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了早餐,我們便從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市區出發,經過一處歐洲有名的索瓦尼森林,前往南郊十八公里外的小鎮滑鐵盧。
路上,一位華人司機講到,兩個月前,接待一個來自中國東北大工業城市的參觀團,帶隊的是一位將要退休的女處長。她雖然已經“坐五望六”了,但是,精力特別旺盛,白天整天在外參觀,夜間還連續跑了幾家商店去購物,香水、套裙、高跟鞋的高級品牌,連在布魯塞爾住過十幾年的他,都叫不上來名字。
這天,聽說要去滑鐵盧,她問:“去看什么爐?”
導游告訴她是滑鐵盧。
她又問:“滑鐵爐是煉什么的?那有什么好看的?什么鋼花鐵水,我都看見過。”
導游說:是拿破侖的事,與煉鋼無關。
她又問:“拿破輪安裝在什么機器上?它不也是煉出來的嗎?”
答:“拿破侖是個人,不是機器。”
她又問:“什么人?”
答:“一百多年前法國一個野心家,發動了侵略戰爭,在這里有一個滑鐵盧戰役。”
女處長又說了:“我們的‘三大戰役’還沒研究透呢,看它做什么!”
因為目的地到了,司機的趣話便到此為止。
大家下車,首先看了豎立在大路旁邊很顯眼處的拿破侖的銅像。拿破侖戴著三角帽,全身戎裝,雙臂在胸前抱攏,雙腳擺出類似軍人“稍息”的姿勢。他的身材原本就不高,這個像似乎更小一些,難道是雕塑家有意貶低他,細想一下,恐怕不是,否則,為什么他不雕塑勝利者英國元帥威靈頓呢?
在這場持續二十四小時的血拼戰斗中,法軍和英普 (魯士)聯軍分別陣亡了二萬七千名和二萬二千名將士,最后以拿破侖慘敗而告終。滑鐵盧戰役宣告了拿破侖政治生命的結束,最后被流放到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島上,在這個荒涼小島上,終結了他那傳奇性的一生,而“滑鐵盧”一詞,從此就成了失敗的同義語。
二十多年來,拿破侖率領著那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在歐洲大陸上縱橫馳騁,多次進行對外侵略擴張和殖民征服的戰爭,獲得難以計數的勝利,僅1875至1878年,就有戰勝奧地利的烏爾姆之戰、戰勝俄奧聯軍的奧斯特里茨大捷,戰勝普魯士的耶拿戰役和奧爾斯泰特大捷,還有戰勝奧地利瓦格拉姆之戰,可是,這些地方卻未見一處立有他的塑像;唯獨在這里,卻以失敗者的角色,留下了他雖不高大宏偉卻也氣宇軒昂的形象。這令人想起中國的西楚霸王項羽,司馬遷在《史記》中說他,“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喑啞叱咤”,戰勝攻取,人們倒不在意,卻偏要在他兵敗自刎的烏江畔建起了巍峨高聳的霸王廟,你說怪也不怪?
不單單是塑像,這里還建起了一座紀念館。這是一座白色圓形建筑,像一口面向下扣的淺口圓鐵桶,里面環形墻壁上鑲嵌著一幅長一百一十米、高十二米的油畫,再現了當年大血戰的悲慘而壯烈的場面。油畫色彩鮮明,形象逼真,一眼望去,刀光劍影,鐵騎沖馳,耳邊似聞鼓號齊鳴,人喊馬嘶。隨著畫面的展開,像是親臨當年戰場,目睹拿破侖騎兵悲壯的敗績。作為近景,在油畫與展覽館中心之間,還配有當年戰場景象的泥塑,人馬雜沓,尸體橫陳,歪斜的木板房,丟棄的槍炮,散亂的輜重,配以燈光,與油畫渾然一體。巨幅油畫出自法國海軍畫家路易·杜默蘭之手。看過了全景畫,我們又到對面的小電影院觀看了《滑鐵盧戰役》的電影,場景真實,構思巧妙,頗有藝術觀賞價值。
我們最后去了一處地處古戰場中心的獅子山。山高四十點五米,有二百二十六個臺階,里面埋葬的全是雙方戰士的骸骨,外面的土是1826年由比利時婦女用背簍運上去的。上有一鐵鑄的獅子,系用當年戰場上的兵器鑄成。上面環形大平臺的正中,一只長四米五、高四米四五、重二十八噸的鐵獅子,雄踞在六米高的底座上,是雕塑大師范·格爾的杰作。這座土山也因而得名獅子山。平臺四周圍有鐵欄,游人可憑欄遠眺四面八方的景色。但見南面當年戰場為一極開闊的平地。幾十里方圓的戰場,扇面似的鋪開,想象當年法軍從南面鍥入,普軍從東面襲擊,英、比、荷聯軍從北面迎擊,一場鏖戰就這樣展開了。今日耳旁仿佛猶聞殺戰之聲。天空白云漫卷,歐盟的戰斗機往來不停地飛翔,尾部織成網絡似的白紋,一片黑云在西天邊上浮動,斜暉照射下,山北面的村莊、林地、遠處的工廠煙囪歷歷在目,極為開闊、壯觀。
