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明心

Gego(1912-1994)原名格圖德·路易·哥希米德(Gertrud Louise Goldschmidt), 1912年生于德國漢堡富裕開明的猶太家庭,童年過得無憂無慮。父親是銀行家,銀行由曾祖父創建于1815年,迫于納粹壓力在1938年關閉。1932年,Gego進入斯圖加特技術學院,學習建筑和工程學,1938年獲得學位。教授博納茨(Paul Bonatz)在學業上給予Gego很大支持,并敦促她盡快畢業離開德國。1939年,作為最后一名離開德國的家庭成員,Gego鎖上家門,將鑰匙扔進阿斯特湖,飛往英格蘭,再抵達委內瑞拉首都卡拉卡斯。
27歲的Gego,不會說西班牙,獨自生活,從頭開始。她在卡拉卡斯結婚,生育了兩個孩子,零散做過些建筑設計工作。1953年離婚后,與伴侶設計師羅伊菲特(Gerd Leufert)搬到塔瑪(Tarmas)暫居,在羅伊菲特的陪伴和鼓勵下,41歲的Gego正式開始從事藝術工作。1953年-1956年,是Gego尋找自己造型語言的藝術探索期,她實驗了各種技法與媒介,包括石墨、彩鉛、氈頭筆、水彩、蛋彩、酪酸涂料、油氈版畫和木版畫,她的作品色彩飽和,主題多是周邊風景和人物。
平行線時期
1956年,Gego與羅伊菲特搬回卡拉卡斯,同參與抽象幾何藝術和動態藝術(Kinetic Art)的藝術家奧特羅(Alejandro Otero)、蘇圖(Jesús Rafael Soto)及克魯茲-迪耶茲(Carlos Cruz-Diez)等交往。50年代委內瑞拉經濟繁榮,首都卡拉卡斯充滿生氣地擴張,這些藝術家從事城市規劃與城市建筑項目,在藝術界和建筑界聲望頗高。盡管Gego本人并未投身任何藝術運動,但當時藝術和建筑界對空間、運動、光影爭論的影響,在Gego 50年代中期以來的作品中可見一斑。1957年她的首次三維實驗“黑色震顫”(Vibración en negro),深受蘇圖影響。該作品是真人軀干大小、涂黑的平行鋁條制成的波浪形線條的開放造型。雕塑從天花板垂下,隨著觀者走動引起的空氣流動微微搖晃。開放式造型,令顫動的光影既投射于作品內,也投射于所處建筑的地面和墻面上。
1958年開始,Gego在委內瑞拉中央大學城市建筑與規劃系任教,開設《水彩與水粉》課。之后在奧特羅推薦下,在克里斯托·羅家藝術造型學院(Escuela de Artes Plásticas Cristobal Rojas)開設雕塑課程。克魯茲-迪耶茲曾在1959制作電影《空間中的運動與震顫——Gego的雕塑》。
1960年,Gego在紐約旅行了幾個月,遇見了諾姆·加博(Naum Gabo)、約瑟夫·艾爾伯斯(Josef Albers)和他的妻子安妮·艾爾伯斯(Anni Albers)。加博作品的動態結構、彈性尼龍線雕塑營造的透明無形感與光影交互作用,都給Gego影響與啟示。Gego和包豪斯出身的安妮·艾爾伯斯,都把編織看作一種藝術手段,認為編織品是被觀看的藝術品而不是被當作坐墊地毯的物品。在紐約期間,她觀看過建筑師巴克敏斯特·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的展覽,她對富勒的穹頂(geodesic domes)非常感興趣,深有研究。50年代中期開始,Gego開始探索線條的魅力。她說,早年學習建筑時,線條是限制的象征,限制形狀和空間。在Gego眼中,線條不是限制,不為圖像或者敘述服務,線條是自主的,有獨立的生命。保羅·克利(Paul Klee)對線條的韻律與結構的評價給Gego很大啟示,“線條積極行走,自由移動,沒有目標。為了行走而行走。”1965年,Gego設計了一本名為《線條自傳》(Autobiography of a Line)的極簡風格的書,書頁風琴式折疊,從不同角度“讀”書,平行線條看似彼此排斥或融合。正如書名所意味的,線條自主獨立地書寫自己的生命——這點貫穿Gego一生,她的探索時而是游戲實驗式的、時而是冷靜研究式的。1957年-1971年,Gego的創作以平行線條構成的二維和三維作品為主,這15年被評論家稱為“平行線時期”。
線條躍入三維空間
Gego探索著如何令線條進入空間,構建體積。Gego創作雕塑前,從不繪圖打稿,她直接從三維空間思考出發,利用她能掌控的材料,令想法直接成為作品。她很看重文獻記錄, 1957年-1982年間的作品全都配有詳細編目記錄,以便不斷反思自己的創作觀念。
Gego能夠如此流暢地創作,受益于她對國際最新建筑工程學和數學的不斷研究。除了富勒的“張拉整體”(Tensegrity),給Gego最大啟迪的是克里奇魯(Keith Critchlow)編寫的建筑師、設計師指南《空間中的秩序——設計源卷》(Order in Space: A Design Source Book, 1969)。這部著作是數學和藝術的結合,系統分析定義了空間、格局分布,從數學角度解析點如何移動為線,線如何移動為面,面移動成塊,通過旋轉成為球形。Gego將這本書放在手邊,做了大量筆記和草圖,成了她課堂上的“圣經”。
