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人生理想形式——自然

姚可欣

（南京師范大學 12級漢語言文科基地班，江蘇 南京 210097）

沈從文寫作《邊城》的動機說得很明白：“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于人性”是他所想表現(xiàn)出的人生形式的完美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在《邊城》中也得到了非常完美的詮釋。

作為小說，沈從文在《邊城》中表現(xiàn)的湘西世界是虛構的。雖然他的湘西世界融入了家鄉(xiāng)的真實，也表現(xiàn)了鄉(xiāng)土作家的鄉(xiāng)愁，但在《邊城》中展現(xiàn)的人性美、人情美和自然環(huán)境美還是從它們的過分理想化中明顯看出了虛構的成分。

可以說，“邊城”是沈從文虛構出來的，他心目中的“桃花源”。陶淵明的桃花源中“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fā)垂髫，怡然自得”的場面，在沈從文的“邊城”中多有體現(xiàn)。比較來說，二者都有道家“無為”“道法自然”的思想意識存在，陶淵明表現(xiàn)的這些主要從民風中得以體現(xiàn)，沈從文則是從民風民俗到個人品性都做了具體生動的闡述。而我所認為的沈從文筆下的理想人生形式最主要的就是 “自然”的人生形式，這種人生形式既是產(chǎn)生于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融，也是不悖于人性的。

一、自然的生活環(huán)境

《邊城》開篇對環(huán)境的描寫花了大量的篇幅：“小溪流下去，繞山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這些富有韻律美的環(huán)境描寫中，表現(xiàn)出的是一個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是一個“人類詩意的棲居地”。這樣的環(huán)境才孕育出健康自然的湘西人。

值得一提的是，這里所謂自然的環(huán)境，并不僅僅是完全“大自然”的，這其中無處沒有人類的身影：“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僅從這一點來看，沈從文的描寫與魏晉陶淵明的描寫異曲同工：“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在湘西世界中，人類與自然是和諧相處的，正與陶淵明筆下的“外人”一樣，湘西世界的人幾乎是與世隔絕的。在當世動蕩，人心不古的時局之外，保持著出世的淳善和原始。這與現(xiàn)實形成的對比鮮明地展現(xiàn)了作者的理想。

因此這種所謂的“自然”，是相對于沈從文另一類小說中病態(tài)的都市來說的。在外人眼中，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類自然地融合其間，成為了自然的一部分。而正如誤入桃園的武陵人（或者說是陶淵明自己）一樣，沈從文對于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也是無比向往的。

二、自然的民風民俗

自然環(huán)境的優(yōu)美健康孕育出了茶峒田園牧歌式的風土人情，他們“聰明，正直，勇敢，耐勞”，“也好利，也仗義”，養(yǎng)成了一種樂天知命，不怨不尤的性格。文章中最不乏對于茶峒民風民俗的描寫。

民風方面，文章中有大段關于地方特殊風情的正面描寫：“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這段遭遇洪水沖擊下的茶峒描寫尤其突出了這個湘西小鎮(zhèn)上的人們“自然”的性情，他們安于接受自然的安排，不怨天不尤人，像動物群族一樣在災難中互相扶持，卻又區(qū)別于野性的擁有重利的本性，這樣的人性是最自然的人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文中對妓女、水手和軍人這些特殊人群的描寫。“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這樣對于妓女的稱贊實在少有，足可見邊城民風是多么的淳樸，也可看出茶峒社會環(huán)境不僅沒有沾染上現(xiàn)代文明，就是傳統(tǒng)儒家正統(tǒng)思想和等級觀念也是十分稀薄的。這便也反應了邊城百姓的自然之美。

這種自然的民風正是沈從文所憧憬的社會美。對于社會美，羅宗宇在《沈從文思想研究》中將其界定為“一種不悖于人性的社會生活，存在在湘西社會中尚未受到現(xiàn)代文明侵蝕亦少有封建儒文化影響的‘邊城’社會是其典型”。沈從文生活在新舊交替的年代，舊文化腐朽麻木，摧殘人性，新文化又過分偏激，他在這樣的社會中所幻想的理想人生形式正是返璞歸真的自然人性，是一種少有文化熏陶而多由自然生成的人性。

民俗方面，“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這里具體描寫的賽船和趕鴨子，不僅推動了文章情節(jié)，成為文中的一條時間線索，也將湘西的民俗展現(xiàn)無遺。湘西人依水而居，文中展現(xiàn)的民俗無不與水有關。這些民俗都彰顯了湘西人與自然相處的和諧以及在湘西的山水中怡然自得、快活健康的神態(tài)。

