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給宗教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是新疆宗教事務管理中的一項重要政策。該政策經歷了一個較長的發展階段最終于2005年正式形成,這項政策實際是對教職人員愛國政治立場的支持,更是對其協助政府工作的鼓勵。然而,這項政策的實際和“非黨基層干部”的提法,使不少基層干部感到困惑,使愛國宗教人士對信眾吸引力下降。該政策如果在全國各地各教中普及,大概政主教從的依附性政教關系也就成為現實。
關鍵詞:新疆;教職人員;生活補貼
D635
宗教是一種社會現象,通過具有宗教信仰的教徒以規定的禮儀形式進行宗教活動為其外在的表現。教徒包括教職人員和一般信教群眾。教職人員指在宗教組織內專門從事教務工作并有宗教職稱的人,管理宗教活動場所、主持宗教禮儀、擔任宗教組織的各種職務。[1]28掌握宗教知識的教職人員是人―神之間的中介,通過領導儀式或解說教義,他們把信仰者與信奉對象聯系在一起,成為神的“代言人”[2]400,在普遍信仰宗教的社會起著特殊的作用。一國內部的政教關系,某種程度可以通過教職人員在國家體制中的位置表現出來。世界各國政教關系大致可以劃分為政教合一、政教主從、政教分離等三種模式,[3]政教合一的社會,居于權威宗教地位的教職人員不僅享有宗教權利還享有行政、司法、經濟等權利;奉行政教分離的國家,宗教成為個人的私事,教職人員沒有特殊的政治及經濟權利。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作為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主張無神論,政教關系是一個很敏感的內容,教職人員的政治地位和社會權利也是一個敏感的話題。本文希望通過對新疆宗教事務管理中的一項重要政策——政府給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的分析,解析教職人員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影響及其與政府的關系,并以此為視角討論當代新疆政教關系的變化。
新疆現有居民中,信仰伊斯蘭教的人口(按慣例以普遍信仰伊斯蘭教民族的人口計算)占到人口總數的一半以上。全疆各類宗教教職人員3萬人,伊斯蘭教教職人員占到96%,而南疆喀什、和田、阿克蘇三地區的教職人員在全疆伊斯蘭教職人員中占70.6%[4],因此本文所關注的主要是伊斯蘭教教職人員的情況,其中又以南疆維吾爾族教職人員為主。
一、教職人員的收入來源變化與生活補貼發放
伊斯蘭教教職人員通稱阿訇,清真寺的阿訇不僅指導信教群眾做禮拜,也為穆斯林生育、結婚、病葬時誦經,主持各種宗教儀式,調解穆斯林之間的各種糾紛,對維系伊斯蘭社會生活秩序具有重要地位和作用。
目前新疆伊斯蘭教教職人員,大多非宗教專職人員,在農村就是農民,兼從事宗教事務性活動;教職人員有師徒傳承關系,但基本沒有上下隸屬關系;教職人員的宗教學識獲得以本地師承為主,經文學院畢業的數量有限。教職人員上崗就任除必須具有相應的宗教學識外,還要通過群眾推薦、政府管理部門考核等程序。
對于伊斯蘭教教職人員來說,因宗教職業而可能的收入來源有幾種:信眾獻給宗教機構的資產及財物、以寺產經營獲得的收入、信眾交納的“天課”[5]、教職人員實施宗教禮儀活動獲得的報酬、政府給教職人員發放的生活補貼,此外,許多教職人員還有生產活動收入。也就是說,宗教人士的收入來源,一部分是在世俗社會通過資產或勞動所得;另一部分是因其在神圣世界中的教職身份獲得,其中有信眾自愿的供奉、教法規范的制度性的交納以及教職人員履行宗教職務所獲得的報酬,還有國家對教職人員制度性的供給(如生活補貼)或報酬(勞動所得)。而國家制度性的供給或報酬占教職人員收入的比重,是作為世俗政權的國家對神圣世界教職人員控制程度的重要體現之一。
