫了，這也是借了藍的光——“一般藍色的花都帶點紫”。

雨天對酌

“我和朱德熙曾于大雨少歇之際，到蓮花池閑步。雨又下起來了，我們趕快到一個小酒館避雨。要了兩杯市酒（昆明的綠陶高杯，可容三兩），一碟豬頭肉，坐了很久。……四十年后，我寫了一首詩，用一張毛邊紙寫成一個斗方，寄給德熙：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德熙在美國病逝快半年了，這幅字還掛在他在北京的書房里。” ——《花》

想起白居易那首《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雨雪天氣，得一知己，對坐小酌，真可謂人生快事。（作者單位：中國人民銀行內審司）

注：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歷任中學教師、北京市文聯(lián)干部、《北京文藝》編輯、北京京劇院編輯。

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鉆研。著有小說集《邂逅集》，小說《受戒》《大淖記事》，散文集《蒲橋集》，其大部分作品收錄在《汪曾祺全集》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