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抗戰爆發,國民政府西遷重慶后,眾多作家隨即至此。由于日寇的嚴密封鎖和狂轟濫炸,重慶的物資日益短缺,物價飛漲,作家們的物質生存狀況,江河日下。粗略分之,寓居陪都重慶的作家,有的是受邀來渝,由邀請人負擔其生活費;有的雖有職業(公職人員或教師),收入卻不穩定;有的以寫稿為生,入不敷出。總體來說,在衣食住行用等方面,陪都重慶的作家們都深受戰爭的影響:“跑警報”,一房難求,居無定所,食不果腹,是其生活常態,但他們并沒有氣餒,而是在困境中拿起手中的筆,擔當起一個作家抗日救亡的職責。
關鍵詞:抗戰時期;重慶;作家;物質生存狀態
I206.6
重慶在抗戰之前雖是西南地區的一方重鎮,但其社會各方面的發展較為落后。全面抗戰爆發后,隨著京津滬寧漢的相繼淪陷,原先居住在北平和上海等地的大部分作家(一部分滯留在上海的“租界地”),分別向西、南、西南和西北四個方向遷徙,重慶、桂林和延安自然成為三大文學中心。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滯留在香港和上海的作家又遷往重慶和桂林。到1942年,在重慶的全國性的社會團體達90個,其中文藝團體約有35個。[1]213而文藝協會在戰時重慶的使命之一,就是收容和吸納逃出淪陷區的文藝家,在給他們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的同時,組織他們從事抗敵文藝活動。全國“文協”在重慶把維護作家的生存權益始終作為一項重要工作,使得全國文藝界的精英大部分聚集在重慶。8年抗戰,隨著大量移民的涌入,重慶人口驟增,到1945年,市區人口達到125萬人,遷移人口占了一半以上,比戰前增加了約3倍。[2]人口激增,基礎設施的建設速度跟不上難民的增長速度,加上戰時物資與資金都非常短缺,重慶的生活條件極為艱苦。不少寓居于此的作家,物質生存狀態相當惡劣,生活舉步維艱,居無定所、食不果腹,還需要承受逃難流亡的不安、驚恐和日軍空襲的侵擾。但作家們并沒有氣餒,而是拿起手中的筆,抒寫民族不屈的抗戰決心,鼓舞民眾抗戰到底。
一、抗戰時期重慶作家的構成
(一)本土作家
抗戰前,重慶文化雖相對落后,但并非一潭死水,新文藝之風在“五四”之后也吹進了巴山蜀水。隨著《新蜀報》、“新文化社”和《南鴻》周刊等新文化報刊的出版發行和書社的成立,魯迅、郭沫若等人的新文學作品相繼傳入重慶。特別是“一二九運動”之后,重慶文壇的抗戰文化成分日益加重,抗日救亡運動方興未艾。1936年6月重慶各界救國聯合會成立后,開展了多次活動。影響較大的是同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追悼會和11月14日《新蜀報》發起的援助綏邊守土將士的募捐救亡運動。
與此同時,伴隨著抗戰烽火而創辦的《沙龍》、《山城》、《春云》等一批文藝刊物,為重慶培養了一大批本土作家,如李華飛、芝菲、林娜、李斯琪、金滿成、廖翔農、陳靜波、章邠和陳君冶等,他們用自己擅長的短篇小說形式,把抗日救亡的信息和中國必戰的緣由傳遞給重慶市民。因戰爭的急速推進和這些作家處于強烈的愛國熱情燃燒之中,抗戰爆發前后重慶文壇的本土作家,疏于長篇小說的創作,而以短篇小說取勝。《春云》文藝月刊的創辦(1936年12月)和《1937年春云短篇小說集》(1938年)的問世,使戰前重慶抗戰文化活動增添了更多的文藝色彩。如《博士的悲哀》(李華飛)、《中日關系的另一角》(金滿成)、《激流》(李斯琪)、《到前線去》(廖翔農)、《靈魂的堅定》(陳靜波)等小說,從各個側面呈現了抗日救亡的社會生活與社會心態。特別是李華飛在1937年7月23日創作的《博士的悲哀》,率先表現了“日本人攻打盧溝橋”造成“華北吃緊”時,重慶等內陸城市知識分子們的心理狀態,頌揚了熱血沸騰的知識分子的愛國主義意識,暴露和諷刺了“洋博士”舒學高在抗日浪潮沖擊下膽戰心驚、魂飛魄散的丑態,是一篇頌揚與暴露兼有的優秀之作。
