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海 騰
(中共中央黨校 國際戰略研究所,北京 100091)
不信任困境普遍存在于國際政治之中。正如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指出的:“國家永遠無法把握其他國家的意圖。”[1]34一個國家無法確定另一國的意圖時,如果傾向于認為另一國的對外意圖是善意的,那么就會選擇信任該國家并與其合作;如果傾向于認為另一國的對外意圖是惡意的,那么就會選擇不信任該國家并對其壓制。米爾斯海默指出:“任何國家都不能肯定另一個國家不會以進攻性軍事力量攻擊它。這并不是說國家非得懷有敵視意圖。確實,體系中的所有國家也許都非常仁慈善良,但它們不可能確信這一判斷,因為意圖不能得到百分之百的保證。導致侵略的原因有多種,任何國家都無法肯定另一個國家不會因其中一個原因而產生侵略動機。”[1]34
權力轉移是以特定國家的發展和崛起開始的。在權力轉移過程中,國家之間的不信任會加劇,因為權力轉移必然伴有國家相對實力的明顯變化,同時崛起國的發展必然會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和其自身對外政策的改變,這種變化會成為現狀國或者鄰國不信任進而抵制崛起國的口實。像崛起國加大對外投資或者擴大出口的行為,可能會被指認為掠奪當地資源以及侵占世界市場;崛起國對外宣傳和傳播民族文化的行為,會被指證為是輸出價值觀或者文化侵略行為;甚至崛起國常規的軍事演習行為也會被夸大為懷有意圖的軍事挑釁行為。由于現狀國無法確信他國的真實意圖,往往就會通過考察他國現時的行為以及以往的歷史經驗來判斷崛起國的意圖,說到底,國家尋求安全的方法是權力而非意圖,是用權力代替意圖。正如肯尼思·華爾茲(Kenneth N. Waltz)指出的:“作為國際體系的一員,每個國家經常是在暴力的陰影下處理本國事務的。由于一些國家可以選擇在任何時候使用武力,所有的國家都必須小心戒備——或是聽憑在軍事上更為強大的鄰國的擺布。國家間的自然狀態就是戰爭狀態。這并不意味著戰爭會經常爆發,而是說由于各國可以自行決定是否使用武力,因此戰爭隨時可能爆發?!盵2]按照華爾茲的邏輯,國家生存的前提在于能夠隨時抵御他國可能發起的對于本國的進攻,因此國家追求權力的目的在于保證安全,如果權力面臨下降的危險,國家必然會對對手的意圖更加敏感,不信任就更容易產生。所以,羅伯特·基歐漢也指出:“高度的不確定性減少對預期的信心,因而可能導致政府對未來前景產生嚴重的懷疑態度?!叨鹊牟淮_定性,還會降低各行為體在特定的時間內達成互惠協定的能力,更不要說它對行為體關于將來互動是否出現的預期產生影響了。也就是說,它能夠導致一種形式的‘政治市場失靈’?!盵3]
不信任困境在當前國際體系下、在權力轉移的過程中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無政府狀態下國際之間的關系本質上是無序的,既沒有統一的超越一切單位之上的世界權威,也沒有像國內法律一樣具有強制和普遍約束力的國際機制和國際法庭,更沒有世界統一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念,這種不信任的困境是無法自然消除的。也就是說,崛起中國家需要積極主動地采取有效的政策來應對這種不利于自身發展的外部環境,改善國家崛起的外部因素并推動國際體系的和平變遷。盡管在過去的大國崛起歷史中,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時代有成功突破崛起困境的經驗借鑒,也有未能突破崛起困境的教訓汲取,但是時代在改變,當前國際社會與以往相比發生了全面、深刻的變化,新的國際環境需要新的治理之道。在當今國際社會觀念的互構和社會的交往變得日益頻繁和重要,新形勢下不信任困境的突破必須建立在對國際社會的這些基本認識之上。因而,羅伯特·W·科克斯30多年前就預測道:“國際生產動員著社會力量,社會力量對國家本質和未來世界秩序產生了重大政治影響。我們正是通過這些力量,才可以對這些影響加以預測?!盵4]因此,科克斯認為理論研究不應該建立在理論研究之上,而是要建立在不斷變化的實踐以及經驗-歷史的研究之上,實踐、經驗和歷史才是概念和假定的實驗場所。
