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煙華
濱州鄉村散記(三章)
◎許煙華
一
是不是像那些深藏在大山里、未被發現和雕琢的玉石一樣,那些散落在民間的木頭,也在寂靜而漫長的時光中等待著一雙發現的眼睛?白天、黑夜,黑夜、白天,歲月磨礪著它的皮膚,炊煙熏蝕著它的容顏,慢慢地,它變得膚質粗糙、面色灰暗,慢慢地,它變得和普通的木頭沒什么區別,慢慢地,它習慣了和那些木頭站在一起,你牽著我的手,我靠著你的肩,一起搭建著鄉村的骨架……
可是,它聽到了敲門聲!敲門聲??!一雙曾經沾滿了泥土的鞋子在他面前停下,一雙拿慣了鋤頭的大手在它身上敲擊。一下、兩下,短暫的停留之后又是急促地幾下……這輕輕的敲擊,喚醒了它骨子里流淌著的高貴的血液,也喚醒了它沉睡多年的夢……
它醒了,抖去身上的塵土,腳步輕盈地跟在那個人的身后。它知道,他領它去的,正是它夢里去過的地方。
二
你聽!你快聽!嗩吶一曲連著一曲越吹越歡,鼓點一陣緊似一陣越敲越響。顛啊顛啊顛啊,近了,近了!轎里一身紅妝的新娘,卻只聽見自己撲通通的心跳……
在魯北民俗文化產業園,隨便走進一處展廳,便仿佛走進了舊日時光。廳本很大的,卻因為物件太多而顯得擁擠。地上擺著的、墻上立著的、半空里懸著的,無一不勾起人們對于兒時的回憶,還原著我們父輩、祖輩的生活。那一頂頂花轎,打開了多少人幸?;蛘卟恍业囊鼍墸且粡垙埬敬?,跟隨了多少人精彩或者平庸的一生??匆娨恢恢皇?,就看見星光下披著衣服的漢子,一邊往里添加草料,一邊撫摸著那健壯的牲口??匆娨患芗芗徿?,就想起住在天上的奶奶,想起童年溫暖的土炕,想起每天在紡車嗡嗡嗡嗡的歌聲里,摟著大花貓進入夢鄉……
現在,它們老了,身子骨不再像以前那么硬朗了,多虧了這有心人,把這些老伙計招呼到一塊兒,把這變成了它們的養老院。每天看著子子孫孫進進出出,我想,他們的心里,一定既踏實,又幸福。
有一天,當我老了,也想來這兒陪著他們,定居在這安靜的舊時光里。
三
他們靜靜地坐在那兒,像一尊佛。
我在他們身后站了很久,他們卻似乎看不見我,每個人都自顧自地忙活著。時光從他們指尖悄悄流逝,一天、兩天,漸漸地,一塊普普通通的木頭,經過他們的旋、鎪、鑿、鏟、銼、磨,就有了形象,有了靈性。一兩個月過去了,當一件件栩栩如生的山水、人物、花鳥驚現于人們眼前時,再也沒有人說,瞧,這是一塊多么丑的木頭!
我羨慕這雙手,能如此靈巧,讓人感受到手工藝術的鬼斧神工,我羨慕這顆心,能如此沉靜,把人世間的蕪雜和紛擾全都關在了門外。
我羨慕他們的“定力”,像一個詩人寂寞地打磨著文字,并用這些文學照亮了庸常的生活。
四
無獨有偶,忽然想起前不久去過那個叫做鄌郚的小鎮,在離水落坡200公里的地方,那塊當年與水落坡同樣貧瘠的土地,如今同樣開出了藝術之花——成了遠近聞名的“吉它之鄉”。
單從水落坡這個富有詩意的地名看,我就認定水落坡的鄉民是有著藝術天賦的。不然,同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為什么偏偏他們就有一雙巧奪天工的雙手,就有一雙識寶鑒寶的慧眼?
