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閱讀活動論略

王 龍

(包頭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內蒙古 包頭 014030 )

明太祖朱元璋崇儒尚學，熱愛閱讀。他不僅重視藏書，讀書廣泛，而且勤于思考，善于評論。其讀書觀念是講求實用，嚴于管理。作為在文治武功上最有影響的開國君主，他的閱讀行為和觀念不僅形成了他的知識背景，也直接影響著他政治思想的形成和施政行為的產生，從而對明朝的建立和鞏固產生了重要作用，也對明初及整個明代的學術文化發展具有重要影響。

一、崇儒尚學，重視藏書

朱元璋出身農夫，識字不多。但在推翻元朝，建立明朝的過程中，由于政治和軍事斗爭的需要以及受他周圍儒士們的影響，他逐漸認識到了讀書的重要性。因此，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十分重視讀書和藏書，并養成了讀書和寫作的習慣。如他自己說：“朕本農家子，未嘗從師指授，然讀書成文，釋然自順，豈非天授乎？”[1](P20-27)至正十八年，他征辟儒士范祖干、葉儀、許元等十三人，直講經史。[2](P7)范祖干向朱元璋講《大學》一書的治國之道，由此，朱元璋也懂得了“武定禍亂，文致太平”的道理。[2](P7223)對于書和讀書的重要性，他在洪武十五年(1382)十一月命禮部修治國子監舊藏書板的一道上諭中說：“古先圣賢立言以教后世，所存者書而已。朕每觀書，自覺有益，嘗以諭徐達。達亦好學，親儒生，囊書自隨。蓋讀書窮理，于日用事務之間，自然見得道理分明，所行不至差繆，書之所以有益于人也如此。”[3](P2360)這也是對宋太宗“開卷有益”說的最好詮釋。

無論是戰亂時期，還是立國后，朱元璋始終以極大的熱情和毅力閱讀和研究儒家經典，以尋求治國安邦之道。如他自己說：“吾每于宮中無事，輒取孔子之言觀之，如‘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真治國之良規，孔子之言，萬世之師也。”[4](P10)《明太祖實錄》也稱贊他：

退朝之暇，即延接儒生，講論經典，取古帝王嘉言善行，書置殿廡，出入省觀。斥侈靡，絕游幸，卻異味，罷膳藥，泊然無所好。敦行儉樸，以身為天下先。凡詔誥命令,詞皆自制，淳厚簡古，洞達物情。當寧戒諭臣下，動引經史，淳切懇至，聽者感動。訓敕子孫臣庶，具有成書，貽法萬世。[3](P3717)

這段話雖不無溢美之詞，但從朱元璋的一些言行來看，這也確實反映了他崇儒尚學、讀書勤奮、勤政尚儉、以身作則的行為和品德。

由于朱元璋對讀書的重要性有高度的認識，所以他也十分重視對書籍的搜集和典藏，建國前，他就曾“命有司訪求古今書籍，藏之秘府，以資覽閱。”并且他對侍臣詹同說：“三皇五帝之書，不盡傳于世，故后世鮮知其行世。漢武帝購求遺書，而六經始出，唐虞三代之治始可得而見，甚有功于后世。”[4](P10)這也反映了他好學嗜讀，相信書籍是知識的來源的思想。之后，他又多次下令搜集圖書。如洪武元年(1368)，徐達率軍破元大都時，朱元璋命徐達“收其秘閣所藏圖書典籍，盡解金陵。”[5](P4)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又下令搜購遺書。于是福建布政司進《南唐書》、《金史》、《蘇轍古文》等。[6](P419)如此等等，朱元璋對書籍搜求和典藏的重視也奠定了明朝官府藏書的基礎，從而為宮廷閱讀創造了良好的條件。