60年代開始,Gego利用互相連接的直線創作自我支撐和獨立懸掛的模塊。她在1967年前后創作受富勒穹頂啟示的“球體”系列(Esfera),最為復雜精密的是1977年的《七個三十二面球體》(Siete icosidodecaedros),七個球體互相連接、打破彼此的表面。
Gego一直在作品中追求透明性。60年代末期,她首次接近這個目標。她的代表性三維作品“網域”(Reticulárea),重新定義了雕塑。1969年6月Gego首次在加拉加斯當代藝術博物館展出第一件“網域”,她親自在展館安裝了三個月;11月,另一件特制的“網域”在紐約美洲關系中心展出,引起轟動。“網域”是由彼此連系的金屬絲線條編成的大型多節點三角格網絡,沒有起點、沒有終點、沒有中心、沒有邊界、沒有層級、沒有重心。通過扭曲、變形、擠壓、拉伸,Gego用網狀結構建立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動態空間。
“網域”的透明感給人以不見邊界的印象,不僅僅是線條,線條之間的“空”也成為雕塑中的元素。觀者可以注視“網域”,又可以看穿它,其形狀隨觀察的角度不斷變化。Gego摒棄傳統的雕塑是封閉的體積與塊的觀念,技巧性地游移于透明與體積、有與空、輕與重、二維與三維、運動與靜止之間。1975年在卡拉卡斯當代藝術博物館展出的“網域”,是Gego最大的作品,高2.1米,橫向2.6米,但利用繩子懸掛,令作品看上去輕盈通透。
1982,Gego參加在法蘭克福老歌劇院舉行的國際藝術展“游戲空間——空間游戲”(Spielraum-Raumspiele),70歲的Gogo親自在李斯特廳安裝“網域”的最終版,在從地面到天花板之間的梯子上不斷攀爬。不同于早年的“網域”,這次Gego采用了各種不同的材料:電線、尼龍繩、金屬電極、電纜等,展示了更為游戲性、實驗性的一面。同時,Gego將早年作品的大幅黑白照片布置在地板上,像海上漂浮的島嶼,通過這種方式把早年作品融入其中。隔壁展廳中,約翰·凱奇(John cage)的《羅拉托里奧》(Roaratario)每日通過擴音器播放兩遍。Gego強調線條之間的“空”,而凱奇將詞語間的無聲也視為聲音的平衡,二人用不同形式,交流回應著結構之間“空”的概念。
因為不認同傳統的雕塑觀念,Gego不愿把自己的三維作品稱作雕塑,而是把自己80年代末期的小型雕塑作品稱為bicho或者Bichito,意為小動物或小蟲子,一般是對不確定的人或事物的貶稱。這是Gego給自己雕塑作品的昵稱,這些巴掌大小的雕塑也如小動物般頑皮,可以與之玩耍,但有時也難以掌控。
這個系列作品的材料都源于Gego工作室里的剩余材料,網兜、廢電話線、舊電線、螺絲、海綿等。作品在輕盈、彈性的結構中暗示著無盡的聯系,接受重力又反抗重力,是對規模、重力、光與空間的進一步探索。Gego非常享受純手工的工作過程,在小規模、色彩鮮艷的系列作品中,觀者能感受到Gego裝配組合時的歡欣。
三維繪畫、無紙繪畫和編織
Gego強調繪畫相對于雕塑的獨立性,繪畫不是雕塑的草圖研究。Gego被線條深深吸引:空間中和平面上的線條,線條間的空白,線條交織時的閃耀。繪畫是Gego探索線條的好搭檔,她感興趣的不僅是形式和體積,還有結構和透明。
1980年前后,Gego再次運用50年代中期常用的水彩畫技巧,在幾個月內創造了25幅“無題”(Sin título)系列水彩作品——運用水彩的透明性,自如表達三維的觀念,在紙媒上再現“網域”。一方面,Gego用水彩勾勒“網域”式的復雜精微的線條,線條自由自在地延伸、擠壓和扭曲;同時,以不同色調的透明水彩色塊表現線條之間的“空”,令不可見的空間變得可見,以留白表現線條,在平面上呈現透明的層次與空間。
Gego充分欣賞繪畫的自由和表達,喜歡挑戰在空間中和墻上創作繪畫。1976 年以來的12年期間,她創作了綜合作品系列“無紙繪畫”(Dibujos sin papel)。這個無框無紙的系列,把繪畫從二維平面上解放出來。
Gego將工作室中的金屬絲、塑料線、網袋等材料信手拈來,制作成各種結構。這些作品,看似扁平的雕塑,相隔一定間距掛在墻上,又與墻保持一點距離,好像懸浮在空中。投下的影子強化了無形與透明感。Gego特地在工作室的院子里安裝了懸掛的軌道,專門觀察光影效果。
編織(Tejeduras)是Gego最晚系列的作品。她用二維平面形式再次探索線條和網絡,不是在紙上,而是用紙。該系列類似于紡織品,用紙條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線進行編織。這些紙條來自于舊雜志、香煙包裝的金屬紙,或者是她早年舊作的照片。晚年的Gego,回歸到大多數德國孩童年幼時學過的編織技能,既是用新形式探索線條與連接,也是對過去的回顧與反思。
漢堡美術館以“作為對象的線條”(Line as Object)為題,2013年末至2014年3月為這位出身于漢堡的猶太拉美藝術家舉辦紀念展。人們得以有機會再次走近Gego的作品,體驗她與線條的嬉戲,反思雕塑與繪畫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