那走村串巷的吆喝聲猶在耳邊,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水落坡人已經完成了從藝術的搬運工到藝術創造者的華麗轉身。如今,水落坡已形成了頗具規模的民俗文化產業集群,玉器、瓷器、奇石、字畫從四面八方匯聚于此,水落坡人在向世人呈現藝術之美的同時,也締造著一個又一個財富神話。
走出水落坡古玩市場,放眼望去,浩瀚的田野里滿是郁郁青青的麥苗。我想,一片土地能長出什么,取決于土地,更取決于那些耕種的人。
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片丘壑、一座山林,渴望著有朝一日擺脫塵世的紛擾,過上世外桃源的生活。然而古往今來,屈指算算,又有幾人能夠得償所愿?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次生林里蓋起小木屋,遠離喧囂,親近自然,留下了傳世名作。陶淵明辭官歸隱,在南山躬耕壟畝、身自稼穡,過著種豆望月,賞菊沽酒的恬淡日子,垂范后昆……
然而對于活在當下的中國人來說,又有幾人能從“心為形役”的俗世中解脫出來,放下心中的羈絆,秉持不慕榮利、忘懷得失的人生態度呢?世外桃源的生活似乎永遠是個無法實現的夢。中國人活得累,為名累,為利累,為自己累,為子女累,一輩子忙忙碌碌地創業打拼,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官場、職場和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之中,可謂身心俱疲。好不容易退休了,本該卸去包袱,一身輕松,過上脫俗入雅,由快至慢的新生活,然而有的人卻依舊糾纏于往日的恩怨得失之中郁郁寡歡,如此一來,人生之趣,從何言起?單位里有位退休的老領導,在位時滿面紅光,嗓門響亮,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誰想退休之后卻像變了個人,走路慢慢吞吞,說話少氣無力,臉上寫滿了失落。幾日不見,便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衰老。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常??吹焦陋毜睦先肆嘀?,在塵土飛揚的街市上踽踽而行??吹侥簹獬脸?,垂垂老矣的他們,我常想,我的退休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
身邊的老人越來越多,已到中年的我,也不得不考慮將來去哪兒,將來靠誰,思來想去,卻沒有找到讓自己心安的答案。所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做為整日囿于水泥建筑包圍之中,吃著有毒食品,呼吸著粉塵廢氣的現代人,我一直想在濱州附近尋找一處環境幽雅的清靜之地,做為將來的養老之用。然而或許是機緣未到,一直“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一次偶然的近郊之旅,卻搬掉了我這塊壓在心里的石頭,可謂“得來全不費工夫”。
從濱州出城不過十幾分鐘,便可進入這美如畫卷的勝景之中。這里是徒駭河、土馬沙河、付家河三河交匯之處,空氣如洗,碧空澄凈,河中清波蕩漾,魚舟穿梭,岸邊蒲草萋萋,垂柳婆娑。夾岸綠樹成林,蜿蜒數里,飛鳥翔集,百果飄香。真沒想到,濱州居然有這樣一處不是江南勝似江南的絕美之地!漫步于林間小徑,忽見一群人正拿著圖紙指指點點,上前一問才知,原來他們正在規劃設計一座現代化的養老社區!
這真是一件讓人心動的好事情!如此豐饒純凈的生態環境,多么適合老人頤養天年!與那些把良田賣給污染企業,弄得當地居民怨聲載道的地方官員相比,我不由地佩服他們的眼光。如果將來能住在這里,可謂自己舒心、子女放心。我不由地憧憬起將來的生活了——人老了,最怕的是孤單,而養老社區本身就是老人的聚集之地,一輩子的老友可以結伴而來,比鄰而居。閑暇之時,可臨窗靜坐,逸興遄飛,可臨摩古帖,浸淫古風,可岸邊垂釣,養性怡情,可含飴弄孫,盡享天倫?;蚣s三五好友,可品茶飲酒,澄懷滌慮,可對棋博弈,一較高下,可游園賞景,融入自然,可種蔬采果,大飽口福。步小徑、撫松竹,聽鳥鳴、聞花香,問桑麻、說粳稻,人生有樂如此,夫復何求!
前面提到的幾位高人,雖有后世之名,當時的日子卻未必完全如意。梭羅的行為只是“實驗”,兩年多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康科德城居住。而陶老先生“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莊稼欠收、灶中無米的事時有發生,生病了也只能強捱著,把自己搞得面黃肌瘦。如今的三河湖景色如此迷人,生活如此愜意,接地氣、得天趣,既有其精神之自由灑脫,又無其物質之清苦困頓,若是梭羅和陶老先生活在今天,我想,他們定會棄瓦爾登湖和南山,在三河湖上安個家吧?