二、熱愛閱讀，勤于鉆研

朱元璋雖然沒有受過正式學校教育，但后來能夠諳熟經典、評論經史，并能用文字表達己意，這是他熱愛閱讀，勤于鉆研的結果。 他對《詩》、《書》、《禮》、《易》、《春秋》、《大學》、《論語》、《孟子》以及《列子》等典籍，都做過深入鉆研，[4](P7-94)并有很多精辟的見解。如洪武二十七年(1394)，他在閱讀蔡氏《書傳》時，發現其中對象緯運行的解釋與朱子《詩傳》相悖，其他注釋也與別人有所不同，于是征天下儒士訂正之，后成《書傳會選》，頒行天下。[2](P3955)他對《大學》中“有土有人”的闡釋是：“人者國之本，德者身之本，德厚則人懷，人安則國固。故人主有仁厚之德，則人歸之如就父母，人心既歸，有土有財，自然之理也。若德不足以懷眾，雖有財，亦何用哉。”[4](P34)國子博士許存仁講《尚書·洪范》至“休徵咎徵之應”時，朱元璋說：“天道微妙難知，人事感通易見，天人一理，必以類應，稽之往昔，君能修德，則七政順度，雨旸應期，災害不生；不能修德，則三辰失徵，旱潦不時，乖異迭見，其應如響。今宜體此，下修人事，上合天道。”[4](P10)他評論《春秋》說：“孔子作《春秋》，明三綱，敘九法，為百王軌范，修身立政，備在其中，未有舍是而能處大事決大疑者。”[4](P94)他在一次讀《列子》后說：“信心常出于忠厚，疑心必起于偏私。夫信其所好，疑其所惡，乃人之常情，是不可不察也。”[4](P81)

而且，朱元璋還經常將自己對經典的理解和見解親自向其子孫和大臣們講說，以表達和傳播自己的讀書治學體會和思想。如洪武十五年(1382)五月，國子監落成時，朱元璋向全體學官講說《尚書》三篇。“復命取《尚書》‘大禹’、‘皋陶謨’、‘洪范’，親為講說，反覆開諭。群臣聞者莫不悚悅，遂賜宴，竟日而還。”[3](P2278)他認為“經之不明，傳注害之；傳注之害，在乎辭繁而旨深。”因此，他擔心儒臣不能達注釋之凡，又親自譯《論語》二章，以賜翰林修撰孔克表。孔克表、劉基、林溫“取諸經要言，析為若干類，使人以恒言釋之，使之皆得通其說，而盡圣賢之旨意。”朱元璋賜名曰《群經類要》。[7](P141-172)

這些評論、講說和解釋，一是表現出朱元璋對經典閱讀的勤奮和深入鉆研；二是進一步反映了他對經典閱讀的重視，而且惟恐經典著作的微言大義不能深入人心；三是他反對對經典解釋的復雜化，所以他對經典的解釋并不拘泥于傳統注疏，而是能夠根據自己的理解，進行直接、淺顯易懂的解釋；四是不僅反映了他的學術文化水平，也表現出了他的政治思想和治國理念。

特別是他對一些經典著作能夠朝夕省閱，反復詳味，以求古人之用心。如他將《尚書·洪范》篇書寫揭于御座之右，并為之注疏，[4](P77)成《尚書洪范注》。他命儒臣將《尚書·無逸》篇書于殿壁，朝夕省閱，以為鑒戒。[4](P96)他還將《大學衍義》書于新宮殿的西廡壁間，并說：“前代公室多施繪畫，予用此以備朝夕觀覽，豈不愈于丹青乎？”[4](P14)之后，他又說：“朕觀《大學衍義》一書有益于治道多矣。每披閱，便有警省。故令儒臣日與太子諸王講說，使鑒古驗今，窮其得失。大抵其書先經后史，要領分明，使人觀之容易而悟，真有國之龜鑒也。”[3](P2489)可見朱元璋對儒家經典的喜愛之深和用功之勤。

以史為鑒，從歷史中尋求現實參考意義，也是朱元璋一貫的讀書思想和做法。如他自己所言：“往古人君所為善惡，皆可以為龜鑒。吾所以觀此者，正欲知其喪亂之由，以為之戒耳。”[3](P232)所以，除儒家經典外，朱元璋對歷史書籍也特別愛好。據考證，他讀過的歷史著作，從《左傳》、《周書》、《史記》、《漢書》到《唐書》、《宋史》，多達六七十種。[8]( p160-164)其中的《漢書》和《宋史》是朱元璋最常讀的書。特別是他對《漢書》的酷愛，幾乎到了手不釋卷的程度，并且也經常就《漢書》中的問題與大臣進行討論。對此，史料中也多有記載。如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五月，太祖“上朝罷，御白虎殿，閱《漢書》”，并與侍臣宋濂、孔克仁討論“漢之治道不能純乎三代”的問題。[3](P195)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十一月，“太祖閱《漢書》”，與侍臣討論“漢高祖以追逐狡兔比武臣，發蹤指示比文臣”的譬喻及其意義。[9](P293)洪武十二年(1379)，“太祖觀《武帝紀》，顧謂翰林侍臣曰：‘人君理財之道，視國如家可也。一家之內，父子不異貲，其父經營儲積未有不為子孫之計者，父子而異貲，家必隳矣。君民猶父子也，若惟損民以益君，民衣食不給，而君獨富，豈有是理哉？”[4](P60～61)洪武十八年(1385)六月，“上閱《漢書》”，然后與侍臣討論漢文帝的為人和用人之道。[9](P301)

