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人的企業家精神

彭波

與一般人的印象相反，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具有強烈的企業家精神，既善于組織生產，也善于利用市場。中華民族既是一個農業民族，同時也是一個商業民族。既能夠吃苦耐勞，也富于創新和開拓精神，在不同的條件下，可以有效地采取不同的生存手段。只要條件許可，也能夠勇于投身于市場大潮當中。過去人們常常評判中國傳統上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這句話說對了后面一半，錯了前面一半，因為小農經濟不可能是自給自足的，而必須是深度介入市場的，沒有發達的市場，就不可能有繁榮的小農經濟。

中國古代的商業市場

早在史前時期，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的玉器，就大量來自于新疆。而內地當作交易媒介的貝殼，又大量來自于東南亞沿海，如緬甸、泰國一帶。除非是通過市場，我們無法想象這些物品是如何獲得的。三代（夏商周）時期的商人，其商業精神和對利潤的追求就名標史冊。商人的先祖王亥因為從事貿易，結果丟了性命，此事記載在《周易》之中，又通過甲骨文得到證實。商朝滅亡后，周公對商人的訓詞，要求他們“肇牽牛羊”，通過貿易獲利以供養父母家庭。春秋時鄭國政府與商人相約：“爾無我虞，我無爾詐”，共同承擔保衛國家的責任。《管子》實存76篇，其對工商業及經濟規律的深刻分析，揭示了春秋戰國時期商業的重要貢獻和社會各界對此的深刻認識。這些思想，論廣度與深度，實在不弱于當代西方經濟學的境界。齊恒公與列國之間“關市幾（稽）爾不征”的國際公約，反映了當時社會迫切需要擴大市場的要求。

西漢初年，在全國市場統一的大好形勢下，中國人民的企業家精神得到了極大的釋放。《史記》清晰全面地記載了西漢前期市場的高度繁榮和活躍。“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史記·貨殖列傳》中所記載的諸多工商業者們，通過自己的勤勞儉樸及對市場的敏銳、對風險的承擔，不斷開拓出新的天地。

遺憾的是，自漢武帝實行官營壟斷，及“楊可告緡”，各地民間企業家們“大抵皆破”，中國蓬勃發展中的市場大潮驟然受挫。及至王莽新政，全面復古，五均六莞，倒行逆施，限制市場的發展，又導致中華民族的市場精神進一步受到打擊。三國時期的大混戰，更是直接導致中國的經濟倒退到以物易物的階段，全國性的市場也基本上不存在。

隋唐統一，全國性大市場重新確立。但是中國本土的企業家精神尚未得到完全的恢復，胡商在中國商業活動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唐朝時期最大的商人，往往都是胡商。黃巢屠廣州，所殺12萬人，大抵都是胡商。雖然如此，商業卻也日益繁榮。在歷史邁入宋朝之后，中國人的商業精神再次得到空前未有的發展。《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等反映了華北地區繁榮的經濟，《武林舊事》等書又充分反映了南方地區活躍的商業活動。宋代的商稅甚至一度超過國家稅收的一半，這在中國封建時期是一個空前絕后的成績。

明代前期，除了官方貿易之外，片板不許下海，民間海外貿易受到嚴重阻礙，但是民間商業及市場并沒有被阻礙。發展到明朝中期，民間企業家精神的高漲，最終沖破了這一樊籬。據海外學者統計，自明中期到清朝中葉，流入中國的白銀至少達到5億兩以上，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工商業發展的整體成就和強大的競爭力。在內地，則商業活動和市場發展從來沒有受到過限制，人民的企業家精神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利瑪竇于晚明時期來到中國，驚嘆于中國民間的船只之多，認為僅廣東一省的船只，就可以抵得上整個歐洲之和。這并不是夸張！當時的經濟中心蘇州，由于船只太多，以至于出現嚴重的交通堵塞。研究表明，明清之際，中國的早期工業化和市場的巨大發展，是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

有學者認為：明清之際曾引發了一場“商業革命”。在商業革命的大潮中，全國各地的企業家精神都在涌動。當時全國有所謂的“十大商幫”。也就是山西晉商、徽州（今安徽黃山等地區）徽商、陜商、福建閩商、廣東粵商（分廣商、潮商、客商）、江右（江西）贛商、洞庭（今蘇州市西南太湖中洞庭東山和西山）蘇商、寧波商幫、龍游（浙江中部）浙商、山東魯商。即使是在飽受外國侵略的中國近代時期，也同樣存在“商業革命”。“19世紀中國同西方的經濟關系，促進了成熟的商業資本主義，這一商業資本主義構成一場商業革命。”（郝延平）近代的中國商人，一方面學習西方傳入的技術與管理經驗，同時利用西方所提供的資本和市場，加上對本國市場及傳統的熟悉，“……迅速成長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郝延平）清朝末年，既是一個飽受侵略和經濟受到沉重打擊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商業大發展的時代。晚清七十年，極大地依賴于商業稅收以維持清王朝的統治。厘金和子口稅的數量姑且不計，僅海關稅就常達全部稅收的1/4。這既反映了晚清經濟和工商業的發展，也成為晚清政府財政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柱。