1937年12月重慶《詩報》半月刊創刊。同月4日,重慶詩報社主持召開了“抗戰中的詩歌陣線”的詩歌座談會,重慶本土詩人嚴華龍、郝威、曾巴波、佳樂等人到會。抗戰初期重慶本土詩人的詩歌創作,呈現出理性追求寓于情感追求與審美追求之中,抗日救亡仍是壓倒一切的主題,狂奔的激情、戰斗的吶喊而缺乏獨特的個性是其共同特色。代表作有嚴華龍的《迎一九三八年》等。
(二)外來作家
抗日戰爭爆發后,隨著重慶被國民政府定為戰時首都和陪都,全國性的文化團體、文化機構、文化生產部門紛紛遷渝。特別是1938年8月,當時的全國性文化團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簡稱“文協”)遷往重慶。“在抗戰救國的總目標下,全國文藝作家不分畛域,不分思想觀點,不記舊仇新恨,都聚集在一起來了”[3]19,重慶業已成為抗戰時期的文化中心。
從1937年下半年開始,全國有影響的作家,陸續西遷到重慶。在當時重慶的文壇上,既有一批二三十年代已成名的文壇宿將,如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冰心、梁實秋、張恨水、沙汀、艾蕪、蕭紅、端木蕻良、田漢等;也有一批嶄露頭角的文壇新秀,如吳組緗、路翎、陳白塵、田濤、姚雪垠、萬迪鶴、碧野、豐村、白朗、草明、肖蔓若、郁茹、黃賢俊等。這些作家來渝后,克服艱難的生活環境,積極從事抗日救亡運動。
抗戰期間的重慶文壇,各種文學體裁都有建樹,其中,以其直觀性和鼓動性見長的戲劇,成就最高。其表現有二:其一,群眾性的戲劇活動,開展得如火如荼,影響廣泛。兩屆戲劇節和“霧季戲劇公演”運動,收效甚大。郭沫若的《屈原》,陽翰笙的《天國春秋》,夏衍的《法西斯細菌》,曹禺的《北京人》和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等話劇的上演,盛況空前。其二,參與的作家眾多,一些以小說或詩歌等文學樣式立足于文壇的作家,也嘗試話劇創作,并取得了驕人的成績。郭沫若、陽翰笙的抗戰歷史悲劇,夏衍、陳白塵的抗戰現代喜劇,無不矛盾沖突尖銳,現實感強烈,既凝結了抗戰時期人民大眾的心聲,又富有濃郁的抗日民主斗爭的時代色彩。老舍在渝期間創作的《殘霧》、《國家至上》等話劇,也充分發揮了“戲劇在抗戰宣傳上有突擊的功效”[4]119作用。
此外,一大批優秀作家,諸如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柳亞子、田漢、艾青、冰心、梁實秋、胡風、陳白塵、吳祖光、陽翰笙、洪深、沙汀、張恨水、臧克家、艾蕪等,在陪都重慶創作了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如郭沫若的《屈原》、茅盾的《白楊禮贊》、《清明前后》,巴金的《寒夜》、《憩園》,老舍的《四世同堂》,張恨水的《八十一夢》,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里》,吳組緗的《山洪》,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冰心的《關于女人》,曹禺的《家》,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陳白塵的《升官圖》,陽翰笙的《天國春秋》,艾青的《向太陽》、《火把》,臧克家的《泥土的歌》、力揚的《射虎者及其家族》、袁水拍的《馬凡陀的山歌》等作品,陪都重慶或顯或隱地成為其作品中的文學背景和描寫對象。