土地的歸屬和利用制度,是農業社會最根本的經濟制度,是利益分配制度的集中體現。宗教機構或教職人員因其宗教地位普遍對土地具有所有權和使用權,表現出教職人員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的重要性,也反映了該社會宗教的影響力。上世紀50年代以前,南疆教職人員的生活來源很大程度依賴于“瓦哈甫”地。在伊斯蘭教中,瓦哈甫指“宗教公產”、“宗教基金”,即符合規定而建立的公共財物、公益事業、慈善組織與基金等。一般來源于穆斯林的捐贈、遺產以及清真寺的收入。[6]257在南疆存在著各類瓦哈甫,是教民為“贖罪”,獻給公共的不動財產,包括土地、樹木、房屋、店鋪、水磨、牲畜等等,土地是瓦哈甫財產中的主要項目。瓦哈甫地的所有權,有的歸宗教機構(清真寺、麻扎、宗教學校),有的專用于各種公益活動(如修橋、修路、修澇壩、修義墳等),有的屬于維族文化會占有(新中國成立后屬新盟),還有部分歸屬私人。瓦哈甫地的最主要用途是作為宗教費用支出,包括供養宗教職業人員、修建清真寺和麻扎、培養宗教職業者、舉行宗教儀式以及宗教機構支出等。據20世紀50年代估計,50年代初南疆四個專區(即現在阿克蘇、喀什、和田三地區)的全部耕地中有15%(180萬畝左右)屬于各種瓦哈甫地,其中地權完全屬于宗教機構、公益事業與新盟的公地性質大概有60到84萬畝。當時在對南疆10個縣農村調查后的不完全統計,農村人口中2%的人從事宗教職業,其中被劃為地主、富農的占14%,不從事生產勞動;農民成份的占84%,其中大多從事生產勞動。前者占有占用大量瓦哈甫地,后者占有或占用少量瓦哈甫地(三五畝上下),是維持自己及家庭生活的一種補充。[7]96這些教職人員的宗教地位、政治地位與其經濟地位相對應,掌握著宗教法庭權力的教職人員具有宗教權威和政治權威,為了獲得更多土地和更高教職爭奪激烈;一般阿訇多為有一定宗教知識的農民,沒有政治權力,但對下層宗教職位的爭奪更為激烈,目的是為了爭奪土地,爭取更多的生存權。[8]290
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后,如何處置瓦哈甫地成為減租反霸及后來土地改革面臨的重要問題。瓦哈甫地被認為是披著宗教外衣的公有或半公半私的土地所有制,是土地剝削制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1950年春,南疆區黨委提出調劑土地租佃關系的政策,首先把地主階級占有和占用的各種瓦哈甫地調劑給無地少地的農民耕種。以后數次調劑,1952年絕大多數瓦哈甫地已轉到農民手里。[7]同時,對于宗教機構所屬地產的處置極為慎重,新疆分局在《新疆省關于執行土地改革法若干問題的規定》等文件中規定:“寺院現有的土地、房屋和其他財產,在土地改革中一律加以保護,如有農民群眾要求征收分配的,須進行說服”。“清真寺、麻扎、宗教學校、喇嘛廟現有的土地及在鄉村中屬于公共所有的各種瓦哈甫地及其出租的房屋,均一律保留”。
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時期,新疆的宗教職業者中,農村的70%―75%(約3.5萬到3.75萬人)先后參加農業生產合作社,城市中部分參加農業社或公私合營組織,從事生產勞動。對于加入高級農業社的清真寺瓦哈甫地給予一定的地租報酬,并允許宗教人士獲得正當宗教活動收入,以維持他們的開支。[9]可見,1958年社會主義改造結束后,私有土地集體化,“瓦哈甫”地也成為農業合作社、人民公社的土地,農村普通的教職人員成為社員,由伊斯蘭土地制度給教職人員提供生活來源的現象就此結束。
