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根 龍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北京 100024)
生態危機是當今人類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如何認識和擺脫生態危機,思想家們各抒己見。作為生態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的福斯特,一方面通過挖掘馬克思生態思想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對生態危機產生的原因進行了深入思考,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造成生態危機的根本原因,只有進行生態-社會革命,建立生態社會主義才能引領人類走出可能滅絕的困境;同時他又分析和批判了其他思想家們關于生態危機的觀點,并積極吸取其合理性。在這方面,福斯特對阿倫特世界異化思想所作的分析與批判,值得認真總結。福斯特認為,借助阿倫特的“世界異化”概念,有助于我們深刻認識人類今天不得不面對的生態危機,但是阿倫特并沒有認識到世界異化的社會根源,她與許多思想家一樣認為現代性是造成世界異化、生態危機的根源從而走入了誤區。
海德格爾的學生阿倫特對海德格爾的思想做比較徹底清算的同時,建立了自己著名的“行動理論”。人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的或政治的動物,所有人類活動都依賴于人們共同生活,人的意義在于積極生活。所謂積極生活,“就它是人積極投身于做事情的生活而言,總是扎根在一個人和人造物的世界當中,決不能離開或超越它”[1]14。人只有在與他人分享這個世界、共同擁有這個世界并在這個世界中積極行動,才能使人獲得意義。阿倫特這一思想一方面深植于西方政治思想中亞里士多德對人的本質的著名規定的傳統,另一方面來自于她對現代科學技術帶來人與自然嚴重分離的世界異化并由此導致公共世界及生活意義喪失的思考。
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一書中提出世界異化的概念,并分析了現代世界異化的表現形式及其根源。阿倫特認為,“地球是人之狀況的集中體現,而且我們都知道,地球自然是宇宙中獨一無二的能為人類提供一個棲息地的場所,在這里人類不借助人造物的幫助,就能毫不費力地行走和呼吸”[1]2。但是,現代科學世界觀力圖使人滿足于擺脫地球的束縛,切斷了“讓人屬于自然母親懷抱的最后紐帶”[1]2,使人與自然疏離開來,因而產生了世界異化。從歷史上看,世界異化是隨著哥倫布、伽利略和路德時代的“從地球的分裂”開始的。“有三大事件站在現代的門檻上并決定了它的性質:美洲的發現和接著發生的、對整個地球的開發;宗教改革,通過對教會和修道院財產的褫奪,開始了剝奪個人財產和積累社會財富的雙重過程;望遠鏡的發明和一種從宇宙角度來看待地球自然的新科學的發展”[1]199。三個重大事件對現代人類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使得人們一方面希望離開地球而進入太空,另一方面又逃避世界而轉入個人的內在性中。阿倫特對這一圖景的擔憂集中體現在她對人造衛星首次進入太空而人們歡欣鼓舞感到無法理解,她由此看到的是,人們對世界變得冷漠,世界不再是我們存在于其中的居所,以至于人們希望逃離自己的家園。由此,阿倫特勾勒出一副關于現代世界的圖景——近代以來公共領域的喪失和共同世界的萎縮,她說:“完全可以想像,現代——肇始于人的活力如此史無前例、生機勃勃的迸發,卻終結于歷史上已知的最死氣沉沉、最貧乏消極的狀態中。”[1]254-255
在阿倫特看來,“世界異化的第一個階段以殘酷、悲慘和物質貧困為特征,即‘勞苦大眾’的數量不斷上升,剝奪使他們失去了家庭和財產(即家庭在世界中私人擁有的一個份額)的雙重保護,而直到近代以前,家庭和財產一直庇護著個體的生命過程和受制于生命必然性的勞動活動”[1]204-205。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中敏銳地意識到世界異化在資本主義經濟中的意義,世界作為一切自然的物體“被非自然化了”——木材使用者的木材和木材出售者的木材被轉化成為私有財產和一般的商品形式,“而使人非人化,并且使木材喪失了它本身的性質”[1]257。按照馬克思的描述,原始積累、人類從土地上的異化,這些成為世界異化的關鍵的表現。