陪都重慶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特別是重慶市民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悉數融入其筆端,使我們得以了解抗戰時期重慶作家的生存狀態,并從中得以窺探他們在抗戰期間的創作心理。這些作品,不僅在大后方,乃至在全國廣泛流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且還以其揭示剖析社會生活的深刻和藝術技巧的圓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顯著位置。
二、抗戰時期重慶作家的經濟支撐
(一)物價飛漲的壓力
重慶成為戰時首都后,日軍為了擊潰國民政府的抗戰信心,在軍事轟炸的同時進行了嚴格的經濟封鎖,一些不法商人又趁機大發國難財,使重慶地區的物資極度匱乏。國民政府的財政收入銳減,軍政支出驟增,財政赤字居高不下。國民政府雖然為此建立了一套物價管制機構,頒布了許多管制物價的法律、法規,采取了一系列開源節流的措施,但依然無法平抑物價,彌補巨大的財政缺口。權宜之計,靠增發法幣艱難度日,結果導致嚴重的通貨膨脹,物價飛漲,加劇了包括作家在內的民眾生活困難。
1939年,當時重慶市民對生活中常見的水果——廣柑的感受,就直觀地表現了物價的飛漲:“前年冬季,一毛錢可買十幾個;去年冬季,一毛錢已只能買六七個了。今年冬季,一毛錢能買到又小又酸的兩個廣柑, 可算相因極了。(注:相因,重慶俗語,即上海人所謂便宜)。”[5]在重慶,“談到物價,其飛漲程度可使你老大吃驚。本來物價飛漲是受生產力、匯價和通貨、運輸與操縱等各種因素的鞭策而造成的。現在日用必需品的物價,如最普通的藍布漲至一元一角一市尺,零售的煤油要賣三個法幣一市斤,其他奢侈及消耗的商品,更不必論了。”[6]
飛速上漲的物價,必然會影響到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張恨水就說:“我在重慶二十八(一九三九年)到三十年(一九四一年),這是我生活最艱苦的一段,自己由重慶扛著平價米,帶到十八公里的南溫泉去度命。所以我不能不努力寫稿。”[7]72 1939年6月,老舍為參加全國慰勞總會北路慰勞團,咬牙買了兩身灰布做的中山裝,準備遠行。此后,這兩件中山裝就沒有離開過他。因沒有余錢重新添置衣服,這兩身服裝,“下過幾次水以后,衣服灰不灰,藍不藍,老在身上裹著,使我很像個清道夫。吳組緗先生管我的這種服裝叫作斯文掃地的衣服”。“從二十九年(1940年)起,大家開始感覺到生活的壓迫。四川的東西不再便宜了,而是一漲就漲一倍的天天往上漲。我只好經常穿著斯文掃地的衣服了。我的香煙由使館降為小大英,降為刀牌降為船牌,再降為四川土產的卷煙——也可美其名曰雪茄。別的日用品及飲食也都隨著香煙而降格。”[8]