現代背景下崛起中國家對抗不信任困境的關鍵方法是觀念建構。觀念是國家間建立互信的轉化器,因為權力轉移過程對崛起國的國家行為的預先設定,其他國家對崛起國的定位和國際輿論會向著不利于崛起國的方向發展。米爾斯海默的觀點大概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觀念:“大國彼此畏懼。它們以懷疑的眼光看待對方,擔心戰爭迫在眉睫。它們預測危險,國家之間幾乎沒有信任的余地?!盵1]35進而,彼此敵對的大國將這種危機傳遞給對手的鄰國,使鄰國對其的畏懼與日俱增。在《大國政治的悲劇》結尾處,米爾斯海默甚至預言:“富強的中國不會是一個維持現狀的大國,而會是個決心要獲取地區霸權的雄心勃勃的國家。這不是因為富裕的中國就會有不良動機,而是因為對于任何一個國家來說,使其生存幾率最大化的最好辦法是成為本地區的霸主?!盵1]421在這里,米爾斯海默將生存戰略作為解釋大國行為的邏輯,他認為,大國一般會瞄準四個基本目標:第一個目標是追求地區霸權,這主要基于全球霸權是不能實現的,任何大國都不可能征服和占領被海洋隔離的地區,因為巨大的水體無疑會限制力量的投放,因此一個大國可以征服它從陸地能到達的相鄰地區,但是絕對不可能獲得全球霸權;第二個目標是最大限度地占有世界財富,在這里國家關注相對財富是因為經濟實力是軍事實力的基礎,因此大國把很大的力量用于追求經濟的快速發展,這不但意味著增加整個社會財富,而且還是獲得超過對手軍事優勢的有效途徑,所以大國經常把富裕的國家和朝富裕方向發展的國家作為嚴重威脅,而不管其是否擁有龐大的軍事能力,因為財富可以很容易轉化為軍事能力;第三個目標是控制地面軍事,因為那是最大限度地占有軍事力量的最好方法,這意味著國家要建立強大的陸軍、空軍和海軍來支援這些地面力量,由于地面力量是軍事力量的主導形式,因此大國希望在其所在地區擁有力量強大的陸軍;第四個目標是尋求超過對手的核優勢,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一國擁有世界上唯一的核武庫,為它提供摧毀對手的能力而無需擔心報復,而在現實世界中往往會發現對手在盡最大可能努力發展自己的核報復能力,大國生活在一個相互確保摧毀的世界里[1]157-161。
在國家應對崛起不信任困境的過程中,崛起戰略本身就包含著悖論,因為國家在參與到國際競爭過程中的同時,國家也必須接受國際合作的考驗。約瑟夫·奈(Joseph S. Nye)指出:“國際政治的某些結構性因素,預先限定了事態發展的方向。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必須了解安全困境和囚徒困境。另一方面,這樣的情勢并不決定著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人有選擇的余地,人的抉擇有時能夠避免出現最壞的結果。雖然無政府狀態這個大的結構不利于國家間的合作,但是國際事務中的合作還是可以出現的?!盵5]25他指出了在應對國際困境時用建構主義的思維方式可以帶來的效果,即“思考認同和利益的變化如何在有的時候導致國家政策發生微妙的變化,有時甚至導致國際事務發生深刻的變化”,幫助我們理解“偏好是如何產生的,知識是怎樣獲得的”[5]11。約瑟夫·奈在這里實際上指出的主要方面是“困境悖論”,一方面,要承認崛起國的發展困境是客觀存在和不可避免的,是由國際體系的競爭性決定的;另一方面,國家要試圖通過利益認同上的互動和觀念建構,實現國際輿論的逆轉和發展困境的突破。國家的這兩種認知是相互聯結的,是解釋“困境悖論”的兩個向度上的原因,即國家必須承認崛起困境的不可避免性,又必須相信崛起困境的可突破性。我們按照困境悖論的邏輯繼續分析會發現,如果國家強力推進發展,不顧發展環境的客觀狀況和國際輿論的影響,那么國家的發展可能會招致更多的非議和壓力,最終被崛起困境制約發展。相反,如果認識到國家發展外部環境的惡化趨向,沒有積極主動采取外交政策來應對變化,反而改變國內政策甚至抑制發展和崛起,那么非但使國家在國際競爭和國際權力位階上處于劣勢,而且還有可能帶來更加被動的發展環境和輿論。因而,我們這里將崛起困境作為一個中介變量,崛起中國家如果能夠應對好崛起困境,那么就能夠實現國家發展環境的逆轉和權力轉移的實現;如果崛起中國家沒有處理好崛起困境的相關問題,那么就可能增加發展的外部困難而阻礙國家的崛起進程。這一國家發展過程中面臨的環境性的難題通常成為國家崛起成功與否的關鍵性因素,由于國家處于國際輿論壓力之下,在發展過程中,國內發展、國際競爭與國際合作常常難以兼顧得很好,因此,所有崛起中的國家都承受著這種困境的壓力,國際結構與國內發展之間的這種互動是現代國際體系中很多大國興衰歷史上的深層原因。