隨著宗教在政治與社會領域影響力的減弱,教職人員憑借宗教職位獲得的利益和收入日漸削減,瓦哈甫地的消失,就是南疆社會宗教影響力下降、世俗化程度進一步提高的表現。而將宗教與經濟權益分開的做法,使宗教得以回歸。50年代在墨玉的南疆工作隊就提出:消滅封建土地制度,也就消滅了爭奪阿訇職位的社會基礎,使阿訇職位更加穩定。[8]292即在沒有土地利益之爭后,教職人員承擔阿訇職位,是為了宗教信念而非獲取更多經濟利益。
教職人員也是社會一員,要履行教職,需要保持一定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威望。沒有了瓦哈甫地的教職人員,部分人遇到生活困難,當時就開始出現補助之說。當教職人員憑借其社會威望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時,政府給予的生活安排是爭取其政治合作的需要。1954年至1956年,和田地區發生了多起反革命暴亂事件,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王恩茂在自治區黨委專門對和田暴亂問題會議上作總結,其中談到“對待宗教人士必須在政治上、生活上妥善地加以安排,縣上的阿訇必須全部養起來,區上的阿訇也可以考慮基本上養起來,鄉上的阿訇也要加以照顧。總之,要使他們都能得到一定的政治地位和生活出路。”[10]146社會地位高的教職人員獲得的生活補助更為穩定。吉木薩爾縣制定的1956—1967年統戰工作規劃中規定,在1958年內除對當地12個大毛拉、阿訇進行補助外,動員其余宗教人士都加入農業社;待他們放棄剝削生活后,逐漸降低他們的政治地位和生活水平。[9]在以后的時期,由于宗教影響力衰微,宗教人士中除被納入政府統戰行列、有政治地位者外,大多數人的生活、生產與普通人群無異,限于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因主持禮俗活動(如婚禮、割禮、葬禮等)而獲得的報酬很少。
1980年9月,自治區黨委轉發自治區黨委統戰部《關于愛國人士生活費問題的請求報告》,要求給各族各界無固定收入的愛國人士,主要是宗教界的愛國人士發生活補助費。全區領生活費的宗教人士共3000多人,年發生活費金額100多萬元,對“文革”中扣發的生活費按有關規定補發。[10]181 1984年,自治區黨委提出宗教界人士中生活有困難的,要區別不同情況,定期或不定期的發給一定的生活補助費。[11]277直到1990年,發放宗教人士生活補助費的范圍,仍主要限于被列入統戰對象的政治上有安排的人員。1991年,阿克蘇地區伊瑪目以上宗教人士3379人,在各級人大、政協、伊協擔任代表或委員的宗教人士有546人,占宗教人士16.2%,他們均有生活補助費。阿克蘇市有政治安排的宗教人士95人,享受生活補貼的99人,年人均補貼294.8元。[12] 1992年,烏魯木齊市有宗教人士336人,安排擔任各級人大、政協、伊協代表、委員的104人,占宗教人士的32%,生活上給予長期固定補助的76人,占23%,補貼數量,多者每月100余元,少者60元。[13]這種狀況直到2005年。當時全疆共有宗教人士38961人,享受生活費補貼的5761人,占總人數的20%。
2005年,自治區黨委決定擴大愛國宗教人士補貼發放范圍并適當提高標準,要求各地補貼面應不低于60%,補貼對象主要是擔任宗教職務3年以上之人,當時全疆此類人員約占宗教人士總數的70%左右。在有條件的地方,符合規定要求的全都補貼。新增補貼對象的補貼標準,據當地群眾生活水平確定,人均每年1800元(每月150元)。任職不到3年的宗教人士可由所在村給予照顧,3年后經考核評定符合條件的納入補貼,初始補貼額一般每人以每年1000元左右為宜,以后每5年調整一次。[14]340 2007年全疆有愛國宗教人士2.9萬,其中80%享受生活補貼,每人每月平均150元。2009年,自治區再次提高發放標準,宗教人士生活補貼由人均每月150元提高到200元,自治區財政每年安排近6000萬元用于補貼發放。2010年發放范圍覆蓋了全疆93%的宗教人士。[15]
