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瀟瀟

20世紀工業化發展在科技上的突飛猛進,使人們身處的世界變得霓虹閃爍、五光十色。技術上的可能性似乎使人們對于烏托邦式的理想世界抱有樂觀期待,時尚界也因此充溢著耀眼而眩目的色彩。而到了20世紀末以后,經濟的一度蕭條,使那個曾經令人頭暈目眩的世界漸漸開始展現出無力而幻滅的一面。假想中的烏托邦樂園遲遲沒有到來。當失望和悲觀情緒慢慢衍生,“憂郁”便隨之演變為一種新的時代精神。而如何將“憂郁”穿在身上,便成為了許多時尚設計師們思考的內容。本季在法蘭克福應用藝術館展出的小型時尚設計展“外層黑暗——時尚的延續(Outer Darkness-Continuing after Fashion)”便展出了以此為主題的一系列具有代表意義的時尚設計師的作品。
先破后立
假如我們將時尚定義為現代發展的標尺:例如有人將法國大革命同法國皇后瑪麗·安托瓦內特奢華的洛可可風格聯系在一起,或者將西方世界解放的時尚標志之一的“迷你裙”同上世紀60年代東西德分裂的歷史時期扯上關系,那么20世紀末之后的現代社會應該烙上何種時尚的標記?
德國文學研究家和時尚研究者芭芭拉·芬肯(Babara Vinken)首次將20世紀末的著裝和精神形容為“后續的時尚(fashion after fashion)”。那些在當時還非常新鮮的名字:安·迪穆拉米斯特(Ann Demeulemeester)、馬丁·馬吉拉(Martin Margiela)、亞歷山大·麥昆(Alexander McQueen),以及海爾姆特·朗(Helmut Lang)、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和川久保齡(ReiKawakubo)等等,打破了傳統的設計規則,從已經過剩的縱情聲色的時尚品位中脫離出來,丟棄掉夸張而大肆宣揚的飽和色彩和豐滿曲線,轉而將設計的精神指向內在的更加深刻的探索和體察,創造出了一系列被定義為“反時尚(antifashion)”或者“后續的時尚”的時裝作品。他們謝絕上一代時尚設計放縱的消費型時尚品位和過度商業化的明亮跳躍的色彩,拋棄了夸張的墊肩或者過度角色化的女性形象,從而向時裝界注入了一種與以往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風氣和格調。此時的時尚地圖也不再局限于西方世界框架內,而是縱橫交錯地延伸到世界的許多角落。來自于西方世界之外的時尚設計師也開始大展拳腳。
本次展覽從日本設計師山本耀司的黑白短片電影開始,交代的是他在參加2010年紐約春夏時裝周之前的準備過程。設計師在片中對自己的設計哲學的詮釋,為整個展覽的主題定下了基調。山本耀司出生于二戰后一片廢墟的日本,生活的黑暗面從始至終對他都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他的作品是在“廢墟”之上重建的新的精神和概念。和川久保齡一樣,他的設計在上世紀80年代的巴黎同被稱為“廣島時髦”。山本耀司從不用艷麗的色彩,對外界的時尚潮流也并不關心,只對自己的黑色世界情有獨鐘,并將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衣著的剪裁上,用不對稱的設計剪裁將沖突變為魅力,成為時尚設計界解構主義的代表之一。在本次展出的影片《這是我的夢想》中,山本耀司說:“我的眼睛厭倦了彩色。在黑暗中才最為舒適和自由。”他試圖通過自己的時尚來反對時尚,一直在外界時尚的平行世界里堅持自己的方向。20世紀末開始,已經不滿足僅僅作為消費者存在的社會大眾,開始將興趣轉向對時尚的觀賞,這一轉變對于時尚工業來說非常關鍵。時裝秀開始在電視和紙質媒體上大量傳播,媒體的宣傳和表現程度甚至和時裝設計本身的重要性相當。設計師們渴望通過時裝秀來表達自己的力量。本次展覽的另一個亮點,是已故的英國時尚教父亞歷山大·麥昆2009/2010秋冬季的“豐裕之角”(The Horn of Plenty)時裝秀實況和部分作品。麥昆將時尚的內在沖突性批判地通過自己的時裝設計表現出來。在其中一件服裝的設計上,設計師有意將黑色的絲綢制成氣泡布的形態,作為晚裝穿在模特身上。此舉揭示了時尚產業短暫無情的一面:今天還被贊譽為時尚的設計,也許轉眼就變為一堆廢物,不值一提。但是反過來說,那些看似毫無藝術價值的生活用品,也許又會在時尚的點金術下化腐朽為神奇。這種矛盾的悖論是這一組設計造型想要探討的問題,正如名稱所隱喻的希臘神話中那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豐裕之角”一樣,對時尚抱有的悲觀又被一種創造的自信所平撫。
黑暗之光