在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生活當中,人類的實踐活動出現了自我異化。“勞動者(1)與勞動對象的異化,(2)與勞動過程的異化,(3)與自己的類本質(即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的特有的改造世界的創造性活動)的異化,(4)與勞動者之間的異化——所有這一切共同構成了馬克思的勞動異化概念——都與人類對自然的異化不可分割”[2]72。然而,阿倫特認為,馬克思所強調的是根源于勞動中的人類自身的異化而不是世界異化。也就是說,馬克思關注的是自我異化,而阿倫特關心的則是人與客觀物質世界的異化,即“世界異化”。恰恰是世界異化構成我們這個時代最基本的特征,而非馬克思所設想的自我異化[1]203-204。現代的標志是世界異化,“我們雖在這個社會中觀察和生活,我們卻仿佛被移到了離我們自身的人類存在無限遙遠之處,就像遠離我們的無窮小和無窮大的東西一樣,即使借助最精密的儀器來觀察,它們也遠非我們所能經驗”[1]255。
阿倫特認為,人類依賴現代科學世界觀加速著財富積累,但財富積累的過程,是以世界異化的不斷擴大為基礎的,僅當世界和人的世俗性被犧牲,它才是可能的。“財富積累過程被生命過程所刺激,又反過來刺激生命過程,我們知道,這只有以犧牲世界和人本身的世界性為代價”[1]204。在當今時代這個財富積累過程極大地提高著人類的破壞能力,當“人類破壞力急劇增長:我們能夠破壞地球上所有的有機生命,有一天也許甚至能破壞地球本身”[1]214。“在現代條件下,導致毀滅的不是破壞而是保存,因為保存良好的物品的耐用性,正是更新過程的最大障礙,更新過程獲得的東西越多,剩下來能夠保存的東西就越少[1]202-203。對此,福斯特也寫道:“我們在進行各種根本的生態改變的過程中,就應該保持謹慎的態度,就應該認識到,如果我們把新的合成的化學品而不是經過長期進化的物品引入環境之中,那么我們就是在玩火。”[2]17毫無疑問,今天世界異化的具體表現隨處可見。最新的科學數據顯示,來自于化石燃料的二氧化碳全球排放量早在2000年就開始大量增加,同時全球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平均濃度也快速增加。地球上所有的生態系統都處于衰退之中,水資源短缺正在上升,能源資源正在成為通過戰爭被不斷強化的全球性壟斷資源。
阿倫特認為,蘇格拉底之后的整個西方政治哲學都潛藏著現代世界異化的根源。政治哲學傳統自柏拉圖起就把沉思生活置于積極生活之上,不僅積極生活遭到貶低,積極生活內部各種活動的等級秩序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區分和注意,近代西方主體哲學的興起和主體自我的膨脹則使此暗流涌現出來。我們的身份得不到維持,我們的行動不再能變成故事流傳,我們也因此而像自然一樣無窮循環,變成了無限流變的一部分。世界是我們實在性的試金石:在那里,我們與他人共在,我們的經驗能變成別人共享的客觀經驗,我們的意義能被別人確證,我們的自我同一性通過交互主體性的承認而得以保持。只有通過和別人共享經驗,即生活在一個共同的公共世界中,我們自身和世界才具有實在性。世界異化在她眼里不過是技藝者(homo faber)和動物化勞動者(animal laborans)的勝利。因此,要擺脫世界異化,不是要推翻資本主義制度,而是要建立人與人的統一性的公共世界。
阿倫特并沒有對世界異化問題給出最終的答案。盡管阿倫特把世界異化與植根于財富積累的毀滅的體系聯系起來,并對資本主義經濟進行批評,但由于她從根本上把世界異化歸結于科學、技術和現代性而不是資本主義,寄希望于公共世界的建立,而不是從產生世界異化的社會關系入手,因而找不到克服世界異化的正確道路,她試圖以恢復古希臘城邦時代的公共世界來克服世界異化,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們必須像馬克思和恩格斯那樣,對不僅造成社會異化同時造成世界異化的資本主義進行系統批判和變革,“誠如我們所知,破壞現存世界原來就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人類的絕大多數失去的只是他們身上的枷鎖,得救的是整個世界”[3]188-189。