按照本體論原則,屬性是在關系中形成的,我們在國際體系的權力框架之下理解各個國家的行為動機會獲得更深入的理解。修昔底德早就指明,使雅典和斯巴達的戰爭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實力的增長以及因此而引起斯巴達的恐懼①這是古希臘著名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的名言。即在現實中,兩個大國的戰略判斷與感情好惡的結合,隨著時間的流逝,會導致健康的競爭變成你死我活的敵對,甚至更槽,這就是政治上有名的“修昔底德陷阱”。。奧根斯基在探討權力轉移時指出,沒有國家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自身權力的下降和愿意轉移權力的,崛起后的大國常常對現有的國際秩序“不滿”,而主導性國家則是作為現存國際秩序的既得利益者而想要維持現有秩序的“滿意國家”,當“滿意國家”與“不滿意國家”圍繞國際秩序主導權發生競爭與沖突時,戰爭就會爆發,因為“不滿意國家認為有機會通過戰爭贏得秩序主導權,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通過戰爭來改變現狀”[6]。修昔底德對相對權力地位的關注,奧根斯基對國際秩序主導權的關注,這兩者之間存在著明顯的關聯,弗雷德里克·鄧恩(Frederick Dunn)對這一關聯予以了清晰的闡釋,只要無政府的自助觀念依然存在,維持權力地位這一目標將是國家的首要考慮??夏崴肌とA爾茲將權力框架下的國家行為歸結為三種意象綜合作用的產物,三種意象分別為人類行為、國家內部組織結構和國際體系,三種意向影響國際政治有一個共同的因素那就是權力:個人或者說人性對權力的追逐、政府對國內權力的追逐以及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對國際權勢的追逐,它們共同作用于國際體系的權力框架,導致沖突和戰爭[7]。
奧根斯基在修昔底德、漢斯·摩根索、肯尼思·華爾茲對權力的論述基礎之上,對國際權力轉移過程的發生和影響作了詳細的分析和闡述。在權力轉移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分析出相對權力地位的重大變化對現狀國和崛起國產生的深刻影響,包括對他們的觀念以及外交行為和對外政策引起的變化。在這一過程中,崛起不信任困境容易產生,因為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情愿讓出權力,而國家之間競爭的關系又會使權力的增長必然引起恐懼的增長。對權力的爭奪主要體現在現狀國與崛起國之間,而恐懼的增長則常常發生于崛起國與其鄰國之間。
在這些不信任的觀念中,不信任的程度因時因地而異,在各個國家之間是不同的,在他國內部不同群體之間也不相同,而且在各個不同領域也不一樣?,F狀國和鄰國對于崛起國的不信任程度相對較嚴重,其他國家相對較輕微,因為現狀國是受權力轉移影響最大的當事國之一,而鄰國由于地理位置和或多或少的資源、邊界領土糾紛等對于崛起國軍事實力的增長早有顧慮,更容易產生不信任情緒。政府及其官員是直接接觸國際權力和國際事務處理的主體,他們對于國家實力變化的敏銳感覺和實際體會,自然要比國內普通公眾甚至公眾精英深刻得多,產生的不信任觀念也要比國內公眾更加深切。此外,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和社會領域的崛起引起的恐慌大相徑庭,軍事力量的增長會引發最大程度的不信任,因此產生的沖突也是最嚴重和直接的,其次是政治、經濟領域的發展,至于文化領域的快速發展一般會被視為國家吸引力、創新力或者品牌意識的發展和提升,并不會引起不信任困境。因此,當前中國的崛起對于非洲和拉丁美洲而言基本沒有恐懼可言,但是對于美國和東亞、東南亞的多數國家而言可能就會讓他們的排斥和恐懼久久不能釋懷。中國商品的出口對于他國公眾或者商業合作伙伴來說可能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件,但對于相關國家的政府來說可能就是沖突和摩擦的根源。歐盟各國對于與崛起中的中國進行政治和國際機制上的合作抱有極大的熱情,但是對于中國與其進行的經濟貿易合作則多有戒心,頻頻搬出WTO爭端處理機制。
