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辛苦了，快樂片刻吧
——談網絡文學的快感模式

○康 橋

網絡文學標舉“讀者主權”，具有明確的讀者分群意識，特別是男性女性兩大人群的閱讀需求得到了充分關照，形成了男性讀物與女性讀物——“男書”與“女書”的分野。

在小說類型中，“硬質小說”如玄幻、修真、武俠、軍事、歷史小說，更招惹男性讀者的熱情，軟性讀物如言情、宮斗、青春、校園等等小說類型，則以女性讀者為主要對象。但其實大多數小說類型中，男女讀者都有各自的天地。比如女性作者與讀者，也有自己的玄幻、修真、歷史小說。真正分開“男書”與“女書”的，是作品主人公的性別，是主人公體現出來的男女兩性不同的“愿望—情感形態”，不同的實現愿望的快感模式，這才是凝聚男女兩性群體的核心因素。

在網絡文學場域中，讀者能否對作品主人公產生“代入感”至關重要。顯然，女性讀者對女作家筆下的女主人公，男性讀者對男性作家筆下的男主人公，更容易有代入感，男女兩性的愿望與情感經常是隔膜乃至對立的。人們的日常生活平庸重復，成功感受、高潮體驗缺失，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欲求，需要潛入幻想性文藝作品中，取得快感補償。而文藝作品比之于日常生活，更完滿、更貼近情感起伏曲線。當讀者遇合文藝作品中的主人公，當彼此擁有同樣的愿望與情感傾向，讀者把自己代入主人公，一起行動，一起經受挫折考驗，把主人公的成功體驗融合為自身體驗，特別是混合著快感與審美沖動的高峰體驗，帶來震撼感、透亮感和痛快感，人們的快樂荷爾蒙分泌顯著上升，令人迷醉于喜樂之中，這是一種人類生活中的快感獎賞機制。讀者在故事中得到富足的、完滿的跌宕起伏的情感體驗，卻無須承擔現實生活中的艱辛，讀者自然趨之若鶩，讀者對各種快感獎賞的模式形成上癮依賴，作者、主人公、讀者，因為心理融合的發生，就構成了三位一體的“愿望—情感共同體”，這是網絡文學作品贏得男女讀者群體的關鍵因素。

而創作者的任務就是不斷提供新穎獨到的快感內容，給予讀者重復可控的快感獎賞，令讀者甘心付出金錢、時間、精力，換取身心滿足。“上癮—滿足機制”是網絡作家吸引粉絲的秘密之一，這樣能夠提供快感體驗的作者，事實上主宰著“愿望—情感共同體”的行進方向與喜怒哀樂，人們稱呼這樣的網絡作家為“大神”——男女大神帶領著各自的粉絲群體，各自的愿望情感共同體，在精神世界抱團而行。

“愿望得逞”是“愿望—情感共同體”的內核。在成功的網絡文學作品中，主人公“愿望得逞”的過程就是故事情節的主線，引誘讀者代入故事情境中、進行逼真性體驗的，正是主人公經過努力，不斷實現愿望的快感。這里分析網絡文學里兩種常見的，具有原型意味的“愿望得逞”路徑，展示網絡文學如何魅惑男女讀者，結成“愿望—情感共同體”的狀況。它們同樣存在于“歷史小說”中，由于男女主人公及其愿望實現快感模式的不同，形成了形態迥異的“男書”與“女書”。

在歷史小說“男書”中，金庸小說發揮了重要影響。人們的日常愿望是獲得權力、財富、情愛，這是大眾小說最常見的顯性的“愿望—動機”主題。已經被文學教授們接納的金庸小說，其主人公總是能夠在男性基本愿望方面大獲成功，尤以《鹿鼎記》的主人公韋小寶，開創了迅速獲得權力、財富、美人的典范。韋小寶出生底層（吸引華人底層男性的身份認同），機緣巧合與康熙帝成為伙伴，并為之建立功勛（與最高統治者建立密切關系，燦爛人生的開始），周旋于各種政治勢力、江湖幫派之間，追逐得到各色美人七名（含公主、郡主、幫主夫人，艷色各別，性格有異），兒女多多，“韋爵爺大功告成”，為了脫離政治漩渦，攜美人財寶逃隱江湖，最終過上了幸福自由的生活。這是男性愿望得逞的顯性模式，最令華人青年讀者迷醉。

網絡小說中，人氣很高的“歷史”類小說《回到明朝當王爺》《極品家丁》等作品，主人公愿望得逞的模式正是“韋爵爺大功告成”的翻版。《回到明朝當王爺》的主人公，穿越到明朝，附體于一個垂死的窮秀才楊凌身上（起點低），偶然獲得功勛，被薦入皇城，成為未來皇帝的伴讀（與最高統治者成為伙伴），從此建言獻策，奔馳在平叛、抵御外敵的戰場上，整合體制內外力量，建立工商企業，鼓動政治改良，功勛卓著，加官進爵，財富車載船裝不可測量，而各色身份、性格、功能的美人皆備，且忠誠和順、團結互助，最后，主人公帶著部下、妻兒老小，遠征西伯利亞，受封西伯利亞王（在沒有選擇自由的皇權社會安全著陸）。