1943年,陪都重慶物價暴漲、產品偷工減料,連燒餅、油條也紛紛漲價。《新民報》編輯程大千將一條物價飛漲的新聞,仿宋代詞人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詞:“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擬了一條標題:“物價容易把人拋,薄了燒餅,瘦了油條”來諷刺當時的物價。
抗戰后期,國民政府公職人員也感受到了物價飛漲的壓力,一些職務低的公務員因入不敷出,淪為盜賊。為緩解公職人員的生活壓力,國民政府為他們提供特殊的津貼,廉價的住房和各種低價供應的日用必需品,如大米,食鹽,糧油,糖和布匹之類,但終究是杯水車薪,于事無補。因蔣介石身邊的某些人,采取作偽手段蒙蔽他,他對重慶物價的惡劣程度知之甚少,導致一些有識之士對國民黨的統治深為憂慮。美國參戰后,國統區的美軍人數急劇增加,從1942年末的1255人增加到1945年1月的32956人,到1945年8月增至60369人。這些軍人的開支都由國民政府承擔,一個美國士兵在中國的花費,相當于500個中國士兵的費用。在戰爭的最后一年半里,這筆開支足足等于新發行貨幣的53%。[9]
(二)維持生活的途徑
陪都重慶的財政困難和物價飛漲,使當時寓居在此的作家們,生活艱難,居住不易。由于作家們各自的身份地位和經歷際遇不同,經濟來源有異,其日常生活狀態存在著較大的差別。政治經濟基礎直接決定著生活的水平與質量。抗戰時期,重慶作家維持生活的經濟來源,大致有如下三類:
1.受邀來渝,邀請者負擔其生活費。
抗戰爆發后,一些著名作家受人邀請來到陪都重慶,從事抗日救亡的文化宣傳活動。他們在受邀期間,生活尚有保障,邀請期一過,則靠稿費為生,生活立即捉襟見肘。
“七七事變”爆發后,梁實秋只身來渝,翌年當選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不久,接受程滄波的邀請,主持《中央日報》副刊《平明》,因一篇《編者的話》而引發“與抗戰無關論”的軒然大波,隨后辭職。重慶遭空襲后,他又接受教育部次長張道藩的邀請,在北碚主持編印中小學教科書。1941年秋,梁實秋在北碚購一棟茅舍,取名“雅舍”,并以“小佳”筆名,在《星期評論》上開辟“雅舍小品”專欄,開始撰寫和發表日后風靡一世的《雅舍小品》。1940年7月,艾青接受陶行知的邀請,從湖南新寧來到合川育才學校擔任文學組主任。不久,即接受《文藝陣地》的聘請,擔任其編委,參與編輯刊物。同時,積極創作和參加各種文藝活動。像梁實秋和艾青等作家,在渝期間,因有邀請者提供的較為穩定的收入和稿酬,他們在陪都重慶的生活還算過得去。
1940年冬,客居在昆明郊外呈貢縣“默廬”的冰心,受昔日美國威爾斯利學院的同學——中國“第一夫人”宋美齡的邀請,出任婦女指導委員會下屬的文化事業組組長,并以“社會賢達”的身份參加了第二屆國民參政會,當選為女參政員。不久,冰心辭去了婦女指導會之職,家里的開支全靠丈夫吳文藻(時任國防最高委員會參事室參事)的薪水支撐。為補貼家用,她在歌樂山的“潛廬”種起了南瓜。勞作之余,還應邀為《星期評論》、《大公報》撰寫《關于女人》《再寄小讀者》等散文,以換取稿費。1940年底,周恩來致電茅盾前來重慶擔任“文工會”常委。茅盾來渝后,復刊《文藝陣地》,發表了禮贊解放區生活的名篇《風景談》。“皖南事變”后,茅盾夫婦疏散到黃炎培在南溫泉的職業教育社。不久,又輾轉到香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折回重慶,接受鄒韜奮和國訊書店的邀請,擔任“國訊文藝叢書”主編和中蘇文化協會的領導工作。1944年深秋,應何其芳之邀,沙汀再次返渝(抗戰初起,沙汀帶著妻兒從上海撤退回四川安縣時曾路過重慶)參加整風學習。沙汀因長居安縣鄉下,患上了神經衰弱癥,來重慶后,常常失眠,日顯消瘦。不久,因獨山失守,他又奉命疏散到故鄉安縣雎水,創作了《困獸記》等作品。像冰心、茅盾和沙汀等作家,雖受邀來渝,卻因邀請中斷,便陷入輾轉遷徙之途,生活時好時壞。