單從地名上看,濱州這地方似乎應該和大海沾親帶故的,事實上,濱州也的確擁有240公里的海岸線。但是,或許是我居住的城市離海太遠的緣故,在濱州生活了這么多年,總感覺濱州缺少一點 “?!蔽?。直到最近參加文學筆會來到沾化縣馮家鎮,才有機會真正領略到了一個海濱小鎮的獨特魅力。
汽車行駛在廣袤的魯北大地上,窗外的一切是那么陌生而熟悉。過去寸草不生的鹽堿地上,擠滿了綠油油的冬棗樹和莊稼,站起了一排排整齊氣派的樓房;幽深、恬靜的徒駭河,像風光旖旎的百里長廊,置身其里,宛如畫中;青青的蘆葦在風中拖曳,蘆葦深處,鳥鳴啾啾,一聲一聲,勾起了人們對童年的回憶……
這里沒有堅硬的山石,沒有細軟的沙灘,也沒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濱州的大海,與泥土、大地、河流連接得更近,卻同樣有著澎湃的濤聲、頑強的生命、絢爛的陽光……
到馮家鎮之前,就對這里的王爾莊海蜇批發市場有所耳聞。到了馮家鎮,當地領導介紹最多的也是王爾莊海蜇批發市場??磥磉@個全國最大的海蜇集散中心和國際海蜇貿易基地已經成了馮家鎮的對外“名片”和當地人的驕傲。說起來也的確是個奇跡:一個只有400多戶人家的偏遠小村莊,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居然形成了一個功能設備完善,經營范圍輻射到全國各地及日本、韓國、俄羅斯等20多個國家的大市場,成為“世界海蜇第一村”。昔日土生土長的“泥腿子”在變化莫測的市場中增長了知識和才干,成了會用現代經營理念去駕馭市場的時代“弄潮兒”。他們帶著自信的微笑走出渤海灣,走出國門,和老外唱起了“生意經”。在海蜇批發市場上,隨便走進一家店鋪,老板都會如數家珍地給你介紹各種海蜇:馬來西亞面蟄、越南紅頭、印尼白花……可以說,世界上主要的海蜇品種這里應有盡有。如今的王爾莊的海蜇市場,是山東十大水產品批發市場、國家農業部定點市場,占到全國海蜇三分之二的銷量,影響著全國各地的海蜇行情,成了名副其實的全國“海蜇航母”。
大海不僅給馮家鎮人帶來了富裕,帶來了希望,大海也滋養了馮家鎮淳樸的民風、豐厚的文化底蘊。在馮家,我第一次聽到了東路梆子。這種被當地人稱為“吼兒”的戲曲,不似京劇的復雜鋪張,精致規范,也不似南戲的清麗婉轉、秀而無骨,卻有著一種撼人心魄的雄美之氣。我沒有聽過秦腔,但覺那一聲聲“吼兒”像極了秦腔,最起碼像極了賈平凹先生筆下的《秦腔》。我想,也只有在這貧瘠荒涼的鹽堿地,在這氣候反復無常的渤海灣,才能孕育出這種來自民間的粗礪之美吧。魯迅文學獎得主、著名詩人林雪曾經說過:“我的第八個文藝女神,不再是那種崇高、英雄主義、精英,而是日常生活中平凡普通的人”。是啊,過去,他們用“吼兒”控訴命運的不公、發泄心中的不平,用“吼兒”來消減生活的重負,而現在,他們用“吼兒”歌頌新生活,用“吼兒”怡心養性,提升著新時代農民的生活品質。
正是棗花飄香時,在馮家鎮隨處可見的冬棗林里,海風把花香吹得很遠。深深地吸一口氣,有一絲苦澀,但更多的是濃郁的沁人心脾的甜蜜。

許煙華,著有詩集四部,編有中國第一部單年度詩人作品選《中國詩歌1970》。魯迅文學院第20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