我們問了當年雨果寫作《悲慘世界》關于滑鐵盧之戰所住的小屋,原在山之東南面,后來已夷為平地,只留一個標志加以說明。
我們展開法國大文豪雨果著的《悲慘世界》,會在第二部看到描寫滑鐵盧之戰的專章,其中有這樣兩段文字:
滑鐵盧是什么?是一種豐功偉績嗎?不,是一場賭博。
是一場歐洲贏了、法國輸了的賭博。
在那地方立只獅子似乎是不值得的,況且滑鐵盧是有史以來一次最奇特的遭遇。拿破侖和威靈頓,他們不是敵人,而是兩個背道而馳的人。喜用對偶法的上帝從來不曾造出一種比這更驚人的對比和更特別的會合。一方面是準確,預見,循規蹈矩,謹慎,先謀退步,預留余力,頭腦頑強冷靜,步驟堅定,戰略上因地制宜,戰術上部署平衡,進退有序,攻守以時,絕不懷僥幸心理,有老將的傳統毅力,絕對縝密周全;而另一方面是直覺,憑靈感,用奇兵,有超人的本能,料事目光如炬,一種說不出的如同鷹視雷擊般的能力,才氣縱橫,敏捷,自負,心曲深沉,鬼神莫測,狎玩命運,川澤、原野、山林似乎都想去操縱,迫使服從,那位專制魔王甚至對戰場也要放肆,他把軍事科學和星相學混為一談,加強了信心,同時也攪亂了信心。威靈頓是戰爭中的巴雷姆 (數學家名),拿破侖是戰爭中的米開朗琪羅,這一次,天才被老謀深算擊潰了。
到今日,滑鐵盧戰場恢復了大地——世人的不偏不倚的安慰者——的謐靜,和其他的原野一樣了。
可是一到晚上,就有一種鬼魂似的薄霧散布開來,假使有個旅人經過那里,假使他望,假使他聽,假使他象維吉爾在腓力比戰場上那樣夢想,當年潰亂的幻景就會使他意奪神駭。六月十八的慘狀會重行出現,那偽造的紀念堆隱滅了,俗不可耐的獅子消失了,戰場也恢復了它的原來面目;一行行的步兵像波浪起伏那樣在原野上前進,奔騰的怒馬馳騁天邊;驚魂不定的沉思者會看見刀光直晃,槍刺閃爍,炸彈爆發,雷霆交擊,血肉橫飛,他會聽到一片鬼魂交戰的吶喊聲,隱隱約約,有如在墓底呻吟,那些黑影,便是羽林軍士;那些熒光,便是鐵騎;那枯骸,便是拿破侖,另一枯骸,是威靈頓;那一切早已不存在了,可是仍舊鏖戰不休,山谷殷紅,林木顫栗,殺氣直薄云霄;圣約翰山、烏古蒙、弗里謝蒙,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所有那些莽曠的高地,都隱隱顯出無數鬼影,在朦朧中回旋廝殺。
站在獅子山上,看著山頂平臺一側那塊巨大的金屬盤,按照上面標刻著的記號,查找當年滑鐵盧戰役作戰路線和主要戰場,我發現所繪圖標確如雨果書中說的一個“A”字,A字尖頂為英軍統帥威靈頓所在,拿破侖在A字右邊一劃的下端,與他相對應,左邊一劃的下端,是拿破侖的八弟的指揮部,A字中間的橫線,是從奧安到布蘭拉勒的一條凹路,這是一條深陷進去的裂谷。拿破侖不熟悉地形,問他從當地找的一個向導,結果中了奸計。這樣,當他指揮軍隊追擊威靈頓時,便有大隊人馬傾陷進去:“那一剎那是驚天動地的。那條裂谷在猝不及防時出現,張著大口,直懸在馬蹄下面,兩壁之間深達四公尺,第二排沖著第一排,第三排沖著第二排,那些馬全都立了起來,向后倒,四腳朝天向下滑,騎士們全被擠了下來,壘成人堆,絕對無法后退,整個縱隊就像一顆炮彈,用以摧毀英國人的那種沖力卻用在法國人身上了。騎兵和馬匹縱橫顛倒,一個壓著一個,全滾了下去。從此戰爭開始失利了。”
雨果此書完稿于1861年6月,而他前往采訪,還要早幾年,就是說,戰火硝煙至少已經熄滅了四十年。當時,他說:“在那場傷心慘目的災難爆發的地方,現在連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條凹路的兩壁間已填滿了馬和騎士,兩旁已沒有斜壁了。”
那么,我們來時,已經過去了一百八十多年,就更是“江山已不可復識矣”。
除了黯然神傷,簡直無話可說。我只是在紀念館留言簿上,鄭重地寫下了六個大字:“詛咒侵略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