2.職業(公職人員或教師)不穩定,生活受影響。
抗戰時期,一部分著名作家,在接受國民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簡稱“第三廳”)、文化工作委員會(簡稱“文工會”)的任職時,有一份較為穩定的俸祿,生活尚可;還有些著名作家,在接受大(中)學聘任從事教學時,因有一份薪水,還能勉強度日。可是,一旦辭去公職或教職,生活隨即陷入困境。
1938年2月,曹禺隨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來渝后,一邊在劇專擔任導師和教務主任,親自指導學生排演名劇,積累演戲經驗;一邊為學校招攬人才,并和宋之的合寫《全民總動員》。1942年曹禺從江安返回重慶,在唐家沱改編巴金的小說《家》為同名話劇時,生活“非常貧困,只能抽最便宜的香煙。他后來的妻子常常送他幾包煙,使他創作時能有煙抽。”[10] 1938年12月,胡風一家從湖北輾轉來到重慶北碚后,任復旦大學客座教授,主講“創作論”和“日語選讀”,同時兼任“文協”研究股主任,復刊《七月》雜志。他的言行,遭致國民黨當局的忌恨,他憤而辭職。周恩來知道后,推薦他到“文工會”任專任委員,生活才有了保障。郭沫若從1938年12月27日來重慶后,先后擔任“第三廳”廳長和“文工會”主任。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一直高舉抗日愛國的文化大旗,帶領廣大文化工作者為抗日救國而戰。因辦公在市區的天官府四號,居家卻在歌樂山下的賴家橋,兩地相隔較遠,來往不便。他譏諷時政的《屈原》等歷史劇上演后,遭致國民黨頑固派的不滿,行動受到限制,但溫飽不成問題。1939年初陽翰笙來渝后,任“第三廳”主任秘書,擔負起聯絡、團結進步文化人士的組織工作,同時,兼任《中原》雜志的編委和中國電影制片廠編導委員會主任。“第三廳”解散后,轉任 “文工會”副主任。作為國統區進步文藝隊伍的實際工作者和指揮者,陽翰笙指導拍攝了電影《塞上風云》和“重慶霧季公演”等活動,工作異常繁忙,常常一早出發,夜半才回到賴家橋的家。一家四口,少食患病,日子艱難。父親病死,無錢安葬,靠典賣衣物和舉債才使老父入土為安。1939年冬,洪深來到重慶,在“第三廳”任戲劇科科長,領導十個抗敵演劇隊,前往各地巡回演出,宣傳抗戰。“皖南事變”后,洪深一家三口,生活十分窘迫,女兒洪鈴又突患嚴重肺病,無錢醫治,生命垂危。他又身染瘧疾,牙痛難忍。前途無望,生活無著,洪深在留下絕命書(“一切都無辦法,政治、事業、家庭、食衣住,種種。如此艱難,不如且歸去,我也管不盡許多了。”)后,吞服了大量奎寧、紅藥水自殺。洪鈴因服毒藥劑量較小,醒來后打電話求救,洪深夫婦才得以幸免于難。可是不久,18歲的愛女洪鈴最終卻因肺病不治身亡。像曹禺、胡風、郭沫若、陽翰笙和洪深等作家,雖有一份公職或教職,卻因經濟負擔過重,微薄的薪水難以支撐一家人的開支,如家中發生變故,便陷入絕境。
3.寫稿為生,入不敷出,生活艱難。