宗教人士的生活補貼費,原則上按月人均200元中的70%由自治區財政補助,其余由地方財政配套,實際因各地財政狀況不同,補助程度有異。自治區要求各縣(市)根據當地經濟發展水平、財力水平和群眾生活水平的實際,確定宗教人士的生活補助標準,因此各地發放的補貼標準也不同,并因職務、任職年限等分為不同檔次。在巴州,2008年10月起就調整生活補貼費:低于150元的調整到150元,其他各檔次每月增加50元,已達到500元的不再做調整。2008年巴州宗教人士生活補貼費發放面已達71.5%[16]。2010年,塔城地區享受生活補助愛國宗教人士691名,月人均428元[17];巴州的和靜縣領取補貼費的120名愛國宗教人士(占全部人數的73.6%),補貼費每月最高為1000元,最低200元,人均312.7元[18]。2011年,博州給187名愛國宗教人士發放生活補貼,月均362.8元[19];阿克蘇地區柯坪縣有106名宗教人士享受補貼,月人均274.1元[20]。2012年,哈密市享受統戰和愛國宗教人士生活補助費有263人,月人均407.7元[21];墨玉縣在職宗教人士1275人,享受生活補助費的宗教人士1275人[22],月人均202.5元。
二、發放生活補貼的意義
宗教教職人員因其履行宗教職責,有宗教制度規定的酬勞,如過去的瓦哈甫地制度,曾為伊斯蘭教職人員提供穩定的生活保障;教徒的乜貼、布施或奉獻,是通過供養教職人員來表達個人信仰、悔過贖罪、親近神祇;教職人員還通過舉行各類宗教儀式活動(命名禮、婚禮、葬禮等)獲得報酬。對于新疆伊斯蘭教教職人員,隨著瓦哈甫地作為封建剝削制度的一部分被消滅,其政治、經濟特權被剝奪,與普通社會成員無異,社會生產勞動是其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我國宗教政策實行“三自”方針,即自養,自治,自傳。提倡宗教人士自養,以各類生產勞動謀取生活所需,一些勞動致富的宗教人士被作為適應社會主義社會的典型廣為宣傳。1992年,烏魯木齊市有宗教人士336人,從事第三產業、開旅店、搞運輸、經營百貨干鮮果藥材的30多戶,搞加工生產的10多戶,搞養殖業的有20多戶,承包土地種植的有40多戶。[13] 2010年,若羌縣種植紅棗的宗教人士有30戶,紅棗收入超過10萬元的家庭就有20余戶。[23] 2012年墨玉縣有210名宗教人士成為依靠科技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典型。但由于歷史原因,新疆伊斯蘭教職人員的培養出現斷層,在職人員老齡化問題一直較嚴重[1],個人實現勞動自養的僅屬一部分。但總體看,教職人員家庭的收入水平高于普通農民。2005 年,和田地區2323 戶伊斯蘭教教職人員家庭中,人均收入超過 2000 元的有 1294 戶,占55.7%,當年該地區農牧民人均純收入為 1338 元。[24]
生活補貼,意為補貼生活之用,是正常收入之外的補助,多因正常收入低或物價高而補。對教職人員的生活補貼制度最初的意思確有補貼生活之說,是以爭取、團結宗教界人士為目的的。[25]在新疆,由政府財政對宗教人士普遍發放生活補貼,是從2005年后開始的。這與自治區黨委對宗教人士政治作用的新認識有直接關系。
新中國成立之初,宗教教職人員就被納入人民民主統一戰線之列。[26]29 1958年社會主義改造開始之時,新疆的統戰部門建議:對代表性較大、不能參加勞動生產、生活上有困難或工作需要的宗教人士,應加以安排,保障其生活,目的是進一步加強與宗教界人士的團結,鞏固與擴大人民民主統一戰線的陣營。[2]對宗教人士進行政治安排,是指在各級人大、政協、愛國宗教團體等組織、社會團體中任職,這成為進入統一戰線的標志。
