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VP之前”與“VP之前”的時間表達機制

曾廣煜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331)

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增訂三版)教材中把“《馬氏文通》等語法著作沒有問世之前，漢語早就存在著語法”和“《馬氏文通》問世之前，漢語早就存在著語法”描述為語法事實的分歧。他們認為“這兩句話的語法事實的分歧在于一句用了否定詞‘沒有’，一句不用，而意思完全一樣。”我們認為，這兩種格式在時間的表達機制上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而黃伯榮、廖序東兩位先生在教材中所舉的例子剛好是相同的，因此才出現上文兩個例子所表達意思完全一樣的情況。

對上述兩種格式的差異情況，也早已有部分學者做過論述。趙元任先生(1979)認為這兩種意義表達相同而形式不同，“沒VP以前”中“沒”是多余的，如“他還沒到家以前就累得走不動了”和“他到家以前就累得走不動了”的意思一樣。［1］呂叔湘、朱德熙(1979)認為這種情況屬于邏輯問題，并以“在我沒來北京以前，我以為一定很冷。”為例，說既然“沒來”就談不上“以前”、“以后”，應該說“在我來北京以前”才對。可是多數人愿意加上一個“沒”字。二老認為有些話雖然用嚴格的邏輯眼光來分析有點說不過去，但是大家都習慣這樣說，都懂得它的意思，聽的人和說的人中間毫無隔閡、毫無誤會，站在語法的立場，就不能不承認它是正確的。［2］石毓治(2001)從強調角度來看，認為用“沒有VP之前”是強調某種行為一直延續到否定結構中的動詞實現這一刻才結束，而“VP之前”沒有強調的功能。［3］王燦龍(2004)從多角度對比了兩種格式，認為“VP之前”以靠近VP發生的時間為優選，“沒VP之前”則表達遠離VP發生的時間，“沒VP之前”還具有“VP未然”的語用義。［4］430－480江藍生(2008)使用構式理論進行了闡述，認為“沒 VP之前”是“沒VP”+“VP 之前”進行概念疊加和構式整合的結果，“沒VP 之前”即“VP 之前”。［5］483－497

學者們對“沒有+VP之前”與“VP之前”兩種格式進行過多角度的探討，在論述中使用了不同的詞語來表述這兩種格式，如“沒有”也可以是“沒”、“不”、“未”等否定詞，之前可以是“前”、“以前”等詞語，本文統一使用“沒有+VP之前”與“VP之前”代表這兩種格式。以上學者對兩種格式的論述，除王燦龍先生認為二者有區分以外，其他學者或認為是多余，或認為是邏輯問題，或認為二者沒有不同。我們認為，這兩種格式在時間表達上有異有同，而且在一定情況下不能互換。如:

(1)醫生告訴我睡覺之前再吃兩片藥。(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6］，下同。)

(2)買東西之前，要先問清楚價錢。

(3)離開宿舍之前，你一定要先檢查一下帶鑰匙沒有。

(4)第7次時，他總算在導演喊停之前抓住我了，并且要扭住我的手，上我手銬。以上例句都使用了“VP之前”的格式，但都不能替換為“沒有+VP之前”格式。

二、“之前”所表達的時間范圍

跟一般時點時間詞不同，“VP之前”中的“之前”所表示的時間，在范圍上有時好確定，有時不好確定。［7］例如:

(5)契丹在建立遼朝之前，過著游牧生活，沒有什么行政區劃。

“建立遼朝之前”在由當前參照時間上溯時難以確定終點，從而在時間范圍上形成了一個外向開放性的“段”，這個“段”就是謂詞性成分VP經歷的時間。正因為存在著時間范圍理解上不一致現象，“建立遼朝之前”和“沒有建立遼朝之前”在時間上給人的感覺是一樣的。

圖2

圖1

由于“建立遼朝之前”難以確定終點，因此“沒有建立遼朝之前”也在“建立遼朝之前”的范圍，二者實際上說的還是同一時段，正如數學上的并集，假設“沒有VP之前”所表達的時間范圍是一個集合A，“VP之前”所表達的時間范圍是一個集合B，則A真包含于B。再如:

(6)一九八七年，在黨的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之前，為了身體力行地廢除干部領導職務終身制，我提出了退休的愿望。

(7)……并說沒有轉業之前，每年得休上兩次假。(閻連科《和平寓言》)

例(6)中，“VP之前”前面有一先行時點“一九八七年”，這一先行時點起到了界定起點的作用，可與“VP之前”形成同指封閉。例(7)中，“VP之前”不帶有先行或后續時點，在時間范圍上往往形成開放狀態。但是，如果在“VP之前”后加一時段，其開放性就不一樣了。如:

(8)直到她臨死之前的一個月，她還拿他開心，說他上小學時……(許謀清《士槍·吳先生》)