福斯特承認16~17世紀伴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而出現的現代科學世界觀,主張人類對自然的征服與宰制而對生態構成了巨大威脅,但是,“承認不是科學(也就是說,物理學和自然科學)而是經濟學才是構成我們文化中機械觀特征的主要源泉至關重要。自由市場的個人主義作為占統治地位的自由概念,不愿承認‘個人忽視他人需求’是非理性的,不愿承認世界不是‘由眾多微小單位組成的’,這是問題的核心所在”[3]45-46。在福斯特看來,全世界的自然科學家雖然作了大量努力來警示我們人類和地球所面臨的危機,卻沒有足夠的能力認識到問題的根源,甚至可以說沒有認識到人與自然的對立以及人類所面臨的危機的嚴重程度,因為他們大都沒有深入探究生態危機背后的社會問題。福斯特指出,生態危機的原因“需要超出生物學、人口統計學和技術以外的因素作出解釋,這便是歷史的生產方式,特別是資本主義制度”[3]68。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生態危機因而是世界異化的根源。資本主義建立在對人和自然剝削的基礎上,資本主義的歷史發展就是剝離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的世界異化的歷史。資本主義的主要特征是,它是一個自我擴張的價值體系,經濟剩余價值的積累由于植根于掠奪性的開發和競爭法則賦予的力量,必然要在越來越大的規模上進行。現代資本主義財富積累過程實際上也是一個不斷增加人類破壞力的過程,“毫無疑問,這種控制與破壞的辯證法現在正呈螺旋式上升,已超出了星球的控制范圍。在經濟上,世界經濟體系的中心和外圍國家之間的整體不平等在增加,加之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階級不平等的加劇,必然導致生態的進一步惡化。在生態上,全球性變暖的進程改變了世界氣候和整個地球的生命支持體系”[4]269。人類生存可持續性所必須的自然條件遭到了破壞,以至于“目前人類和環境的關系難以為繼。那些最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擁有最大的人均生態足跡(per capital ecological footprints),這說明當今世界資本主義發展的整個過程是死路一條”[4]256。因此,“人們普遍認為生態革命是必要的,這將是發生在人類與地球關系中的一場巨大突變”[5]11。真正的生態社會革命是與最廣泛的社會關系相聯系的,關鍵是變革生產方式與生態之間的關系,這就意味著要打破現存的資本主義社會統治秩序,朝著平等主義的方向進行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而不是進一步擴大人與自然新陳代謝的裂縫,目標是返回到更加有機的、可持續的社會生態關系中。這與馬克思對未來社會主義的設想具有一致性。
福斯特指出,在馬克思看來,異化勞動包含了人自身的異化、人類與自然關系的異化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而這些都與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政治經濟——勞動力成為商品、原始積累、土地壟斷、金錢崇拜、私有財產密切相關,要改變這種異化現象,必須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馬克思引入了“聯合生產者”的共產主義概念。“共產主義就是通過聯合的方式積極廢除私有財產”,這種積極的共產主義不再把私有財產制度和財富積累作為工業的推動力而被異化,因此,共產主義是一個“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的社會[3]89-90。
由于資本主義不僅造成了人的異化,也造成了世界異化,因此必須通過生態-社會革命代之以新的社會制度,即走向生態社會主義,這是一個真正平等、生態與社會可持續發展、生態文化多樣性的社會。社會主義宗旨是以人為本,不是為了利潤而是為了滿足人的真正的需要,實現人的解放。社會主義社會以自然的生命律決定的可以叫作生態基本三角的東西為基礎,即:“(1)自然資源應由社會運用而非占有;(2)由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合理地調節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關系;(3)滿足共同的需要——不僅滿足當前的世代也要滿足未來的世代。”[5]33自然界不再作為純粹的有用的工具,人類不再無止境地從自然界掠奪資源和無休止地向自然界傾倒廢物垃圾。在社會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變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有機的內在聯系,因而就為消除世界異化創造了條件。