進入20世紀80年代,各地落實黨的宗教政策,恢復正常的宗教活動,宗教影響迅速升溫,某些地方甚至出現失控,宗教人士的社會地位提高,但其中少數人煽動宗教狂熱、從事民族分裂活動,政府對管理宗教活動及宗教人士重要性的認識也隨之提高。[27]149 1988年開始,烏魯木齊市傳統的阿訇“穿衣”(學經學生的畢業典禮)改為伊協考試,合格者由教民民主選擇,伊協認可的制度。并對當時在職的、1966年以后當阿訇、未經過進修班培訓的人員進行宗教學識和政治、政策考核。[28]伊犁地區總結推廣伊寧市開展的“五好清真寺”、“五好伊瑪目”(“雙五好”)評選表彰活動經驗,后來在自治區各地推廣。90年代初開始對教職人員實施政治學習制度,進行政治思想和宗教學識考核,發放合格證書,半年或一年對職業人員定期進行民主評議。
20世紀90年代后期,伴隨著新疆反分裂斗爭形勢的復雜化、嚴峻化,爭取宗教人士被視為爭取群眾的重要方式,“能否爭取到宗教人士,關系到我們工作的主動和被動,關系到我們與廣大人民群眾貼近還是脫離的問題”。[29]331極端宗教勢力傳播速度很快,宗教界內部出現明顯分化,以教派名義對宗教權利的爭奪在一些地區極為激烈,并多次發生愛國宗教人士被威脅甚至被暗殺的事件,“如果我們不旗幟鮮明地支持保護愛國宗教人士,就會使他們失去對黨的信心,失去同民族分裂主義和非法宗教活動做斗爭的勇氣。”[30]643相信依靠、保護支持和積極爭取愛國宗教人士是政府抵御極端宗教主義滲透的手段之一。2004年,自治區黨委文件規定:“要把愛國宗教人士當作肩負特殊歷史使命的非黨基層干部來對待,建立起規范的管理機制”,要求原則上給大多數擔任宗教職務的愛國宗教人士發放生活補貼。[31]320
對于發放補貼的效用,政府更多從正面效果去認識,如:體現了黨和政府對愛國宗教人士的關懷和照顧,有助于增強宗教人士帶領信教群眾依法從事宗教活動的責任感和自覺性,有助于宗教工作干部與宗教人士之間加強聯系和溝通,有助于基層加強對宗教人宗教活動的管理,使宗教人士更好地發揮積極社會作用,并一定程度上減輕了信教群眾的負擔。[15]無疑,通過生活補貼的發放,宗教人士與政府部門建立起了制度化的責任和權利關系,宗教人士完成職責獲得補貼,政府以發放補貼的形式對宗教人士進行管理和使用。生活補貼,事實上更類似于工作津貼的性質,領取生活補貼就有服務政府、為政府所用之意,同樣,政府發放補貼有對宗教人士履行職責肯定和支持的效用。
從以上論述可知,新中國成立后,在新疆,教職人員一直就被列入統一戰線的陣營,但政府對宗教人士的態度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也有一個變化過程,20世紀50年代逐漸剝奪宗教人士的經濟特權,削弱其政治經濟及社會影響;80年代,在一度對宗教活動放松管理、放任發展之后,隨著宗教氛圍日益濃厚,政府對教職人員的管理和限制開始逐漸增多;90年代,隨著宗教極端思想的傳播,宗教界內部分化、權利爭奪激烈,政府對愛國宗教人士的重視程度提高,對宗教極端分子的打擊力度加大;進入本世紀后,新疆反分裂、反宗教極端勢力的斗爭更為激烈,政府更清楚地認識到對教職人員的培養和爭奪意味著對信教群眾的教育和爭取,宗教人士要在維護社會穩定、民族團結,反對“三股勢力”,開展勤勞致富、抗震安居、扶貧濟困、推廣農業新技術、興辦公益事業等方面發揮積極作用。特殊“非黨基層干部”的提法,普遍性生活補貼的做法,即是在這樣的時期產生的。顯然,這些年宗教教職人員身份日益重要,不是其在信教人員中的影響力有了明顯提高,而是與新疆的反分裂斗爭更為復雜激烈、非法宗教活動及極端宗教勢力活躍有直接的關系,加強愛國宗教人士隊伍建設,提高教職人員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影響力,是維護新疆穩定的一個重要舉措,甚至可以理解為是對新疆復雜穩定形勢的一種應激式反應。領取生活補貼的教職人員的比例從2005年的20%迅速上升到2010年的93%,意味著政府對宗教教職人員的要求和需要以及宗教人士對政府應當承擔的責任都在加大:一方面要宗教人士必須參與政府或社會公共事務工作,一方面對宗教人士的管理越來越嚴格細致。
