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更
我一直覺得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很神秘,因為他們的名人身份,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因為他們的人脈關系,因為他們的經濟利益,這些都是令人向往的,令人感慨的,令人唏噓的。
大約因著年紀的增長,我或多或少也接觸過一些這樣高貴的人,所以對他們可能還是有些了解的。比如,他們為了保持自己在人民群眾中的印象,通常比較低調,在可以出現的場所,為了某種神秘感,或者再說得玄妙點,為了某種使命感,他們會刻意回避群眾場合,本來自己非常喜歡的事情,也不去參加。當然,有些官場人物除外,比如在坊間有了自己雙什么規的時刻,他們往往會認真出席一下某些平常被認為十分不重要的活動,以告慰關心的大眾,本人目前還是安全的。
但是作家圈子里面好像不大流行這種打印象分的行為,特別是名氣大的作家,在媒體里曝出的都不是娛樂行業的八卦,因為報紙副刊的記者們對他們完全沒有興趣,除非作家本人自己暴露,所謂將來可以形成規模的“自媒體”,在作家這里是可以容易做到的,因為作家本來就是靠寫作吃飯的。
最近看到德高望重的韓少功同志一篇檄文,說的是革命的問題。革命的問題曾經是中國人吃飯的首要問題,因為革命的首要問題是選邊站的問題,誰是我們的朋友?誰又是我們的敵人?韓作家在當年“尋根文學”時期就是個喜歡搞概念的文學青年,他的作品常常感想超過感覺,就是以前有些人強調的主題先行,一定要給什么小說弄點諸如意義、理想甚至先鋒什么的東西,而且還要翻譯點什么外國文學之類,好讓人知道自己學貫中西,并非等閑之輩。
讀過這篇長文的文學愛好者,別的內容都記憶不深,但是他貶低的兩個人,可是讓人記住了:古華,路遙。
算起來這個古華還是韓同志的老鄉,當韓在清算古華數典忘祖時,特別對其進行形象矮化,比如古某去省城,連個路都不會問,一口湘音,其貌不揚,反正就是個土鱉。不知道韓同志評論古作家時為什么走這個套路,這與文學評論有什么關系嗎?而且,他在笑話古華的農民出身時,是不是忘記了自己湘北農村的家鄉?字里行間,好像是因為古華在作品中對湖南籍名人有所不忌,認為身為湖南人,就不應該惡搞老鄉,尤其是歷史名人。可是現在韓同志在慷慨激昂之間居然也忘記了同是湘黨,他也在敲打一個典型的湖南人,湖南郴州人古華。說起來也是見怪不怪,湘人向有內訌傳統,“文革”期間,甚至武斗雄冠全國,都酷愛大義滅親,把老鄉一個個解決掉。這樣一個眾所周知的傳統,偏偏他韓同志不知道,是學問的欠缺,還是另一種數典忘祖?
忽然發現,兩個作家為什么被韓同志盯上,可能因為兩個人的背景有相似之處,都是農民出身,都得過茅盾文學獎,一個去國已久,一個亡去多年,似乎,都沒有還手能力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韓少功的粉絲,他的微笑一直感染著我。我認為他就是傳說中的虛懷若谷、包容他人、宰相肚里能撐船的偶像。但自從因為討厭的張頤武、王干找出他有抄襲的嫌疑,他就無法在中國文壇閑庭信步了。有人甚至說他那年要把“被告”拉去他所在的??谑軐従褪且环N非凡的姿勢,我認為可以理解,兔子急了也不饒人的。
主要問題是,古華和路遙,有一個韓少功無法超越的高度,兩個人都創造了類型化文學人物,就是我們以前文學評論中經常聽到的詞,“這一個”,類型化,就是代表性,比如魯迅創造的祥林嫂、孔乙己、阿Q、狂人,曹雪芹創造的賈寶玉、林黛玉、賈母、薛寶釵、王熙鳳,老舍創造的駱駝祥子、虎妞、王掌柜,等等。
而韓同志似乎至今沒有創造出一個讓人記住的文學人物,因為他過于玩概念,而且,在他得的各種文學獎中,就是沒有茅盾文學獎,所以,難免有些著急。
做了二十多年的副刊編輯,我已經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沒有找人約稿了,依稀記得,上一次約稿好像還是參與創辦這個副刊的時期,甚至為了約稿,全國各地跑,遍尋名家。
我是在大一時間就基本上靠稿費生存了,不大向家里要錢,因為那個時候,稿費雖然沒有“文革”以前高,但是與當時物價比較,寫作確實是個又體面又賺錢的事情。我們當時的夢想是像劉紹棠那樣,靠稿費就買了四合院,神童劉紹棠,二十來歲就用賺來的三萬多稿費買了一處四合院。
我估計,中國作家大概都有關于稿費的記憶,據說,民國時期是作家們最好過的時候,那個時期,稍微有市場的作家靠稿費就能夠過得花天酒地。
記憶深刻的,是1987年,我去上??赐赣H的老朋友,鴛鴦蝴蝶派最后一位在世的作家秦瘦鷗。本來我是去采訪他的,因為他是大家,我還不敢隨便向他約稿,沒有想到他主動拿出一大疊手稿,是他寫《劫收日記》以后又一部譴責小說的力作,希望我們副刊可以發表。我當時十分詫異,難道他不能在海上刊物發表嗎?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自己在上海的圈子里沒有什么朋友,能夠往來的就是附近的女作家王小鷹,有人控制了這里的文壇,他這樣舊時代的文人不受歡迎。