《極品家丁》中，主人公林晚榮穿越到一個架空的朝代大華朝，投身商人家庭做家丁（起點低），大展商業才能，同時與皇家產生了密切關系，有機會繼承皇位卻堅決拒絕，所以更得皇帝信賴，只是為了能夠娶兩個公主和更多美女，才答應皇帝效勞朝廷。練兵、改良朝政、打垮北方游牧民族，大功告成，退隱西湖，但不時奔波遠方去探望情人，主人公的兒子在多處繼承皇位，開枝散葉，代代榮華。

他們的白日夢是相似的。不管這些作品如何在政治、社會、民族主題上進行包裝整合，當網絡文學的男性讀者瞇起眼睛，識別出“大功告成”夢境的基本元素，他的快感預期就會升騰。眼前這個世界，是按照主人公愿望得逞的需要而運轉的，在這個男性快感模式中，女性被男性欲望對象化，哪怕是擁有強悍個性的女王，也是為了男性欲望得逞的快感更為強烈而存在的?！肮鳌迸c“女王”是權利、財富、美色的融合體，是功能性很強的身份符號，而男性作者、主人公、讀者構成了喜笑顏開的欲望得逞的團伙。

而在女性歷史小說中，“宮斗小說”是女性白日夢的集大成者。在這種女性愿望得逞的類型化景觀中，主要故事構成是在宮廷情景中，女主人公嫁給最有權勢的男人——皇帝，并戰勝其他女人奪得恩寵，得到尊榮，然后她與另一個（或數個）浪漫的男人（通常是王爺）戀愛，而男人們瘋狂的愛著女主人公，為女主人公實現各種愿望承擔后果。被普遍看作是宮斗戲“近祖”的，是香港電視清宮戲《金枝欲孽》，對后來的宮斗題材小說與影視劇有著直接的影響?！逗髮m甄嬛傳》與《步步驚心》這兩部網絡宮斗小說，因改編的電視劇熱播，女性讀者與觀眾的癡迷的深度廣度，為人傳頌。

小說《甄嬛傳》中，一個架空的皇朝，主人公甄嬛選秀入宮，憑借美貌聰慧，爭得皇帝玄凌的恩寵（同名電視劇中，坐實為清朝雍正皇帝），幫助皇帝治理天下。甄嬛家族也盡享榮華，主人公因為受到陷害，開罪了皇帝，自請“出宮禮佛”（為多情種子皇弟玄清與甄嬛相愛，創造了充裕的時間、空間）。甄嬛接受了皇弟玄清的愛情，暗結珠胎，后來聽說玄清在外地身死，為了孩子的未來，甄嬛設計回宮。玄清回來后，木已成舟（為女主角回到皇宮繼續尊榮道路安排的由頭）?；实坌钁岩烧鐙峙c玄清有染，讓甄嬛送毒酒給玄清，玄清為保護甄嬛，喝下毒酒身亡，男主角以自身死亡換取主人公的生存，如此偉大的愛情（女性小說影視劇中常見催淚招數——愛人為女主角而死），令女性的讀者身心震蕩，得到高峰體驗?；实坌枰布皶r死了（他為甄嬛獲取最高權力讓路），年少的皇太子于靈前繼位，甄嬛成為皇太后，相關男人女人盡皆落花流水，甄嬛獨自到達尊榮頂峰。

《步步驚心》中女性愿望得逞的規模更為宏大?，F代社會的白領女性因為意外事件，靈魂跨越時空，重生于康熙年間，卷入了“九龍奪嫡”狂潮。康熙爺能干英俊的兒子們，展現了各自的魅力，女主角與最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的八王爺，談了很透徹的戀愛，然后女主角進宮，成了最有權力的那個男人，即雍正皇帝的女人。宮斗得勝（偉大的女主角藐視群雌），女主角想要得到自由（還有更多），就在八王爺、十三王爺等人的幫助下，迫使雍正同意她出宮。女主角就在十三王爺的護送下，去往另一個雄性魅力十足、而且熱愛女主角的十四王爺那里。在一個美麗的日子里，死在愛人的懷抱里。她的靈魂回到現代社會（小說情節到此終結，在同名電視劇中，夢想得以繼續），想尋找這“過去二十年”，究竟是否大夢一場？她在博物館里得到了證明：一張照片或畫像上，她與諸位王爺帥哥們站在一起。她抬起淚眼，看見了穿著皮夾克的“雍正”，穿過博物館的展柜，迎面走來——愛戀的人一定會重逢……到此，女性的常規愿望得到全面滿足，而人群以此分為兩撥，一群是淚流滿面沉醉其中的女性讀者觀眾，另一群是她們小心翼翼的男友和丈夫。

在愿望得逞的網絡小說、電影電視里，世界為了男女主角的愿望運轉不停，高潮不斷。夢醒之后，讀者、觀眾回到庸常的生活里，繼續承擔平淡繁復的一切。人類可以擁有文藝作品，擁有夢想的能力，這是造物主對人類整體的獎賞：你們辛苦了，快樂片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