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思文
簡析莫言《蛙》文本的先鋒性、復雜性及人文關懷
◎鄧思文

莫言自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受到了國人更多的關注。莫言的微博雖然微博數量不是太多,僅28篇左右,但是他的粉絲數量已經超過了412萬。莫言的許多作品,甚至是年代比較久的作品,也重新被讀者和批評家再次閱讀或者研究。他的長篇小說《蛙》自問世以來就面臨褒貶不一的評論態度。從《蛙》的日譯本的書影封底上的兩段話——“打胎則生命與希望消失;出生則世界必陷入饑餓”[1]“人有罪,我亦有罪”[1]——可以窺見,莫言寫作的《蛙》是帶有兩難抉擇下的矛盾以及反思思想。筆者在綜合閱讀各家評論的基礎上,試從內容選擇和文體結構這兩大方面來分析《蛙》的文本所呈現出來的先鋒性、復雜性,進而分析文本中蘊含的莫言對人生的關懷以及對人性、生存、國家的思考。
《蛙》 文本細讀 先鋒性 復雜性 人文關懷
2011年8月,莫言憑借《蛙》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這與他在2012年10月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僅相隔一年,可謂是諾貝爾大獎前的預熱。《蛙》自問世以來就面臨褒貶不一的評論態度。筆者在對《蛙》進行文本細讀以及綜合前輩研究的基礎上,選擇從文本與文體結構的研究角度,來分析《蛙》的文本所呈現出來的先鋒性、復雜性,進而分析文本中蘊含的莫言的人文關懷情愫。
莫言的《蛙》填補了“計劃生育”描寫的空白,是一次闖入“禁區”的寫作。但是在文本細讀中,筆者發現,這篇小說給讀者帶來閱讀的親切感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在于小說中不僅僅只展現計劃生育這個大的主題,更是在這個主題周圍,展現了當時人民生活的熱點問題。經歷過這些熱點問題的讀者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對文本的親切感熟悉感,這些熱點問題的描寫也擴展了文本內容的涵蓋范圍,使得《蛙》反映的高密鄉人的生活不是孤閉單一的而是豐富立體的。
本文以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12月出版的《蛙》作為分析的具體文本。
小說62頁開始描寫的類似城管問題的原始狀態:在膠河堤壩泄洪閘邊因為買賣形成魚市,而公社稅務所的收稅員經常來沒收他們的魚,這就類似于現在的非法聚集的小販被城管驅離或者沒收物品的情況;甚至寫到了有人冒充公社的收稅員前來收稅被揭穿,提及了冒充官員魚肉百姓的欺詐問題。
257頁開始,描寫了蝌蚪在高密鄉縣城以及在首都北京遭受的兩次“碰瓷”事件,正義被流氓邏輯壓迫了,蝌蚪在這兩次“碰瓷”事件中都感覺驚懼并且遭受損失,圍觀者是冷漠的——沒有路人肯站出來幫他。
266頁中提到的蝌蚪因為新生的兒子的哺乳問題煩惱,“盡管牛奶也能將嬰兒養大,但危險多多,那些喪盡天良的奸商在‘空殼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后,會不會停止他們的‘化學’實驗?‘大頭嬰兒’和‘結石寶寶’之后,誰知道會產生什么嬰兒?”
上面提到的類似城管問題,冒充官員牟利的問題,問題奶粉等只是筆者舉例《蛙》的部分對當今社會熱點的細節的呈現,而這些熱點問題的呈現一方面體現了作家莫言對于社會熱點的關注以及敢于訴諸筆端的精神,更使其貼近了小說內的生活狀態與讀者的日常生活,使得文本的描寫富有生活氣息和立體感。
《蛙》一共由5大部分組成,每一部分的開始都是蝌蚪寫給彬谷義人的信,1~4章的第二部分的一段回憶性的文字材料,第5章的第二部分則是一個九幕劇的話劇劇本。這樣的組合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小說結構前所未有的,自然引發了不小的關注與爭議,這樣的結構究竟是一個低劣的問題拼湊還是一種文體的創新,筆者以為不可妄下評判,下面通過一些細節分析回應前人的一些論述。
1.關于每章首部的信
關于“為什么要選用日本作家作為傾訴對象”這一個問題,已經有論者[1]進行了很確切的分析,認為蝌蚪的敘述試圖跳出狹隘的民族立場,以一種世界的眼光和胸襟來看待歷史,撥開紛繁復雜的歷史迷霧,反思歷史和人生,還原生命的尊嚴和意義。另有論者[1]認為,這“其實是‘他者化’了自己的故事,他找到一個他者來觀照自己的故事,而這個他者是一個外族人,是日本人,更容易使他的故事變得陌生化、奇觀化和傳奇化。這個日本人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轉化為一個諾貝爾獎評委會的成員,他讀的時候就會感到莫言是在向我傾訴……”