戰時的陪都重慶,大部分作家以寫作為生,靠稿酬養家糊口,而戰時的稿酬版稅制度使作家們的生活異常艱難。抗戰前,作品的稿費千字三元,是印刷排版工的五倍;而到 1941 年前后,稿費竟低至排版工的一半。私營出版社又競相壓低稿酬,一些作家的作品出版后,拿到的稿費并非現金,而是一張要延期幾十天才能兌付的支票。在物價飛漲的抗戰相持階段,錢到手時,票值又縮水不少。
孫慧在回憶父親孫伏園在戰時重慶出版《魯迅先生二三事》一書時寫道:“出版單位是重慶作家書屋,老板是文化界名人,父親的朋友姚蓬子先生,書銷得不差,可是直到 1944 年都沒拿到稿費。有一天父親無意中透漏出來:姚說稿費拿不出,有上海產的新光牌襯衫,拿幾件去如何?弄得父親哭笑不得。”[11]長期擔任“文協”常務理事兼總務部主任的老舍,1938年8月14日到達重慶后,因“文協”經費緊張,他不拿報酬,生活全靠稿費收入。老舍創作勤奮,因體弱多病,生活常常捉襟見肘。臧克家就回憶說,老舍從北碚來市區開會,大家湊在一起打“牙祭”,苦中作樂。老舍咂上幾口酒,便高談闊論起來。因為“平素,大家生活都極苦,香煙,下等的,還是單支買。到對面小飯館里吃上一碗‘擔擔面就覺得很美滿了。”[12] 1937年10月陳白塵率領上海影人劇團來渝后不久,就在國泰大戲院上演了他創作的三幕劇《盧溝橋之戰》和獨幕劇《沈陽之夜》,將票款的四分之一捐獻勞軍。在拉開了大后方抗戰劇演出序幕的同時,生活全靠在渝期間的筆耕和上演的票房。同樣,戲劇家吳祖光1941年來重慶后,創作了一些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的劇作。《風雪夜歸人》在陪都第二屆霧季公演中,獲得極大成功,周恩來曾七次前往觀看。1942年7月,臧克家自河南葉縣,歷經艱難,徒步來到重慶,長住歌樂山。在編輯《難童教養》雜志期間,為了生活,先后創作出版了詩集《泥土的歌》等作品。
此外,很多靠稿酬為生的作家們,因稿費太低,不足以養活一家人,總是想方設法找一份較為穩定的職業,聊以果腹,并夜以繼日地撰稿養家。如吳組緗到重慶后,一家人的生活很困難,妻子持家至勤,飼養小花豬和雞鴨,補貼家用。老舍見狀,四處托人為他在中央大學等高校謀一臨時教職,以解其斷炊之虞。路翎自 1938 年入川后,先后換過五次工作,做過短暫的文學組員和圖書館助理員。失業后,生活無著,只好回到他母親和繼父在北碚鄉下的家里生活。1944年9月,艾蕪一家六口由桂林逃難來渝后,租住在白鶴林的鄉下,在續寫長篇小說《故鄉》時,也時不時地趕寫一些短篇小說、散文之類的文章換點稿費補貼家用。
三、抗戰時期重慶作家的日常生活
生活必修課,“跑警報”。為躲避日寇的狂轟濫炸,每當日機來臨之前,國民黨當局就會拉響警報,人們聞聲躲避,故名“跑警報”。抗戰時期,作為陪都的重慶,成為日機轟炸的重點,跑警報,進防空洞業已成為當時重慶市民的生活常態。最為慘烈的是1939年的“五三”、“五四”大轟炸,重慶市區房屋毀損4871幢,市民死亡3991人,傷2287人,財產損失不計其數。《抗戰文藝》與《七月》等雜志為此專門設立了專欄,刊載作家們“身臨其境”的親身經歷。作家們在大轟炸中受到的驚嚇,在防空洞中的見聞,重慶市民在轟炸中的慘狀,都盡收筆底,樸實呈現。如老舍在《“五四”之夜》中就記載了1939年5月4日晚,周文、宋之的、羅烽、趙清閣、安娥和胡風等人在日機轟炸中的不幸遭遇。梅林對這場大轟炸總結道:這是一場“亙古少有的殘暴罪行”,“整千的良善人民死亡在敵人的炸彈機槍轟擊下了,難以統計的財產毀滅在敵人所投放的罪惡火焰中了。”[13]從1938年12月26日到1943年8月23日,日寇對重慶進行了長達五年的狂轟濫炸,重慶市民承受了最大的民族犧牲,直接死傷26000(不計大隧道慘案)人,財產損失更是不可計數。當時生活在重慶的作家們,感同身受地記述了日寇飛機對重慶進行曠日持久的轟炸情形。如宋之的的《從仇恨生長出來的》、秋江的《血染的兩天》、白朗的《在轟炸中》、安娥的《炸后》、李輝英的《空襲小記》、蕭紅的《放火者》和羅蓀的《轟炸書簡》等,在這些紀實性的文字中,無不充滿著作者的悲憤之情和抗戰必勝的熱情期望。
