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沛怡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這是沈從文先生的姨妹張充和對他的評價。盡管經歷過人生的起起落落,沈從文始終帶著一顆赤子之心真誠地活著,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活在追夢的路上。他努力地想通過構建一個理想的人生形式去彌補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他的理想體現了對家鄉、對民族、對人類的大愛,體現了他獨特的思想魅力和人格魅力。
沈從文出生于湘西古城鳳凰,這是一個保持著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近代物質、精神文明之風幾乎吹不到的邊陲之地。作為其中的一員,沈從文不但十分熟悉這種原始形態的湘西生活,而且完整地繼承了具有湘西特點的傳統文化思維模式,形成了他天生的“揚卑賤而抑豪紳,非都市而頌鄉野”的價值觀和對故鄉優美的自然風光、古樸的民風民俗深深的熱愛之情。然而故鄉留給他的記憶并不都是美好的,沈從文在十四五歲入伍后,經歷了湘黔川軍閥之間數年戰亂,親眼看到沅州城南門的斑斑血跡,保靖城西門的累累尸骨和一次殺人五千的慘象。這個被殘酷政治扭曲了的世界與湘西的秀麗風光、古樸民俗以及歷史文明形成了太大的差距,讓沈從文感受到了惡勢力的可怕和卑劣人性的可憎,于是,他懷著強烈的渴望和對新生活的憧憬,離開了湘西,來到了大城市北京,到外面的世界謀求新的人生。但在深入的觀察和體驗之后,他美好的憧憬消失了。他看到的是上流社會的虛偽、庸俗、卑劣、倫理道德的喪失還有下層人民的貧窮、落魄和飽受苦難。燈紅酒綠、人欲橫流和在卑微中掙扎這兩種人生形式都讓沈從文對現代文明充滿了失望和鄙夷,他深刻地感覺到,“文明”在營造出繁華高貴的表象背后,是人性的空前危機,它衍生出人的生存環境、人的本質的變異。而傳統文化中“事故”、“懶惰”等因素更是加速了人性的淪落。
這一系列對現實社會和人生的體驗,一方面使沈從文認識到社會發展與人的發展矛盾,另一方面使他看到了文明與自然的矛盾,看到了伴隨社會發展帶來的一系列有悖于人性健康的“唯實唯利的庸俗人生觀”給自然健全的人性美、人情美和人生美造成的退化和傷害。作為一個對故鄉、對民族有著強烈的熱愛之情的知識分子,沈從文帶著一種對湘西社會和民族的“悲憫心和責任心”[1],構建了一個理想的人生形式,去引導人們“將過去和當前對照”[2],思考“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塑,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3]。于是他把追求理想生活的眼光又轉向他記憶中美好的湘西故土。生活中受到城市冷遇而產生的不滿心理,使得沈從文的鄉土情緒愈加濃烈,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湘西的丑惡,幻化出湘西的美麗,所以他投回湘西的目光,更多的帶有自己的審美感受和審美理想,體現出獨特的社會批判和人生批判。當對現實的批判和對理想的追求交織在文字的海洋里,就有了其代表作《邊城》中所表現的愛與美相結合的,“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4]的理想的人生形式。
沈從文從正面提取了未被現代文明浸潤扭曲的人生形式,把自我飽滿的情緒投注到變成子民的身上,不僅表現了自然美,更有與自然合二為一的人情美、人性美。《邊城》開頭花了三章的筆墨集中描繪了邊城的山水圖畫與風俗習慣,呈現出未受現代文明污染的邊城生活風貌。滿目蒼翠的大山、青翠的竹林,清澈見底的碧水,古老的青石,綠水中的船只,還有掩映綠水間的吊腳樓,儼然夠成了一幅美麗的田園山水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杰往往源于地靈,茶峒的青山綠水翠竹把茶峒人熏染得醇厚恬淡而富有靈氣,始終保持著人性的美好與本真。這在主人公翠翠身上得到了最集中的體現。