較之唯恐穿得過于樸素(underdressing)的七八十年代相比,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年輕人不希望穿得太過夸張(overdressing)。簡潔的風格開始成為一個新的標準,刻意賣弄的鮮艷服飾漸漸不再流行。80年代對性感形象的刻意追求被新的簡單而舒適可穿的需求所替代。設計師們嘗試將一種“浪漫的貧困”展現在作品中,也開始關注一些新的主題:暴力、死亡、無力、身體改造等等。本次展覽上有一些非常年輕的新銳設計師的作品,就是站在最傳統時裝的視角之上進行的新的實驗。
西班牙年輕設計師雷安德羅·卡諾(Leandro Cano)此次參展的“Buffet系列”為他贏得了2012年柏林時裝周“明日設計師”的榮譽。這一系列的每一件成衣都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設計的靈感來源是他自己的母親和家庭中其他女性的傳統裝束,融合了對家庭和生活環境的回憶以及對未來和藝術的設想。他的作品造型,就像一個個從某個難以掌控的世界中逃離出來的女性,躲藏在設計師煞費苦心制成的一件件復雜而多贅的服裝里。破滅的希望在這里尋找到片刻安寧,凝固成永恒的瞬間。雖然逃離世界是不可能的空想,但是他的作品卻能產生某種令人忘卻恐懼的力量。奧古斯丁·德布爾(Augustin Teboul)是兩位分別來自德國和法國的年輕女性時尚設計師組合。她們用神秘而通透的精妙設計,構建出了一個黑暗而詭異的超現實世界。她們從女藝術家路易絲·布爾喬亞的“蜘蛛”造型中汲取靈感,將模特設計成象征著變形和重生的蜘蛛造型。使用千萬條蕾絲線用傳統手工方式鉤織成的黑裙,就像危險的蜘蛛為自己編織的棲身之所。
展覽推薦的Barbara I Gongini是一位來自丹麥哥本哈根的北歐先鋒設計師。她的作品有中性和未來主義的特質,大部分都是由黑、白、灰這三種顏色構成。這是一位在先鋒時尚和可持續的生態之間尋求平衡點的設計師,一直致力于推動“道德時尚”:她設計的服裝選用的都是高質量的絲綢和棉質面料以及從可持續生產鏈上獲得的可循環再用的材料,也曾大膽創新地將廢棄的包裝材料重新設計成為新潮的時尚配件。在此次展覽上,設計師試圖在“黑色憂郁”中找尋另一種美感:雖然表現出來是冷峻的,但是她的目標并不是破壞性的設計,而是將詩意和美用一種頑皮的冷幽默投射在作品中。
觀察20世紀末之后時尚的走向,廣島時髦(Hiroshima chic)、邋遢文化(grunge)、解構主義(deconstructivism)、極簡風格(minimalism)及道德時尚(ethical fashion)等等的新興詞條,接連成為一代又一代的時尚寵兒。這一批后工業時期的設計,承前啟后地秉持著一種不同于以往的設計理念,將時代幻滅后的失落精神同一種新的并且還未能定性的“期望”調和在一起。
如何延續
傳統的時尚概念被替代之后,設計師不再必須將時尚的商業氛圍作為自己設計的主要目標,而是有更多的空間從內在出發,用設計表達精神層面的思索。這是與之前追求穩定的中產階級的生活情境或者浮華空泛的迪斯科時代完全不一樣的設計環境。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并不是只站在一個寬泛的概念上,也不止停留在理論話語的范圍內,而是從生活本身出發,同烏托邦告別,逃離到冥思和憂郁的自我內心世界,尋找自身的菁華, 并將這樣的內在世界“穿在身上”。因此,這次展覽是伴隨觀眾來到時尚的背面,在這個內在的黑暗世界進行的一段旅程。所見到的并不再是眩目的光彩或者虛無美好的造物,而是和設計師一起共同探索一個不確定的灰色地帶。這是一個丟失、覺醒并且再次找到自我的過程。
卡爾·拉格菲爾德(Karl Lagerfeld)曾說:“你無法逃避時尚,因為即使時尚變得不再‘時尚,其實也不過是一種新的時尚的開始。”誠如“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時尚的這種特殊的穩定性,使得它既稍縱即逝又永遠不死。而如何延續的問題,到如今,已經不僅僅是探討人們該如何穿衣,而是擴大到了整個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的范圍中。
時尚并不是將一身確定的剪裁、一種特定的顏色設計出來用以作為下季的“必須品”,而只是我們日常生活和一種理想生活之間薄如蟬翼似的一層面料。但是,在這塊簡單的材料上,設計師試探著人類生存、感覺和欲望的尺度。在這個似乎一切需要表達的話語都已經表達過了的時代,尋找依然在繼續——這便是在時尚之后繼續生存的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