而且，朱元璋不僅自己閱讀《漢書》，還極力鼓勵臣民閱讀。如《明史·郭云傳》載，“元主北奔”時，湖廣行省平章政事郭云堅守不降，大將軍徐達遣指揮曹諒圍而擒之，系送京師。“太祖奇其狀貌，釋之。時帝方閱《漢書》，問識字否，對曰‘識’。因以書授之。云誦其書甚習。帝大喜，厚加賞賜。”[2](P3910)

此外，由于朱元璋對史書的資治作用有深刻的認識，所以他還“命禮部印《通鑒》、《史記》、《元史》以賜諸王。”[3](P3122)同時，他也通過敕修書籍，將史書上有關正反面的事跡編成教材，讓子孫及大臣們閱讀。

三、經史之外，興趣廣泛

除儒學和歷史外，朱元璋也喜歡閱讀佛、道、文學及其它方面的書。特別是因他青年時曾出家為僧，所以對佛學尤感興趣，并且后來還曾著有《金剛經集注》。此外，他對《道德經》也深有研究，并且亦有《道德經注》行世。從他作有大量詩歌來看，他也喜歡吟詩誦詞。而且大學士解縉也說他：“圣情尤喜為詩歌……故常喜誦古人鏗鍧炳朗之作，尤惡寒酸咿嚶齷齪鄙陋，以為衰世之為，不足觀。”[10](P1)在文章方面，他對諸葛亮的《出師表》評價很高，他說該文“至今使之誦之，自然忠義感激。”[4](P30)他對戲文詞曲也極為喜歡。如他對高明的《琵琶記》就極為欣賞，他曾對臣下說：“《五經》、《四書》，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記》，如山珍海錯，富貴家不可無。”[11](P343-344)而且，他不僅自己諳習詞曲，也希望其子孫和大臣喜歡。如“洪武初年，親王之國，必以詞曲一千七百本賜之。”[12](P4)

正因為朱元璋平時讀書很雜，而缺乏選擇，所以一些儒臣也曾向他提出建議。如洪武年間，大學士解縉向太祖朱元璋上疏說:

臣見陛下好觀《說苑》、《韻府》雜書與所謂《道德經》、《心經》者，臣竊謂甚非所宜也。《說苑》出于劉向，多戰國縱橫之論。《韻府》出元之陰氏，抄輯穢蕪，略無可采。陛下若喜其便于檢閱，則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請得執筆隨其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關、閩、濂、洛，根實精明，隨事類別，勒成一經，上接經史，豈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歟？[2](4115～4116)

也正是這道上疏，成為后來《永樂大典》和《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三部理學巨著編纂的最初起因。

還有，明朝雖然厲禁讖緯之書，朱元璋時期的《大明律》就有類似的規定。但由于這類書在當時流傳很廣，很受讀者青睞，而苦不得“秘本真傳”，所以，在洪武二十二年(1389)，河南封邱縣民劉安壽曾向太祖獻讖緯之書多種，其中如《五符太乙書》、《遁甲書》、《景祐符應經》、《草里尋針法》、《草算太乙》、《祭法太乙》、《玉律》、《六壬書》等等[5](P906)。雖然沒有聽到朱元璋當時有何反響，但我們也不能否定，朱元璋也曾讀過這些書。