新制度的核心在于合理的民主的經濟規劃,即“(1)實現真正的公平;(2)滿足當代人及未來幾代人的基本的物質上的和非物質上的需求。(3)確保社會——而非個人——的對自然資源的使用以保護環境為前提;(4)創建一種與人們彼此聯系的人與社會之間相聯系的社會環境”[6]135。合理的民主計劃強調我們彼此之間的責任、對于自己的社區的責任以及世界各地社區的責任。當然,要完成這一任務,需要各個層面的社會計劃:地方的、國家的、區域的和國際的。在諸如為每個人提供衣食住行以及醫療保障、文化教育等基本需求方面,在土地分配方面,在經濟生產與消費比例以及投資方向等方面,人們必須找到改善生態系統并與自然進行良性互動的最好方式。
在新的民主的計劃經濟社會中,要創建可持續發展機制,在保護全球環境的同時,也要保護居民當地的生態系統。“環境不是人類經濟‘之外’某種東西,如我們目前的意識形態告訴我們的;它為所有生物構成基本的生命支持系統。治愈經濟和環境之間的‘新陳代謝斷裂’意味著新的生活、生產、種植糧食、運輸等等的方式,認識到我們是深深地嵌入在環境中的”[6]140。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作為自然的一部分,不是遠離自然的,“形成人與自然共同體,也即尊重自然,對于鍛造一個平等的社會至關重要”,但這一共同體的形成并非靠阿倫特主張的體驗式道德幻想來實現,而必須進行生態-社會革命。“生態革命意味著打破既剝削人又剝削自然的惡性循環”[6]144,在不超越自然的限制和規律的前提下,通過合理地調節人與自然的關系,形成一種和諧的人與自然關系,從而真正克服世界異化,實現馬克思所說的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高度統一,阿倫特所設想的具有統一性的公共世界得以建立。
福斯特設想了新社會的具體情形。在可持續的新社會里,人們需要居住在離工作場所和孩子們的學校的合適距離內,生活在符合生態設計原理既節能又舒適的房子中,社區有足夠多的諸如公園和社區中心等場所以便大家聚會和娛樂。市內和城際更好的公共交通工具可以減少對汽車和卡車的依賴,軌道交通比卡車在運輸貨物方面更加節能,并且較少引起傷亡事故,同時排放較低數量的溫室氣體。工業生產應該遵循“從搖籃到搖籃”的生態設計原則,其中產品和建筑需要設計為較低的能源輸入,盡最大程度地依靠自然光源、自然加熱或冷卻,要易于建設和重復利用,而且要保證生產過程只產生少量甚至不產生任何廢物。全社會必須有這樣的預警原則:如果沒有證據表明某種化學物質是安全的,那就不要使用它。農業生產必須以生態原則為基礎,依靠農戶或集體組織大型合作社進行生產,采用生態安全的方式來生產食物已經被證實與大規模工業一樣具有生產效益,并且使用的能源較少,對生態環境的負面影響也比較小。實際上,有植物貫穿和依附的小型農場創造的網狀似生產模式對保護瀕危物種以及為益蟲提供棲息之地是有用的。人們需要小城市,并居住在糧食生產區域的附近;工業應該分散化,而且擁有較小規模[6]140-142。福斯特設想的新社會是一個生態可持續的公平社會,是一個人人都能感覺到幸福的社會,因為這是一個注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聯系的社會。
總之,福斯特對阿倫特的世界異化的合理性及局限性進行了批判與分析,堅持馬克思生態學立場,認為資本主義是世界異化的根源,它不僅造成人與人的異化,而且也造成了人與自然的異化。要克服世界異化,挽救地球的命運,就必須對資本主義進行徹底的生態-社會革命,建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可持續的社會主義,由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合理地調節人類與自然的新陳代謝關系。福斯特認為,資本主義導致自然、人類、社會之間缺乏聯系,“與自然連接的切斷也許是富裕國家在過去幾十年里越來越不幸福的原因”[6]77。今天,中國夢成為凝聚全國人民為實現民族復興、國家富強和人民幸福的推動力量,建設生態文明,樹立尊重自然、保護自然、順應自然的觀念,構建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聯系,是實現中國人幸福之夢的關鍵所在。這就是福斯特批判阿倫特的思想給予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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