當前崛起的中國面臨崛起不信任困境,釣魚島問題的爭端、南海問題的升級、美國與日本對蒙古稀土資源的大舉插手,無一不是中國崛起面臨不信任困境的表現。這些問題的產生和存在,將會影響中國的和平崛起以及“中國夢”的實現,黨和國家高度重視中國崛起良好國際環境的營造。2013年10月24日至25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中央政治局七大常委齊聚,充分體現了新時期中共中央對中國外交布局和外交工作的高度重視。用中央外事辦公室主任楊潔篪的話說,這次會議是“專門召開”,其隱含的意義是,會議規格之高是罕見的,并且體現了高層對外交工作前所未有的高度重視。有關媒體對此解讀認為,中國的發展越來越依賴周邊安全環境的配合,只有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中,中國才能在有限而寶貴的戰略機遇期內實現經濟平穩較快發展,并應對崛起中出現的各種不信任困境,最終實現習近平總書記所提出的“中國夢”。
與歷史上的崛起不信任困境相比,中國當前面臨的困境有一個明顯的不同之處,那就是中國當前的崛起行為主要發生于經濟領域,包括貿易、投資和金融領域的發展,而在軍事力量上并沒有顯示出非常明顯的變化,這與歷史上英美的崛起、德日的崛起均有所不同。中國崛起的這種不同,一方面可以緩解中國面臨的不信任困境,畢竟國際沖突發生的最直接原因還是國家之間的軍備競賽;另一方面這也是中國突破崛起困境、建立戰略互信的有力工具和重要佐證之一,表明中國既不追求武力的征服,也沒有輸出自身的政治觀念和價值觀,而是倡導文明的多樣化和差異性。歷史上德日的崛起以侵略戰爭和資源掠奪為手段,以此克服崛起困境的方式非但沒有成功,反而喪失了國家發展的最佳階段。美國在二戰之前和冷戰期間都致力于推行美國式民主和輸出本國價值觀,這在一個文明更加多樣化的今天顯然已經行不通,恐怖主義對美國的威脅和中東亂局似乎證明了這一點。上面我們所強調的是時代的變化和國際體系的新特點,只有在時代背景和國際社會的新變化中具體分析不信任的根源,才能超越崛起困境,贏得國家發展的戰略機遇期和良好環境,實現“中國夢”。
[1] 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M].王義桅, 唐小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 肯尼思·華爾茲.國際政治理論[M].信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08.
[3] 羅伯特·O·基歐漢. 新現實主義及其批判[M].郭樹勇,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182.
[4] 羅伯特·W·科克斯.社會力量、國家與世界秩序:超越國際關系理論//羅伯特·O·基歐漢.新現實主義及其批判.郭樹勇,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218.
[5] 小約瑟夫·奈.理解國際沖突:理論與歷史[M].張小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6] A F K Organsky.World politics[M]. New York:Alfred A. Knopf,1968:123.
[7] 肯尼思·華爾茲.人、國家與戰爭[M].信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