可見朱元璋閱讀范圍之廣和讀書數量之多。

四、講求實用，重視管理

朱元璋的閱讀思想和觀念一是講求實學，經世致用；二是虛懷若谷，追求不懈；三是重視管理，嚴加防范。

首先，朱元璋作為一個出身農夫、身經百戰而打天下的皇帝，其閱讀觀念也必然會表現為講求實學和經世致用。有關這一點，除上述言行已有所充分反映外，再如，他在命孔克仁教授其子孫讀書時，希望他“輔以實學，徒效文士記誦、詞章而已。”[4](P31)他還對文士們的寫作批評道：“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達當世之務，立辭雖艱深而意實淺近，即使過于相如、揚雄，何稗實用？”[4](P30)這雖然是在批評做文章，但也反映了他的閱讀觀念。

第二，朱元璋作為明朝的開國皇帝，其博大的胸懷、寬廣的氣度和永不滿足的追求精神也必然會反映在他的讀書治學思想和觀念上。有關這一特點除上述言行已有所反映外，史料中還有很多記載。如他曾與翰林待制秦裕伯等論學術曰：“為學之道，志不可滿，量不可狹，意不可矜。志滿則盈，量狹則驕，意矜則小，盈則損，驕則惰，小則鄙陋。故圣人之學，以天為準，賢人之學，以圣為則，茍局于小而拘于凡近，則亦豈能充廣其學哉。”[4](P30)這段話也再一次反映了朱元璋志存高遠、胸懷寬廣、永不滿足、勤奮不懈的人生追求和讀書治學思想。

第三，朱元璋作為一個最高統治者，他也對閱讀活動的思想認識和控制功能有著高度認識，并能付諸實施，嚴加管理。在這一點上，朱元璋雖然自己的讀書范圍很廣，內容很雜，幾乎是無所禁區，但他對臣民的讀書范圍則是有所限制。如洪武六年頒布的《大明律》中就規定不準收藏和閱讀“天文圖讖”等“應禁之書”。同年，朱元璋對國子博士趙俶說：“汝等一以孔子所定經書為教，慎勿雜蘇秦、張儀縱橫之言。”趙俶“因請頒正定《十三經》于天下，屏《戰國策》及陰陽讖卜諸書，勿列學宮。”[2](P3955)此外，他還對《孟子》進行刪節，亦反映出他的閱讀控制思想。至于他所主持修纂的幾十種制書，則更是一種出于政治目的的強制性閱讀和思想控制。

五、結語

由上述可見，第一，朱元璋雖然不是一個讀書人出身，但他崇儒尚學、熱愛讀書、勤奮鉆研和嚴于管理的行為和思想為歷代皇帝所不及。特別是他始終堅信書籍是知識的來源，經典能給讀者帶來智慧，經史是治國安邦的重要知識。所以他始終重視對書籍的收藏，也非常重視對子孫及臣下的經史教育。

第二，讀書既提高了朱元璋的文化素養，也提高了他的執政能力,從而對他的治國理念和政策制定產生了重要影響。這在他大量的有關讀書的見解和評論以及與儒臣們講論經史和治國之道的言談中有充分的反映。這是朱元璋在文治武功上能夠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的開國君主的重要因素之一。如《明史》所言：“武定禍亂，文致太平，太祖實身兼之。”[2](P56)

第三，讀書不僅提高了朱元璋個人的文化素質，也對明初以及整個明代的儒學普及與發展具有重要影響。這主要表現在：一是他始終能夠“興禮儒士，網羅碩學”，重視對知識分子的保護和使用；二是非常重視發展教育，提高臣民的文化素養，乃至“蓋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2](P1686)三是他本人所寫的各種體裁的文字，包括詩詞文章、經典注釋及其它大量的敕修書籍，也對明初的文學發展和經史普及產生了重要影響。至于朱元璋對儒家經典著作的解說和理解及其學術主張，除了有助于儒學經典在社會上的普及外，它也必然會對明代的經學發展產生重要影響。這應該是研究明代學術思想史不能忽視的問題。而這已經不是本文所探討的范圍了。

[1]陳寶良.明代皇帝與明代文化[J].史學集刊，1992,(3).

[2](清)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明太祖實錄[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4](明)余繼登.典故紀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59.

[6](清)龍文彬.明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56.

[7]朱鴻林.明太祖的經史講論情形[J].中國歷史文化研究所學報,2005,(45).

[8]向燕南.史學與明初政治[J].浙江學刊，2002,(2).

[9]明太祖寶訓[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10](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1]尚學鋒等.中國古典文學接受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

[12]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