茅屋簡陋,一房難求。重慶成為戰時首都和陪都后,隨著大量人口的遷入和日機的頻繁空襲,重慶市民的住房日益緊張。當時,在“重慶的房子,除了大機關與大商店的,差不多都是以竹篾為墻,上敷泥土,因為冬天不很冷,又沒有大風,所以這種簡單、單薄的建筑滿可以將就。力氣大的人,一拳能把墻砸個大洞。這種房子蓋得又密密相連,一失火就燒—大片。”[14]2831939年3月,初到重慶國防最高委員會任參事之職的浦薛風,對重慶的住房緊張感觸頗深:“初到時即聞房荒,時有謀事不如娶妻易,租屋不如謀事易之諺。以各大學而論,確有一個家庭擠住一間房子者。中央大學之建筑,全屬臨時性質。一切竹撐泥墻,因陋就簡。大抵一家只一間房。一般公務員宿舍亦擠得不堪言狀。大房間要住十余人,小房間要住三四人。攜帶家眷者更覺痛苦。”[15]一般人的住房簡陋如此,就是在戰時陪都最好的賓館——嘉陵賓館,“房間里的電鈴沒有電,不響。抽水馬桶因水管損壞,不能自動沖洗。夜間,燈光十分昏暗……簡陋的鐵床上,又小又窄,而且油漆剝落。”[16]就是如此簡陋的住房,也是一間難求,房價猛漲,“重慶自去年避難而來之旅客日多,房價已較前飛漲三四倍。譬如在新市區一帶,從前每一房間每一季租二十元者,到后來就非五六十元或至七八十元不可……至今春,則來渝之人益眾,已無屋可租,甚至大小旅社均無日不告客滿,其盛況可謂空前。”[17]84即或有幸租到了房子,“有房東乘時漲價,多方刁難,致使租屋者甚至寧愿暫住旅館,通常重慶佃屋習慣,必明預付約相當于租金一年之押租,其他小費雜費名目繁多。”[18]170雖然,后來國民政府頒布條令,規范了租房行為,但因僧多粥少,禁而不止,住房問題仍然困擾著重慶市民。
居無定所,食不果腹。日機的狂轟濫炸和物價的飛漲,使作家們的生活日益艱難。當時很多寓居在重慶的著名作家都在其文字中留下了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境況描述。如女作家白薇,1940年輾轉來渝后,避居在“文協”所在地的南溫泉。體弱多病的她常常暴發熱病,發高燒,說胡話。抗戰后期的重慶,物價飛漲,她的生活全靠寫點稿子和朋友們的臨時資助勉強度日。她常常在街上或朋友的家里餓暈,鄧穎超知道后,才為她在“文工會”謀得一份工作,薪水只能維持溫飽,難以應付她多病的醫療費。為了節約開支,白薇搬到了遠離市區的賴家橋。為了治病、活命,她自己開山挖土,生產自救,并編歌自勵自娛。再如張恨水從1938年1月10日來重慶后,先在市區賃房而居。后因住房緊張,日寇飛機轟炸頻繁等原因,他從1940年就把家從市區遷往30里外的郊區:南溫泉桃子溝。先從當地農民租了兩間干凈的瓦房,后疏散到此的人多了,房東待價而沽,將他一家趕出。多虧老舍伸出援手,將“文協”搬遷后空下的“國難房子”留給了他,他們一家才有了一個落腳之處。可避難在此的三間茅屋,全是竹夾黃泥壘成的茅草屋,下起雨來,滿屋皆漏,張恨水謂之“待漏齋”。