小企業的突出發展

整個中國市場史和企業史上，大商人固然吸引眼球，但是小企業的發展卻是最突出的。小企業的特點是：不需要什么資本，也不依賴于土地，而只需要勤苦的勞動和企業家才能。只要市場上存在一點可以經商的機會，存在一點可能被利用的資源，就一定會被人發現并利用。中國民間工商業，尤其是小工商業，對于中國經濟并不僅僅是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并不是可有可無，而是事關千百萬人民的基本生計和國家的穩定。這是因為在中國歷史上，人多地少往往是一個常態，歷史發展到宋代以后，這一點就顯得更加突出。由于土地的緊張，小工商業尤其顯得重要，因為它給底層貧民提供以必要的、也可能是更好的生存發展機會。著名史學家蒙文通統計：北宋熙寧十年，全國商稅總額約九百萬貫，其中百分之八十來自遍布全國的各縣、鎮場務，這證明了民間普遍發展的市場與底層民眾中蘊藏的企業家精神。有名的王小波李順起義，雖然基于社會貧富不均的現實，但其導火線卻不是土地，而是由于政府對商業的壟斷，導致底層貧民的無以為生。而且，中國歷史發展中，小工商業往往與小農業生產結合在一起，互相支持，互相依賴，體現了強大的生命力和競爭力。明清十大商幫，除了晉商和徽商，大多數都是小商人為主。即使是晉商和徽商，其中也都是從小做大，逐漸發展起來的。美國學者施堅雅的研究，又揭示了中國傳統社會民間普遍而深入的市場網絡，這對于人民生產與生活至關重要。endprint

可見，中國歷史進入宋代以后，市場已經代替土地，成為貧民最重要的謀生手段。小企業、小工商業的發展，是迫于社會貧富分化的事實，也是減緩社會瓦解的重要手段。因此，小企業的發展，對于中國社會的發展、經濟的活躍，乃至下層民眾的生活，進而實現社會基層的穩定，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唐代中期以后直至清代的中國歷史，也是一部土地與自由市場之間進行替代的歷史，唐以前國家盡量向農民提供土地，唐中期均田制崩潰之后，國家沒有能力向農民提供土地，而只能向農民提供越來越多的自由，允許他們通過市場獲得生計。沒有土地，不影響底層小民的生計。但是如果限制市場，小民的生計立刻就會出現困難。我們可以這樣說，向底層人民提供土地，還不如提供市場更加有效。

海外華商的發展，充分證明了以上這一點。近代以來，由于國勢的衰落、經濟的蕭條、人口的增長及外來侵略等原因，東南沿海地區的華僑不斷離開故土，遠渡重洋，漂泊異國他鄉以尋求發展，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雖然飽受艱辛，歷經劫難，但是最后卻往往能夠得到很好的發展。海外華商的特點是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條件。而不受到任何制度、文化、宗教和經濟基礎的影響。他們往往白手起家，而終得富裕。任何地方，只要有經濟運行，華人就能夠建立起自己的商業活動。有市場的地方，華商利用市場；沒有市場的地方，華商就建立市場，并推動市場的發展，而自己也隨著市場的發展而發展。

中國傳統企業家的開拓進取

中國傳統企業家精神和工商業發展，是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之上，更是建立在中國傳統社會網絡的基礎之上。中國商人講究賈德，注重誠信是中國人質樸、做事認真的性格的一個外在反映，也是中國商人頭腦中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的自然流露。韋伯在《中國宗教》一書中特別強調中國商人的不誠實和彼此之間毫不信任，但他同時又對和外國人做生意的中國行商的信譽卓著大惑不解。就16世紀至18世紀的情形而言，中日研究者幾乎異口同聲地旨定了中國商人的誠信不欺。因此，并不是中國商人不懂得信譽的重要性，也不是中國商人不能堅持誠信，而只是因為形勢和條件不同，中國的商人遵循了不同的行為準則。——這是當前中國政府和研究者們所必須要注意到的反差。

此外，與一般人所說的中華民族傳統上保守封閉，不思進取相反，中華民族蘊藏著強烈的冒險開拓、獨立進取的商業精神。近代的晉商，在國勢衰微的不利形勢下，卻能夠把生意向全球擴展，東到日本，向西一直做到彼得堡。如果沒有開放的心態和冒險的精神，就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同樣在近代，中國的小企業家們，以三刀（剪刀、菜刀、剃刀）開路，早已把生意做到了全世界。在參與國際商業貿易的過程中，中國商人充分展示了自己的開放心態，和對機遇的勇于把握。19世紀的買辦商人，就成為中西方商業溝通的橋梁。