小說在描寫翠翠時,著重從自然氣質的角度去展示她的生存狀態與內心情緒,突出她與大自然、與青山綠水的相容性,從中顯示出她的自然人性之美與內在的神性之美:“翠翠在風里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翠翠對愛情始終如一的執著與期盼,完全是出自自然本心和質樸美好的善良天性,她不急不怒,也不怨天尤人,而是順乎自然地等待屬于自己的愛,執著而深情。翠翠身上存在著一種出于自然而又歸于自然的人性美,其性格發展與生命狀態都建立在這種自然氣質的基礎上。這樣的翠翠也只會孕育在湘西這樣神奇而充滿牧歌性的地方。翠翠身上寄予了沈從文人與自然契合的生命理想,表現了湘西生命形式的優異品質與詩意內涵。
邊城人民身上不僅有與自然相融合的氣質,更有用生命和愛詮釋的人性光輝。老船夫是純樸民性的集中體現者,他對于外孫女的關心疼愛,體現了他的寬厚仁愛,他對待錢財重義忘利的態度與助人為樂、恪盡職守的處事方式,體現了在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浸染下的理想化人性形態,代表了一種符合民族傳統美德的生命形式。船總順順也是一個像老船夫一樣集傳統美德于一身的人物,他“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當老船夫猝然離世后,他放下心中對老船夫的一絲埋怨,積極為老船夫籌備喪事,對翠翠的關照也無微不至。順順的身上表現出淳樸、仁厚的俠義品格,顯示出一種自然、健康的人性美。沈從文的很多作品中都表現了對于這種純真自然人性的禮贊,如《長河》中的夭夭,雖然是家中最小、最受寵愛的嬌女,既不仗勢驕橫,也不恃寵耍蠻,對人溫和善良,對那個無家無室、無兒無女的老水手滿滿,像親人一樣處處照顧,呵護有加;即使從不相識的路人走過橘園,夭夭也會選最大最好的橘子給人吃,分文不取。他們總是用天真無瑕的眼睛看待萬事萬物,用無私的胸懷和滿腔的熱情對待他人。
《邊城》中描繪的湘西茶峒獨特的風土人情,同樣是美好而純粹的人性的寫真。比如端午時節的劃船捉鴨的競技,是茶峒鄉俗中英雄誕生的方式,沒有轟轟烈烈,也不需要驚濤駭浪,茶峒人一方面享受節日的喜慶與歡樂,另一方面尋找自己心目中的勇士英雄,表達對他們的敬意與自豪。“女人身上的交易”在風土人情中最為獨特,雖言交易,但用情之真令人瞠目,“癡到無可形容”。正如文中所說的,“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恥辱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小說中還表現了青年人“走馬路”、“走車路”兩種找對象的方式。“走車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求婚方式。“走馬路”則是由青年自己用對歌的方式選擇對象。小說中男青年要唱三年六個月的歌,直到女孩滿意為止。在天保、儺送兄弟二人同時愛上了翠翠時,二人對于愛情的追求并不作興情人奉送也不大打出手,他們采用了“走馬路”的方式:“兩個輪流唱下去……大老不善于唱歌,輪到大老唱時也仍由二老代替,兩人以運氣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在面對具有自私屬性的愛情時,他們不含任何私欲,不用任何伎倆,不選擇任何有傷感情的方式,通過以“愛”為紐帶的兄弟情展示了人性的善良無私、仁厚淳樸。沈從文在對社會現實的極端失望與不滿之中努力地建構心靈深處的人性烏托邦,謳歌古樸美好的人性而抨擊異化的人性。
然而,作者并沒有忽略30年代回鄉時所看到的家鄉的變化。他這樣描述所看到的變化:“表面看來事物自然都有了很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一種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的庸俗人生觀。敬神鬼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滅了。”[5]作者理性地認識到了那自由自在的生命背后隱藏著的生存危機,也看到了理想在現實面前的不堪一擊。小說的后半部分充滿著不湊巧,翠翠深愛著儺送,可順順偏偏派人為天保作媒;儺送深愛著翠翠,卻不曾想團總以一座碾坊為嫁妝替自己的女兒提親;儺送為翠翠唱了一夜情歌,偏偏翠翠睡著了,而老船夫又錯以為唱歌的人是天保;天保眼看愛情無望,就把機會讓給弟弟,自己下青浪灘卻溺水身亡。老船夫在一個雷雨之夜離開了人世,而儺送也因為哥哥的死、翠翠的不理會、還有父親強迫他接受卻不愿接受的碾坊賭氣離開了茶峒,只留下翠翠在碧溪咀無望地等待。