“臨死之前的一個月”最能體現句法結構關系的表達形式，因為這種類型的“之前”是以事件的發生作為參照點的，因而事件是它的直接成分，在組合關系上，是先有了“臨死+之前”的，但由于這樣的表述形式是有開放性，其開放度(時間范圍)難以把握，如果只說“臨死之前她還拿他開心”，就很容易理解成是很接近死亡的時間;而在“臨死+之前”后面再加上“時段”，等于在一定程度上封閉了定位點“臨死+之前”的開放度，從而能更確切地表述時間。而本文要探討的“問世之前”的表述形式是有開放性的，其開放度難以把握。

三、兩種格式表達時間的方式

如果把“VP”作為“之前”與“之后”的臨界點，那么“(沒有)VP之前”和“VP之前”在時間軸上不同的位置可以表述為如下圖所示(以“沒有問世之前”和“問世之前”為例):

①沒有問世)+之前):

圖3

圖4

(注:“)”、“］”是采用數學上符號，“)”表示開區間，在文中意思是取不到“問世”那個臨界值;“］”表示閉區間，在文中意思是可以取到“問世”那個臨界值。下同。)

由上圖可以看出:圖3中“沒有問世”本身就是個開區間，“之前”也是個開區間，“沒有問世之前”就表示“問世”這一臨界值之前的所有時間;而圖4中雖然“問世”是個閉區間，但是“之前”是個開區間，表示也取不到“問世”這一臨界值，二者在時間上說的是同一對象。用關系式表達為:沒有問世)+之前)=沒有問世之前);問世］+(之前)=問世之前)。

② 沒有)+問世之前):

圖6

圖5

圖5中“問世之前”和“沒有問世”所指的是同一時間段，圖6中“問世之前”也和圖5中所表示的是同一時間段。用關系式表達為:沒有)+問世之前)=沒有問世之前);問世之前)=問世之前)。

③ 沒有)+問世］+之前): 問世］+之前):

圖8

圖7

圖7中“沒有”所限定的時間完全包含在“之前”所限定的時間內，因此與圖8所表達的時間段也是同一范圍。用關系式表達為:沒有)+問世］+之前)=沒有問世之前);問世］+之前)=問世之前)。

四、兩種格式在表達時間上的差異

如上所述，當人們把“VP”視作已經發生的動作“］”和未發生的動作“)”再與沒有“)”或之前“)”組合時，最終會組合為“沒有VP之前)”和“VP之前)”，從而導致最終所表達的時間范圍一致。但是這兩種認知的方式不同卻帶來二者使用上的日漸分化。

我們在語料庫里檢索的“VP之前”語句中有一部分不適宜替換為“沒有VP之前”，如:

(9)簽收之前，要仔細檢查包裹有沒有破損或人為破壞的跡象。

(10)領取飯卡之前需在表上核對信息。

例(9)和例(10)中“簽收”和“領取飯卡”這兩個動作與其前面的動作“仔細檢查”和“核對信息”發生的時間非常近，此時不適宜替換為:

(11)沒有簽收之前，要仔細檢查包裹有沒有破損或人為破壞的跡象。

(12)沒有領取飯卡之前需在表上核對信息。

例(11)和例(12)雖然在語法上也沒有什么不妥，但不符合我們母語使用者的習慣，但對于學習漢語的外國學生來說，他們并沒有我們母語使用者的語感，因此會造出一些不符合漢語習慣甚至不符合漢語語法的句子:

*(13)沒有吃飯之前，我們先洗手。(留學生課堂造句)

*(14)在他與他妻子沒有告別之前，他吻了她。(留學生課堂造句)

出現這種不對稱的原因則是因為人們看待“VP”有不同的視角，如將“VP”看作可以取到臨界值的閉合區間，則前后兩個動作相隔較近，如將“VP”看作無法取到臨界值的開放區間，則前后兩個動作可以相隔甚遠或較近。從普遍的認知習慣看，如果兩個動作發生的時間是非常接近的，甚至說前一個動作是后一個“VP”動作的序列動作時，傾向于使用“VP之前”這種肯定格式。

當“VP”被看作時段時，這類“沒有VP之前”格式參照點是“VP”開始的時點，即以該時點為參照點，“VP”此時被認知為時點。“沒有VP之前”表達的是事件的開始時間之前，它所指的時間的后界接近參照點，但與參照點有一定的距離。此時，“沒有VP之前”可以使用“VP之前”格式。如:

(15)a在沒有找到大油田之前，我國3/4的石油來自油頁巖。

(15)b在找到大油田之前，我國3/4的石油來自油頁巖。

(16)a在太陽沒有完全升起來之前，我們都不敢閉眼，害怕錯過這美麗的時刻。

(16)b在太陽完全升起來之前，我們都不敢閉眼，害怕錯過這美麗的時刻。

當“VP”被看作時點時，“沒有VP之前”指此時點以前的一個時段，時段的前界和后界都不清晰，時段的后界無限接近這一時點。此時，“沒有VP之前”語法上沒有問題，但不符合漢語語感。

(17)a沒有新的協議以前，應依據該協議來實施遣返，或做出具體安排。

(17)b有新的協議以前，應依據該協議來實施遣返，或做出具體安排。

如果“VP之前”前面有更精確的時間來界定則只能使用肯定格式，如:

(18)他們要在7月7日上午十時洪峰到來之前，把這些堤壩加固加高。(王燦龍文［4］)

(19)美國正在努力促成雙方在克林頓總統1月20日卸任之前達成一項“諒解協議”。(同上。)

例(15)和例(16)中使用的“VP”是動補結構，動作本身從發生到結果具有時段的特征，因此肯定和否定兩種格式都可以使用，但二者的參照點不同，究其原因還是人們對是否將“VP”發生的臨界點作為取值點的差異。而例(17)中“VP”是“有”，這不是動作動詞，因此人們更傾向于使用“沒有VP之前”格式，因為肯定格式“有”就是可以取到臨界值“］”，否定格式“沒有”就是無法取到臨界值“)”沒有交叉組合情況。這種取值差異在例(18)和例(19)中就更明顯了，(18)、(19)兩例中含有明確的時間詞，這部分時間詞與后面的“VP”構成了同指，從某種程度上限制了“VP”只能以時點出現，使得“VP”本身與“VP之前”所表達的時間范圍相同，因此無法替換為“沒有VP之前”格式。例(18)“洪峰到來”與“7月7日上午十時”是同一個時間點，例(19)“卸任”與“1月20日”是同一個時間點。如果將具體的時間詞刪掉，情況就不同了，試比較:

(20)a他們要在洪峰到來之前，把這些堤壩加固加高。

(20)b他們要在洪峰沒有到來之前，把這些堤壩加固加高。

(21)a美國正在努力促成雙方在克林頓總統卸任之前達成一項“諒解協議”。

(21)b美國正在努力促成雙方在克林頓總統沒有卸任之前達成一項“諒解協議”。

兩種格式在某些動詞身上更能體現出表達時間及語義上的差別，如:

(22)a上學之前，他在家割豬草。

(22)b沒有上學之前，他在家割豬草。

(23)a結婚之前他與他的父母住在一起。

(23)b沒有結婚之前他與他的父母住在一起。

例(22)和例(23)中“VP”與“之前”組合都可以有兩種理解，“上學”可以是“進入學校學習”，也可以是“去學校上課”的意思;“結婚之前”可以是“結婚前夕”，也可以是“未婚狀態時”的意思。因此，例(22)a句指“去學校上課”，可以替換為具體的上課時間，如“8點之前，他在家割豬草。”b句指“進入學校學習”，是較長的一個時間段，不能替換為具體的時間點。二者雖然形式上互為肯否，但表達的時間完全不同。因此，當“上學”替換為“上課”時，否定形式便不成立:

(24)a上課之前，他在家割豬草。

*(24)b沒有上課之前，他在家割豬草。

例(23)a句指“結婚典禮”或“結婚那天”，也是一個具體的時間點，而b句指“結婚”這一狀態，區別于未婚狀態。兩句形式上也是互為肯否，但表達時間完全不同。

五、余論

“沒有VP之前”與“VP之前”兩種格式所表達的時間范圍有重疊，“沒有+VP之前”所表達的時間范圍的集合真包含于“VP之前”所表達的時間范圍的集合，因此有些學者認為否定格式中的“沒有”屬于多余或邏輯問題，分歧的產生源于各自對兩種格式的時間表達方式的不同認識，主要的區別在于是否將“VP”看作可以取值的臨界點。

關于兩種格式在共識層面上的同一性和互補性［8］，本文未作討論，因為本文認為這種同一性和互補性是兩種認知心理恰巧在語言形式組合上表現一致，二者內在分化卻一直存在。可以說，二者不存在同一性或互補性，只是二者在語言形式上偶然呈現出肯否對稱格式。

而有些學者認為“沒有VP之前”還可以表示條件及隱含對比的意味。［9］本文認為這屬于兩種格式都表達動作時間先后，如:“沒有拿到宿舍鑰匙之前，我還不能告訴你宿舍發生了什么事。”而動作發生的時間先后有序列先后，即純粹的先后，也有條件性先后，即必須先發生某個動作才能發生另外一個動作，從而產生條件的意味，本質上屬于兩種格式在表達時間上的發展分化問題。這與本文要著重表達的觀點并不沖突，反而可以豐富讀者對“沒有+VP之前”格式的認識。

［1］趙元任著，呂叔湘譯．《漢語口語語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2］呂叔湘，朱德熙．《語法修辭講話》［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

［3］石毓智．《肯定和否定的對稱與不對稱》［M］．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1．

［4］王燦龍．《說“VP 之前”與“沒(有)VP之前”》［J］．《中國語文》，2004，(5)．

［5］江藍生．《概念疊加與構式整合——肯定否定不對稱的解釋》［J］．《中國語文》，2008，(6)．

［6］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DB/OL］．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xiandai．

［7］李向農．《現代漢語時點時段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8］盧鴻莉．《“VP之前”“沒VP之前”同一性與互補性淺談》．江漢大學學報，2010，(6)．

［9］許有勝．《“VP之前”和“沒有VP之前”語義差別探微》．寧夏大學學報，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