筆者認為可以就上面的觀點做一個拓展,這5封信以及回憶性文字材料的顯性讀者是蝌蚪的傾訴對象彬谷義人,但是真實的讀者可以包括像諾貝爾獎評委這樣的外國讀者,當然也包括了中國讀者。在這樣的傾訴設置中,讀者可以在彬谷義人以及自身之間擁有一個雙重的閱讀體驗,并且在這之間的距離產生了讀者更大的思考空間。
至于這篇小說中的信,蝌蚪在第1封信中就有這樣的論述“在電腦時代,用紙、筆寫信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當然也是樂趣,但愿您讀我的信時,也能感受到一種古舊的樂趣”。[2]筆者認為,這不僅是顯性作者蝌蚪的觀點,更可以看做是隱含作者莫言自己的觀點,用信寫作,是為了讓讀者感受到一種古舊的樂趣。除此之外,這5篇信對小說敘述的影響,筆者認為可以總結為以下幾點:
第一,起到串聯全篇的作用。
小說起因于作家蝌蚪因為日本作家彬谷義人來做報告,應彬谷義人的請求寫信告訴他姑姑的生平事跡,并且受到彬谷義人的鼓動希望寫一部以姑姑的一生為素材的話劇。這5封信構成了一個成為了串聯四個回憶記錄以及話劇的線索。
在前4封信中,一直提到第五本分的劇本創作,使得讀者形成了對劇本閱讀的期待。
第二,展現蝌蚪寫作內容的變化軌跡。
有論者發展文字素材的3、4部分,蝌蚪逐漸代替姑姑成為了故事的主角,而在話劇部分,主角更是轉變成陳眉以及蝌蚪,于是就批評蝌蚪應彬谷義人的請求寫信告訴他姑姑的生平事跡以及要寫姑姑的寫姑姑的一生為素材的話劇的意圖被隨意拋棄了,使得小說前后兩部分形成斷截,質疑作者的結構偏離。
筆者經過仔細閱讀發現,在蝌蚪寫給彬谷義人的第二封信中找到了小說寫作內容改變的預告“我應您的要求,繼續以寫信的方式,將姑姑的故事告訴您。遵您之囑,我也盡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經歷過的一些事情,順便寫到了信里”[2](筆者按:這里的信與筆者稱呼的回憶性文字材料同是指在章首的信之后的第二部分)。作者對于主體部分內容的變化是有預告性的,是有跡可循的。
1、2部以姑姑為中心,3、4部分以蝌蚪為中心,話劇部分以陳眉、蝌蚪為中心。中心人物的替換恰恰逐漸形成了兩代人的對比,不管是兩代人的生命歷程抑或精神狀態都在對比中顯現獨特性,甚至包含陳眉這樣的第三代人的生活也進行了書寫。
2.關于九幕劇的劇本——原寫作意圖與劇本的出入
這部九幕劇一方面是《蛙》的結尾部分,由于文體的變換呈現出一個荒誕的結局。筆者認為,這種文體的變換給作品帶來了一個多文體的沖擊,以下是對一些閱讀疑惑的分析。
上文已經提到,蝌蚪一直想寫一部以姑姑的一生為素材的話劇。但是有論者就批評指出話劇只能看作是第四部分的延續,主角轉移成為陳眉、蝌蚪。筆者在上文已經就此作出分析,認為中心人物的替換恰恰逐漸形成了兩代人的對比,不管是兩代人的生命歷程抑或精神狀態都在對比中顯現獨特性,甚至包含陳眉這樣的第三代人的生活書寫。
有論者這樣描述“莫言的描寫與《1984》有異曲同工之處。這部話劇讓人不安的是蝌蚪他們犯下的一系列罪行,而是他們真誠的相信通過這種罪行可以獲得贖罪!”[1]
筆者認為,蝌蚪原本想寫出一部偉大的史詩劇作卻被隱含作者莫言替換成了一部荒誕的救贖劇。
“在這部話劇中,似乎只有那在“唐吉坷德”餐館扮演角色的陳鼻作為罪惡的揭露者回到真實之中,這種虛實之間的轉換與張力,使得《蛙》的敘事空間大大開拓,并獲得了更復雜的倫理修辭效果和更深厚的藝術魅力。”[3]
3.雙重作者的敘述
從哪些細節可以窺見隱含作者對寫作的隱性左右?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對以下兩個情節的分析窺見一斑。
從文體形式來看,《蛙》確實是存在雙重作者的,顯性作者當然是蝌蚪,這限定了小說書信部分的寫作視角和作為素材部分的大部分的寫作視角。但是在劇本和部分在蝌蚪之上的隱形作者——作家莫言的存在也是不可忽視的,他的敘述的出現使得小說掙脫了蝌蚪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跳出蝌蚪個人的限制使得小說有了多層次或者更有深意的解讀。
1.姑姑上吊,死后重生的情節設置
關于這個情節的設置,應該有更深層的探究,不應該僅僅停留在姑姑自我的反思與贖罪的層次上。筆者認為,應該有更深層次的一個解讀。
