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馬爾克斯純文學化

●文 (美國)陳 九

馬爾克斯去世后涌現(xiàn)出許多紀念文章，大都只強調(diào)他的文學風格如何奇異，想象力如何魔幻，或什么人受過他的影響，卻很少將他與他的生活環(huán)境及人生歷程相聯(lián)。從這些議論中感到，馬爾克斯像罩在籠子里的孤獨塑像，或圣塔中的一枚佛牙，而非一具剛剛走過的血肉之軀，這是令人遺憾的。即便作品是純文學的，但作家也絕不會是純文學的。作家生活在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里，作品再偉大也改變不了作家的世俗命運，恩愛情仇，以及炙手可熱的生動情感。當懷念一位偉大作家時，不應把他從具體的生活中抽象出來，不能把他的社會性忽略掉，而將其虛化為一個“純文學”蠟像，因為這并不真實。現(xiàn)實中的馬爾克斯比文學更廣闊，甚至更重要。

馬爾克斯1928年出生在南美洲的哥倫比亞。那時的中南美洲仍未擺脫歐洲殖民者的各種束縛，美國的影響也大量向該地區(qū)滲透。眾所周知，中南美洲原是印第安人，印加人，和瑪雅人的故鄉(xiāng)。歐洲殖民者用種族滅絕手段消滅了中南美洲的本土文明，因此中南美洲的文明史僅僅只有四五百年，與主體文明相比，可以算沒有歷史。他們的文化從歐洲移植而來，加上原住民，非洲黑奴等文化的交融，形成后來的拉丁文化。他們是殖民者的私生子，這種概念根深蒂固植入拉丁文化的骨髓。這樣一種派生文化，在人類文明的主流中影響十分有限，尤其是與歐美主流文化相比，凸顯依附性。

然而馬爾克斯的時代，也是拉丁美洲不斷抗爭走向獨立的時代。殖民者的代理人用獨裁和暴力壓迫人民的體制開始坍塌，社會動蕩不安，各種矛盾激烈碰撞，一座座火山爆發(fā)，一頂頂王冠落地，馬爾克斯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毋庸置疑，他作為那個社會的產(chǎn)物，必須對生活本身做出回答和抉擇。馬爾克斯的抉擇是明確的，而且貫徹終身。他經(jīng)歷了殘酷的哥倫比亞內(nèi)戰(zhàn)，親眼目睹獨裁者對民眾的屠殺，他的善良本性讓他義無反顧站在專制與暴力的對立面。他曾因披露當局的丑聞而被迫離開祖國，他曾因卡斯特羅的成功革命而熱情擁抱古巴，他甚至因智利左翼政府被暴力推翻，阿連德總統(tǒng)被殺，而罷筆達五年之久。我仍記得那個時刻，《人民日報》頭版刊出阿連德總統(tǒng)被殺的消息，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報紙在我手中顫抖的聲音沙沙響。沒想到當時馬爾克斯的反應亦如是。

直到1981年接受《巴黎評論》記者斯通采訪時馬爾克斯仍堅稱，他是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者，這距他獲諾貝爾文學獎不到一年。而事實是，對于發(fā)展中國家來說，社會主義者往往不得不是“民族主義者”。尤其隨著一個主義陣營的陷落，很多當年的社會主義者變成了堅定的愛國者。這是因為西方在攻克社會主義陣營的同時，更肆無忌憚地擠壓其民族利益，因而激活了那里人民的民族情緒。甚至像前蘇聯(lián)異議作家索爾仁尼琴，當俄羅斯的地緣利益被歐美無情吞噬時，他宣布他是愛國者，并于離開祖國三十年后重返故鄉(xiāng)。他最終沒死在曾把他從勃列日涅夫的監(jiān)獄里救出來的德國或美國，而長眠在他的祖國俄羅斯。對在拉丁美洲長大的馬爾克斯來說，更無法回避民族問題的拷問。

沒人想把馬爾克斯描述成一個典型的愛國者或民族主義者，但他確實把一生奉獻給了拉丁美洲文明的復興。馬爾克斯一生到過許多國家，特別是歐洲，他曾作為特派記者在歐洲的心臟巴黎生活了很久。但如他自己所言，對世界來說，拉丁美洲是少數(shù)族裔，我用少數(shù)族裔的良知寫作。盡管被哥倫比亞政府通緝后他一直客居墨西哥城，但中南美洲國家的命運是類似的，都曾是歐洲殖民者的殖民地，都使用西班牙語，他們在文化上情感上是相通的，是兄弟姐妹的關系，是地緣大家庭的概念，西班牙語是他們的血脈，是他們的基因，不同國家同一種命運同一種文化，這才是拉丁美洲一詞的確切含義。正像馬爾克斯曾經(jīng)說過的，在拉丁美洲，我沒有一種疆域或邊界的意識，我知道國與國之間存在著種種區(qū)別，但內(nèi)心感覺是一樣的，因此任何拉美作家的成就都是所有拉美人的驕傲。

馬爾克斯一生堅持拉美文化的定位，他的《百年孤獨》就是一部南美殖民地的血淚史。他曾明確指出，這是一部講述拉丁美洲人生活的書，是一部從內(nèi)部寫成的書。在這部作品里，馬爾克斯運用象征、隱喻、比擬、影射等多種文學手法，揭露獨裁者的殘暴和被壓迫者的可悲命運。比如對馬孔多居民集體患上了失憶癥的描寫，正是提醒人們不要忘記自己民族的歷史。至于《百年孤獨》這個名字的含義，馬爾克斯曾明確說明，“百年”是指時間久遠，比喻拉丁美洲被盤剝、被壓榨的歲月是漫長的，而“孤獨”則是反義詞，即團結(jié)，其含義不言自明，他希望拉美人民牢記歷史，走向獨立有尊嚴的未來。當這部巨著引發(fā)世界文壇的轟動時他表示，真正可悲的是，拉丁美洲的文化殖民主義如此糟糕，要讓拉美人相信他們的小說是最好的，幾乎不可能，直到外界告訴他們?yōu)橹埂?/p>

馬爾克斯為拉丁美洲文化爭取話語權(quán)的不懈努力，實際上折射出拉丁美洲因長期受歐美殖民壓迫而普遍存在的獨立意識。馬爾克斯對古巴和委內(nèi)瑞拉領導人的支持，對社會主義的同情，不僅是他個人對善惡的抉擇和良知的堅守，同時也體現(xiàn)了拉丁美洲文明的覺醒。如果將拉美文化看成一個文化整體，馬爾克斯在文學上的成功深具文明的代表性。他用這枚諾獎證明，原本依附性的拉丁美洲文化終于得到世界的文學承認，拉美文化在文化認同上獲得了舉世公認的新支點。同時也說明，文學的偉大并不在于文明的悠久與歷史的輝煌，而在于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勇氣和對人性良知的恪守。從這個意義上說，馬爾克斯的文學成就已超越文學本身，成為拉美文化發(fā)展中的里程碑。

文學的成就來源于作家的個性，而個性是有思想內(nèi)涵和情感取向的。離開對作家個性生活的追索，回避作家的民族性和社會性，不僅難以完整公正地評價其文學成就，更會忽略掉作家在文字背后的人性光輝，如何對善惡做出取舍，如何堅守文學的良心，而這些才是文學的價值所在，是文學偉大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