給宗教人士發放生活補貼,不是新疆獨有的宗教事務管理制度。2009年,甘肅省也出臺了對宗教界人士生活補助的制度,提出由省、市、縣三級財政拿出5000多萬元,分十檔給沒有固定收入的在甘主持宗教活動的甘肅籍宗教界人士發放生活補助。生活補貼的目的是“貫徹落實黨的宗教工作方針政策,幫助宗教界人士解決生活困難”。[32]2009年7月起,銀川市正式實行伊斯蘭教開學阿訇生活補貼發放制度,每人每月可享受400元的生活補貼。[33]在吉林省東豐縣,從2010年1月開始,宗教教職人員的生活補貼由每月的667元增加至800元,并納入財政預算。[34]四川、西藏也有對愛國宗教人士的補貼制度。在北京市,伊協給伊斯蘭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顯然,給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的做法,都是地方政府的政策,并非全國統一的制度設置。
筆者認為,地方政府作為國家政權機關,以公共財政收入給宗教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的制度,不僅體現了教職人員政治地位的提高,還反映了政教關系(政府與宗教組織的關系)的變化。
三、生活補貼制度的影響及其表現出的政教關系
在新疆,政府對宗教人士的態度,概括為“政治上信任、信仰上尊重、工作上依靠、生活上關心”四句話。普遍給宗教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的制度以及愛國宗教人士是“非黨基層干部”之說,是這四句話的集中體現。該政策的實施,明顯表現出政府對宗教教職人員的肯定和支持態度,這是建立在教職人員服從政府對宗教事務管理、合法從事宗教活動、對教民進行各類政策性宣傳的基礎上的,也反映出教職人員的作用和影響絕不僅限于宗教活動,還表現在政治上及工作中,希望他們成為“與宗教極端勢力相抗衡的力量”、“維護我區社會政治穩定,聯系和團結信教群眾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要力量”。[35]補貼發放制度實際是對教職人員愛國政治立場的支持,更是對其協助政府工作的鼓勵。
同時,生活補貼制度及“非黨基層干部”提法,使不少基層干部感到困惑和困難。在新疆,尤其是宗教氛圍濃厚的南疆農村社會,黨的基層干部與宗教人士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及在信教群眾中的影響力的較量一直存在。在穆斯林群眾的認知中,不存在世俗生活與精神生活的明確分界,伊斯蘭教的影響滲入到生活、禮俗的方方面面,成為民族傳統文化、社會生活習俗的一部分,教職人員從宗教視角、以宗教語言解釋社會現實、規范教民行為更易被教民所接受,這是政府需要依靠教職人員影響信教群眾的原因,而在愛國宗教人士發揮各類積極社會影響的同時,兩種世界觀導致的思想沖突、行為矛盾不可避免。雖然宗教有很多積極因素,但面臨宗教極端勢力極力滲透的復雜狀況,宗教經常又被認為是穩定工作的晴雨表、引發社會不穩定的“互動源”和“感染源”[36],被置于抑制發展、小心防范的位置。信教群眾是聽基層干部的還是聽宗教人士的,是評價基層黨組織建設好壞的重要標準之一;基層干部與宗教人士爭奪群眾,即提高自身在群眾中的話語權和影響力,是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的一個重要目標。對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并在政治上加以承認(非黨基層干部),固然有讓宗教人士更主動服從管理、配合政府工作的利處,同時也使許多基層干部感到困惑,認為宗教人士因此提高了政治地位也提高了群眾的認可度,與宗教人士博弈的法碼事實上被減弱。