從上海轉到北京,我去采訪著名漫畫家王樂天,他也是個蝸居,子女工作不理想,家庭生活負擔重,希望我們能夠給他經常發表一些稿子,換點稿費貼補一下。我又詫異,他是全國政協委員啊。王老非常勤奮,小稿子很多,他能寫會畫,記得那個時候他就懂一稿多投了,用復寫紙,手稿當然有好多份,最后一張常常字跡模糊,我曾經在報紙上寫過他這個細節,他給我來信,認為我是批評他了,說不好意思。其實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感嘆年逾古稀的文化名人也為生活所迫,而且他就是復寫也只有六七份而已,那個時候沒有網絡,地方報紙是互相看不見的。他喜歡催稿費,像得了強迫癥,一次稿費也就十來塊錢,幾乎每個月都有稿子來,一直到去世為止。
我特別想幫秦瘦鷗的忙,好像他沒有正常收入,那部小說是他生前最后一部比較長的文字,他希望能夠開一千元,還特別強調,家里將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聚會,還有海外朋友來,他需要一筆錢做東。我反復給領導匯報,沒有通過。為了這篇小說,他甚至和我通了十幾次信件,一寫就是上千字甚至幾千字。
最后一次主動約稿是找一位老朋友,對方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告訴我,她現在的稿費標準是千字千元,雖然你是老朋友,但你是為了公家做事情。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為她正如日中天。
我們的稿費標準定格在每千字八十元以后,二十年沒變。我也就再沒有約稿,名家約不起,大量的自由來稿根本不用約。
因為愛好文學,所以幾十年如一日,我總是在競爭上崗時選擇做文學編輯,而且因為十分了解基層文學作者的處境,我在編輯時有意傾向于草根寫作者。不過還是經常遇到不理解的作者,為了稿費不斷催我的事情,為此我必須不斷進行解釋,首先,稿費標準不是我能夠決定的;然后,我也不是稿費的具體發放人,是財務部門管理的,發的時間、發多少都和我沒有關系。但仍有些靠稿費生存的年輕人有意見,他們不知道我已經盡力幫助了他們,你要再有意見,我就不能只是一聲委屈而已了。
我認真地告訴他們,以我自己為例吧,算靠文字吃飯的專業人士,如果不是另外打工,恐怕得餓死。比如最近我從《××報》拿到的稿費,每筆只有人民幣三十元,這是什么概念呢?1980年,我在《福建文藝》拿到第一筆稿費,十四元,當時發表了二千字。當時的工人,一個月工資大概是四十元左右,我記得1983年我大學畢業拿到的見習工資是每個月四十八元。那個時候,我拿到的工資是全部交母親的,她說幫我攢著以后找老婆用的。所以我的日常開銷全部靠稿費,一般每個月都有十幾元的,花不完,還可以在全國像孔老二一樣周游列國,你想啊,武漢人的過早,就是吃早飯,就是一毛錢二兩糧票,一碗熱干面。我經常可以接待來自全國的文學流浪者,我的人緣就是這樣結交的。
我后來看到有文章寫賈平凹當時的稿費大多也不過是五元八元的,上了幾十元的就是巨款了。記得我父親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書,七百元吧,天文數字了。
我的兩元稿費比較多,我周圍的寫作朋友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1988年,物價飛漲,兩元五元的稿費就比較寒酸了,記得有個大哥說,他媽的都不好意思去郵局取了,一般要攢個七八張才去一次郵局。有朋友看見我居然有三十元一張的稿費單,笑了,還要去取嗎?不夠來回打的的錢。我也笑了,遇到效率低的郵局,還得排隊兩個小時甚至更久。
一個非常簡單的比較,三十年前,我最低的稿費單是兩元,每個月工資是差不多五十元,現在我的月工資五千多元,加了百倍,以此倒推,今天的三十元就是以前的三角錢。
我的臉皮比較厚,三角錢也舍不得丟,還是瀟灑地去郵局排隊??晌业囊恍┳髡撸洺J前僭詢鹊母遒M就不去取了。
所以我現在經常對那些基層寫作者進行“路線教育”,你投稿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為了生活改善,那么我必須負責地告訴你,馬上改行,隨便什么小生意都比寫作強,甚至去做走狗也比當作家好。
三十年前,我們一起在湖北青年詩歌協會混,會長是成功詩人饒慶年,他四十九歲死于肝病,肝病源于貧困造成的營養不良。這個協會有兩個聰明的鄉下人,他們最早意識到詩歌不能活人,因為大作家王蒙告誡文學青年們,文學是個獨木橋,不是誰誰誰就能夠走過去的。當時他們二十來歲,離開協會,去做生意,風生水起,成為成功的商人,身家千萬。生意成功以后,他們再來圓文學的夢。
今天,其中一位進入湖北作家協會,當了副主席,獲得魯迅文學獎,鄉下名字叫吳燈旺的,作為作家的名字叫田禾。另外一位更加了得,以八十億身家一度成為湖北首富,每年都拿出不少錢來支持文學活動,辦刊物、設立文學獎、幫助老作家出版個人文集,他就是上市公司卓爾集團的老板閆志。
說這些是什么意思呢?應該曲線救國,不要一條道走到黑。
恰好就在今天,2014年7月2日,中央領導人告誡公仆們:當干部就不要想發財。
李某人告誡文學朋友:寫作就不要想靠稿費生存。
如果你是真正熱愛文學的,就應該忘記文學可能有的功利,以寫作為快樂。我能夠寫作到今天,不是我還能夠賺幾兩紋銀,而是我在寫作中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樣的價值對他人而言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對于我個人而言,卻是可以自我安慰的。要知道,文學其實就是一種自我修養,寫作就是一種自我療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