上吊獲得新生,一方面符合蝌蚪性格軟弱搖擺的性格,他總是下不了狠手,不能把事情進行到一個絕地;也體現了隱含作者——作家莫言保留并體現了作者對于個人的一種悲憫。姑姑作為一個個人,在計劃生育年代成為了國家政治(國家意志)的一個工具,政治的罪惡是不應該由身為工具的個人去承擔的,也不可能因為個人的贖罪達到政治的贖罪。政治的罪孽不應該也不屬于某一個個人,作為個人的參與者——姑姑只是政治歷史的一個工具,她在失去政治工具身份之后才開始“正面”無盡的倫理道德的拷問和由此引發的反思,這在一方面加深了個人罪孽的反思,但同時更展現了個人對于不屬于自己的國家政治罪孽的一種勇氣的承擔(即使負罪沉重,不能承受,但是仍然昂首面對。雖然在贖罪的同時也是在制造新的罪孽,但是仍然想要贖罪),使得個人的反思承擔與國家政治反思的失語(或不可言說)間形成一種比對落差。但是不管怎樣的不應該,國家政治以大人道而犧牲個體的小人道,暴力傷害是已然形成的實施,并且最終都會對參與的個體留下精神上的傷害,使得像姑姑這樣的參與者,無法擺脫內心道德的審判,因為她不是一個單純的工作工具。
2.“戲中戲”——《灰闌記》
對于古代經典劇目“灰闌記”的重新改寫,是作者繼王肝愛情事件對“革命-愛情”寫作反思之后的又一個對于傳統思維的顛覆。法制是現代國家的產物,而在法制社會之前,中國經歷了長久的“人治”。法外開恩在封建君主社會是空穴來風的,掌權者普遍通過倫理道德感性判案。就像《灰闌記》中包拯通過誰更不忍傷害孩子判斷親生父母。但是這樣的判案因為長期的文學宣傳,已經得到了民眾的廣泛認同。因為這符合正常的人倫情感。可是在《蛙》中,陳眉是久尋親子的一個弱勢母親,當她好不容易見到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必然是奮不顧身地想搶回自己的孩子。但是判案的法官是由演員飾演的“高夢九”,更滑稽的是“舞臺布置成民國時期縣衙大堂模樣。雖有改革但基本上還是沿襲舊制”[2]。這個橫置在民國的縣衙大堂,成了現代奪子案的審判地。在這里,舊有的倫理審判被狡猾地使用,不單是對于以往的案件審判的反諷,更是對于現代法治精神的一種深刻諷刺。
陳眉尋子過程的描寫恰恰展現了作為社會底層的一個弱者,當她的權益受到侵犯的時候,她哭訴無門,正義再次被權錢邏輯打壓了。這篇小說不是以極盡煽動為目的的,在情節的設置上有所節制和刻意緩解,展現的不是一味瘋狂的氛圍,而是帶有不斷的反思。
結語
莫言的《蛙》內容選材十分豐富,綜合呈現了當下的社會熱點問題,并且在表達上善于運用戲謔的手法來敘述現實。比如:
“王腳仗著家庭出身好,既反動又囂張的。”[2]
“姑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太聽話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認真了。”[2]
相較于莫言在文本中呈現的豐富性與文體寫作的先鋒性,筆者認為更重要的是莫言對這一段歷史敘述表達出的態度,即是不對歷史事件做簡單的是非判斷。
“我們隱隱感受到作家實際上仍然處于一種分裂的痛苦中,作為贖罪的寫作,就像敘述者所說的那樣并未完全達到贖罪的目的。但也正是在這未被彌合的縫隙中,隱含著未被說出的無限言語,但也正是這些未被說出的言語,使得這部作品在敘事倫理上表現出一種深刻的含混性、復雜性。這種含混性不是對責任擔當的簡單回避,而恰恰表現出一個作家的使命感和對事實本身的尊重,它既要作為社會的良心來寫作,但同時也負有對國家和民族的責任。”[3]作家莫言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他很難完全跳出束縛以他者的眼光作出符合民眾期待的對計劃生育這段歷史的決絕的批判式的寫作。莫言通過蛙給我們呈現的是人性在國家政治與民間倫理中的搖擺,是不同年代生育在不同環境下參與人生的不同方式。正是這樣的真誠,填補了這一重大歷史題材書寫的空白,讓更多的人通過閱讀體驗了一段相對“真實”的歷史。
[1](等).莫言小說的形式與政治——關于《蛙》的討論[J].紅巖, 2012,(S3)
[2] 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12
[3]修辭與倫理:莫言《蛙》的敘事修辭學解讀[J].小說評論, 2012,(6):16
(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姜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