政策明確規定,宗教人士的生活補貼標準一般不要高于當地村干部的誤工補貼標準,即是為了平衡這種關系,但實際上該補貼一直高于農村“四老”(老黨員、老干部、老模范、老軍人)人員的生活補貼。2010年新源縣發放生活補助的農村“四老”人員有558名,人月均185元。[37]當年該縣宗教人士的生活補貼每月生活費最低標準為210元,最高為1104元。[38]筆者在南疆調查中,屢次聽到縣鄉領導干部說:宗教人士比“四老”人員待遇還好,事實上是一種利益導向,鼓勵了宗教人士,泄了干部的氣。有的地方政府為體現對宗教人士的重視和鼓勵他們起到示范作用,在政策上對宗教人士進一步傾斜。2010年,若羌縣對新建抗震房的愛國宗教人士除與其他群眾享受同樣的建房補貼外,每戶再補助5000元。[23]
對教職人員的生活補貼,在事實上提高了教職人員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的同時,也作為“歸屬”政府的標志,變成宗教極端勢力攻擊愛國宗教人士的一個借口,成為部分信教群眾不信任他們的一個理由。政府支持的愛國宗教人士(也稱傳統派),解經講經內容限制在規定范圍內(以中國伊斯蘭教教務指導委員會編寫的《新編臥爾茲演講集》為范本,至2010年已出版四輯),自然導致對信眾吸引力的下降,而宗教極端勢力或“體制”外的無教職人士(有稱為“野阿訇”)在講經內容和形式、講經能力等方面更加注重對信眾的吸引力。更廣層面上看,政府希望通過合法的傳統派愛國宗教人士引導信眾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除了給愛國宗教人士政治地位、生活補貼并對其宗教地位承認外,通過限定其培養方式、選拔程序、宣教內容以保證這些教職人員的政治正確,并在此基礎上賦予他們諸多政治和社會使命。對于虔誠信教者,一方面因此有了一個以傳統方式接受主流宣傳的途徑,另一方面其中的政治及意識形態內容也使其信仰的神圣性和教職人員的宗教權威面臨解構的可能,所謂的原教旨主義或稱宗教極端思想的傳播者,不論是其極力吸引信眾的努力還是作為被壓制方的地位,都對虔誠信教者和不滿政府者有著一定的吸引力和滲透力。這就出現一個悖論,對愛國宗教人士的扶持恰恰是其對信眾吸引力下降的一個因素。
政府給宗教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體現了政治上信任、工作上依靠、生活上關心,也由此表現出一種政教關系。總體上看,中國歷史上的政教關系,一直是皇權支配教權,或者說教權服從皇權,屬于政主教從型。當代中國的政教關系,是堅持政教分離原則,在政教之間劃分出清晰的界限,防止以政代教或以教代政,但并不把政教分離作為處理政教關系的終極目標,而是在政教分離基礎上追求政教關系的和諧,實現與宗教界“信仰上互相尊重,政治上團結合作”的良性互動關系。[3]新疆給教職人員發放生活津貼的制度,可以理解為政教合作,以政教合作促政教和諧、社會和諧。但顯然這種合作關系存在強弱、主從之分。
任何導向性政策都有雙刃劍的效用,對宗教教職人員發放生活補貼的政策也如此。但由于該政策產生的背景,其隱性的局限很難掩蓋它顯見的實用,所以政策的實施也得到廣泛認可,甚至成為和諧政教關系的一個表現。但如果該政策真的在全國各地各教中都普及,大概政主教從的依附型政教關系也就成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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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曉霞(1964―),女,新疆阿克蘇人,新疆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新疆民族社會。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