1940年6月12日,“文協”所在地臨江門會所被毀后,老舍歷經艱辛才在南溫泉為“文協”租下幾間房子臨時辦公。后來,他又先后搬到林語堂在北碚的房子和市內張家花園65號,為南來北往的“文協”會員們尋找暫時安身之地。國民政府為了大后方的穩定,平抑物價,為每個市民配給平價米,可米中卻滿是砂礫和稗子。桑子中就對自己1943年寒假在北碚與老舍邂逅,老舍請他吃餃子一事銘記在心。[19]身為“文協”負責人的老舍,生活捉襟見肘,被迫戒掉自己喜歡的煙酒茶。他在頭暈目眩的病痛中,堅持多寫稿子,以換取微薄的稿費來緩解自己的生活窘境。1944年9月15日,老舍在重慶《新民報晚刊》上發表的《戒茶》中寫道:“戒葷嗎?根本用不著戒,與魚不見面者已整整二年,而豬羊肉近來也頗疏遠。”“必不得已,只好戒茶。……茶是女性的。我不知道戒了茶還怎樣活著,和干嗎活著。但是,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近來茶價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雞皮疙瘩!”“我想,在戒了茶以后,我大概就有資格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兒,別把罪受夠了再去!”調侃的語氣難以掩飾生活的艱辛!
“斗米千字運動”,公開募捐。不穩定的收入和微薄的稿酬,遠遠不夠維持作家全家的生計,當時的“文協”和廣大作家曾發起“斗米千字運動”,要求提高稿酬,改善作家的生活待遇。1944年7月中旬,“文協”還為貧病作家在重慶的《新華日報》上公開募捐,王魯彥、艾蕪、張天翼等,都曾接受過援助。王魯彥死后,家人生活艱難,“文協”補助2萬元;洪深胃出血,“文協”當即從“援助基金”中贈送一萬元;田漢的母親在疏散中困居獨山,“文協”亦已匯去一萬元。
此外,國民政府也對一些優秀作品進行獎勵。1944年,國民政府教育部在戲劇節獎勵優秀劇本時,老舍和趙清閣合著的《桃李春風》獲得獎金2萬元;曹禺的《蛻變》獲獎金1.5萬元;于伶的《杏花春雨江南》和沈浮的《金玉滿堂》各獲得1萬元獎金。老舍的《劍北篇》、吳組緗的《山洪》、沈起予《人性的恢復》、洪深《黃白丹青》等優秀作品,也曾受到過各種形式的資助和獎勵。
結 語
1937 年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在近乎一夜之間摧毀了適宜文學發展的物質環境。戰爭期間物資匱乏,溫飽得不到保證,當時有大批中國作家,面對祖國橫遭入侵,國土淪喪,家園不保的境遇,他們避難重慶,宣傳抗日救國,雖饑寒交迫,頭頂莫大的生存壓力,卻并沒有喪失斗志,總是以極大的熱情,勤奮創作,積極投身于抗戰宣傳之中,甚至奔往抗戰前線,為抗戰的勝利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健康、激情乃至生命。他們是一批有良知的中國作家,同樣是一批民族之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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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鳴劍(1964―),男,重慶市梁平縣人,重慶工商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及影視媒介傳播研究。
(責任編輯:李直)
基金項目:重慶市社科規劃項目《抗戰時期重慶作家的生存狀態與創作心理研究》(2011YBWX083)的部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