沈從文為自己理想的人生形式設置了一個悲劇性的結尾,一連串的不湊巧,足可以看出沈從文游移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心理。湘西人民最富有生命力,即使環境再惡劣,人生再不幸,他們也能執著倔犟地活著。作家在贊美這種精神的同時,也滿懷著憂愁,“他們之中的大多數,正默默接受著那份攤派到自己頭上的命運,安于現狀。對自己的處境,既無力改變,也從不想到改變:他們不需要別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6]。他們活在無人知道的地方,那么混沌,那么微不足道。沈從文悲憫他們的命運,繼而擔心他們的未來,“若不想法改造,卻將不免與自然同一命運,被另一種強悍有訓練的外來者制馭,終于衰亡消滅”[7]。事實上,沈從文的擔心已變成了現實,傳統的觀念、世俗的心理、都市的文明,還有許許多多可知或不可知的東西,正在改變著湘西人民的生活,莊嚴與神圣正在褪色,庸俗正在占據人們的心。《邊城》中天性豪爽俠義的順順,一直對那座碾坊很動心,拗不過儺送,才心痛地舍去,但心中總是耿耿于懷。碾坊作為物質的象征,隱喻了邊城人已受到了物質文明的沖擊,這讓作者感到痛心和失望,對于心中的理想,他已經慢慢地失去了實現他的信心。現代文明所帶來的丑惡影響太強大,而人性的那層美好外殼又太脆弱,因此這種理想在現實面前得不到實現的哀痛,使得《邊城》中故事內在的悲劇感更加增強。
故事的結局是那樣耐人尋味:“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多么美麗而哀傷啊。或許,也許永遠不會來也許明天回來的不僅僅是儺送,它包含了作者心中所有的理想與希望。作者對故事中的時間作了模糊的處理,他把一切都交給了時間,這也許正是作者的用意所在,在時間的不確定性中寄予一種理想的人生形式,使這種理想的人生形式具有某種永恒的性質。它既存在于讀者無法體驗的“過去”與“未來”,也存在于讀者可以體驗到的“現在”,這種理想的人性具有超越時空的意義,是沈從文對人類生存狀態的終極眷注。可以說,這樣的結局仍然給人一絲希望,我想這和作者自身不悲觀的赤誠性情以及作者的創作意圖有很大的關系。他的赤子之心,讓他盡管產生了強烈的悲壯情緒,但依然保有堅決的反抗精神。此外,在心靈深處,作者還是期待著將這種理想化的人生形式保留些本質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去重造民族的性格,重造美好的社會。他極力使讀者從他的作品中,發現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的傾心,對健康誠實的贊頌,以及對愚蠢庸俗自私的極端憎惡,以引起讀者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一切腐爛現實的懷疑。幾十年過去了,現在的社會中,依然存在著種種自私虛偽庸俗的人生,傳統文化中腐朽落后的因素也仍然保留在國民的性格里,因此年輕的我們更應該繼承沈從文先生的文化理想,從自身做起對民族性格的改造、美好人性的回歸貢獻一份力量,不管理想有多遙遠,只要通過堅定的信念和不懈的努力,就有可能變成現實。
[1]散文選譯·序.沈從文文集(第1卷).廣州:花城出版社.
[2][3][5]《長河》題記.沈從文文集(第7卷).四川人民出版社.
[4]《從文小說習作選》序.沈從文文集.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VOL11.
[6]湘西·水云.沈從文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7]箱子巖.沈從文文集.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VOL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