更重要的是，與其他民族和國家的商人相比，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商人群體當中傳統文化與近代商業文化、本國傳統與異域文化有效的結合與融合，可以看到中國人對不同民族和文化傳統的接納，與市場背景和諧共處。——而這甚至是有名的猶太商人所做不到的。猶太商人具有強烈的商業意識和企業家才能，可以到處追求利潤，但是他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總不能與他的鄰人搞好關系。而這卻是中國商人們最大的優點：不為己甚，求同存異。

親族鄉里網絡是中國小企業成就和創業的重要秘訣。我們經常能夠觀察到基層人民的生活。很多底層民眾，并無雄厚的資本，也從來沒有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對世間的事物也大多并不清楚，語言能力低下，各種技能都很差，素質教育從來與他們無關。但是他們可以充分利用親族和鄉里這一網絡。他們的信息來自于親族鄉里之間的口口相傳，創業技能和資本都來自于親族鄉里的相互幫助，而對市場的敏感則半由天生，半由后天磨礪習得。他們就如一群工蟻，單獨拿出來都泯然眾人，但生活在這一網絡中卻能夠迸發出驚人的活力。

在美華裔企業家的企業家精神

中國人的企業精神可在美華裔企業家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美國是一個重視商業和創業精神的國家，而且從制度上保障這種精神發生作用。在中國本土，中國人的企業家精神和才能已經充分展示了它的潛力。而所有這些，在美國得到了更充分的發揚。

1953年艾森豪威爾總統頒布《小企業法》。該法開宗明義第一條宣告：“美國私營企業經濟體系的精華是自由競爭。只有通過充分和自由的競爭，才有自由貿易，自由進退市場，以及確保表現和發展個人主動性和判斷力的機會。堅持和擴大這種競爭不僅是經濟福利的基礎，而且是國家安全的保證。除非小型企業實際的和潛在的能力得以鼓勵和發展，這種安全和福祉就不可能實現。因此，國會嚴正宣布，只要是有可能的，政府應當援助、咨詢、扶持和保護小企業有關的利益……”。

深入的企業所有權是美國人的靈魂。“大多數美國人對商務（business）的熱戀特別地集中在小型企業上。從托馬斯·杰斐遜時期到現在，許多美國人看到了小企業業主是最好的關于美國生活方式的縮影”。（曼塞·G·布萊克福德）

美國社會那種勃勃向上的創新資產階級精神，以及開放式的創新體系，不斷吸引大批創新人才。除了大蕭條和70年代以外的20世紀，美國強大的工業企業的確代表著其堅實的經濟實力。但是，小企業的作用也一直是很重要的。它是在19世紀美國經濟發展的長期占絕對優勢地位的力量，它帶動了標志著一個資本主義演進到歷史新階段的服務行業，它從來沒有停止過企業創新。縱觀美國歷史，它已經作為一個經濟理想激勵美國人的、一直是數百萬人動力的、其中有的已實現了“美國夢”。總的來講，它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經濟力量，占據了目前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的五分之二，解決了超過一半的私人部門新增就業問題。在人均擁有專利數量方面，更是大公司的16.5倍。

華裔在美國這樣的環境中，其企業家精神得到了良好的展現與發揚。

根據美國2010年人口普查：美國人口達到3.087億，其中白人（含西班牙裔和拉丁裔白人）72.4%；美國印第安人0.9%；夏威夷與其他太平洋島嶼原住民0.2%；亞洲人4.8%；黑人12.6%；混血及其他人種9.1%。

2007年美國共有兩千七百萬多個企業，亞裔企業占5.7%，近160萬個，其中華裔占27.3%，即占全美企業的比例約為1.56%。全美雇主企業（即有雇員的企業）比例為21.2%，而華裔企業中，雇主企業由占了25.9%。

以上數字顯示如下兩個問題：第一、在美國，華裔企業的比重超過華裔人口的比重。為1.56%對0.9%（2007年華人占美國人口比例為0.9%）。第二、華裔雇主企業的比例大于全美國雇主企業的比重，為25.9%對21.2%，這證明華裔企業主管理企業的能力也在美國的平均水平之上。

數據表明：中國有13億人口，注冊企業加上個體戶一共有5300萬，平均24.5人一家企業。美國有3億人口，2700多萬家企業，平均11人一家企業。然而，數據同樣表明：美國華人的市場意識比較強，其創業意識要超過平均水平。2007年，美國有109614家華裔雇主企業，313995家無雇員的華裔企業，即非雇主企業，平均6個華人就擁有一家企業。這證明，在同樣的文化背景之下，大陸存在比較多的因素阻礙了企業家精神的實現。這些因素是什么？又是如何發生作用的？等等，都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作者單位：商務部研究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