三、自然的人物個性

老船夫，翠翠，大老天保，二老儺送，順順，楊總兵……這些人物的個性鮮明，也正是這一個個自然健康的個體，組成了湘西自然健康的民風。“沈從文‘回歸自然’中的‘自然’指文化意義上的自然而然，即人性與人格的自然。”（羅宗宇《沈從文思想研究》）

這種自然人格的典型就是翠翠。“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翠翠的性格正如文中所說，是由自然孕育而成的。她生活在老船夫的身邊，沒有玩伴，只有黃狗和周邊的環(huán)境，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使她成為了一個“小獸”一般純真的女孩。她從不動氣也不發(fā)愁，但當她誤認為儺送輕薄她時表現(xiàn)出的防備又是那么地自然可愛。對待愛情，沒有人教授她如何處理，她只能稚嫩地羞澀地回應祖父一次次的試探。但盡管如此，她卻還是表現(xiàn)出了對儺送愛情的專一。她的性格沒有一絲做作忸怩，完全是女孩子最真實的表現(xiàn)。但也是這種自然的表現(xiàn)，成為了她愛情悲劇的一個重大成因。

儺送、天保和順順作為父子三人，雖然性格大有不同，但父子三人卻是一脈相承了湘西人民的“健美”。“沈從文對人的精神信仰的強調(diào)，目的在使人實現(xiàn)從‘生活’向‘生命’的提升。在健康人性的探求中，他還強調(diào)個體人格揚雄性去陰性，希望用生命意志去反抗前現(xiàn)代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對人的壓抑，使人格走向健美。”（羅宗宇《沈從文思想研究》）現(xiàn)代文明建立在工業(yè)文明的基礎上，商業(yè)成為金錢的重大來源。順順作為一個商人，卻沒有資本主義文明中商人苛刻薄情的形象，反之他“因歡喜交朋結(jié)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fā)作起來”，他富有威望，同時繼承了湘西人擅長泅水的本領。他的形象正是湘西人 “健美人格”的完全體現(xiàn)。而他的兩個兒子更是承繼了父親健美的人格，成為了充滿血性的好男兒。當二人同時愛上翠翠后，他們既沒有酸腐地互相謙讓，也沒有反目成仇，反而光明磊落地公平競爭，這樣正直健康的性格正是沈從文想表達的人類自然的個性。這種個性來自于自然健康地滋養(yǎng)，不受文化的侵蝕。

四、自然的命運悲劇

亞里士多德的命運悲劇認為悲劇應當是良善者因錯誤而受到懲罰結(jié)果，使人們產(chǎn)生同情與害怕。

而在《邊城》中，儺送天保和翠翠之間的愛情悲劇主要來源于個人性格綜合的結(jié)果。無疑，他們都是善良健康的人，那么他們的悲劇就只能用“自然”的悲劇來解釋了。老船夫的處處試探是悲劇的成因之一，但老船夫的試探卻完全出于人性中最自然的自尊與對翠翠真摯的愛，這些本都無可厚非。而最大的悲劇天保之死除卻其負氣離去來說，更多是造化弄人。但這些都是導致儺送出走的不可或缺的原因。文中人根本無法掌控命運，因為人生來的自然個性往往就是命運悲劇的始作俑者，這正是自然命運最大的悲哀。

“作者的人物雖說全部良善，本身卻含有悲劇成分。惟其良善，我們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這種悲哀，不僅僅由于情節(jié)的演進，而是在于帶在人物的氣質(zhì)里。自然越是平靜，‘自然人’越顯得悲哀：一個更大的命運影罩住他們的生存。這幾乎是自然一個永久的原則：悲哀。”（劉西渭《<邊城>與<八駿圖>》）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這樣的結(jié)局似乎有種順應天命的含義，使全文都籠罩在哀而不傷的基調(diào)中。這樣的結(jié)局也正是自然賦予的充滿希望的結(jié)局。

總之，“沈從文的人性理念，即‘人性即自然’、‘人性美在自然’、‘人性美在生命’的人性理念，既是湘西文化的自然精神，又是對湘西文化自然精神的提煉和升華。”（鄭英杰《沈從文與湘西自然精神》）

《邊城》正是作者在這樣的人性理念中虛構出的理想人生形式，而這種形式由自然產(chǎn)生，其核心也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