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躍紅
摘 要:在法西斯統治之下,人被異化為國家實現權力集中的手段,進而成為被獨裁者操縱的暴力工具,“國家尊嚴”“民族尊嚴”成為踐踏個人尊嚴、實現獨裁統治的道義力量和煽動口號。在當代法治中,“人的尊嚴”是人類汲取戰爭教訓的積極成果,并已成為國際法準則和許多國家的憲法原則,成為所有人權的價值依據和倫理基礎。國家尊嚴與人的尊嚴之間是一種既相得益彰、又相互拮抗的辯證關系。這種關系對法治國家和公民行為都具有指導意義,警示我們既要維護國家尊嚴,也要嚴格保護個人尊嚴。
關鍵詞:國家尊嚴;人的尊嚴;法西斯主義;當代法治;國民幸福
中圖分類號:B8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1254(2014)01-0001-04
國家尊嚴通常是指包括黨和政府的尊嚴,領袖的尊嚴,民族與人民的尊嚴,領域、領空、領海的尊嚴,政策法令的尊嚴,法律道德的尊嚴等在內的尊嚴。人的尊嚴則是指個人尊貴及其莊嚴和神圣不可侵犯的價值地位。通常情況下,人們不會把這兩種尊嚴對立起來,多傾向于認為每個人既要保有做人的尊嚴,也要維護國家和民族尊嚴,二者并行不悖。然而,20世紀20年代以后,在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發展起來的法西斯主義卻利用了“國家尊嚴”“民族尊嚴”的道義力量和煽動作用,把戰火燃遍全球,給世界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個人的生命和尊嚴遭到了史無前例的踐踏。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世界出現了依法治國、依憲執政的熱潮,“人的尊嚴”紛紛進入國際法文件和許多國家的憲法,成為一項國際法準則和憲法原則。這一歷史轉折有助于人們更清醒地認識國家尊嚴與個人尊嚴之間的關系。
一、法西斯主義的“國家尊嚴”
法西斯的本義是“束棒”,是拉丁語“fasces”的音譯,原指古羅馬標志權力和威信的圖案——一把鋒刃向外的斧頭插在一束捆綁的木棍中間,象征著萬眾服從一個意志、一個權力。法西斯主義(Fascism)就是這種“權力標志棒”引申出來的思想體系。它是一種融合了獨裁主義、極端民族主義、軍國主義、反共產主義等的政治哲學,可被視為一種極端形式的國家主義;其對內實行獨裁統治,清除異己,對外侵略擴張,醉心于建立龐大帝國和瓜分世界。因此,“法西斯”成為獨裁和暴力的代名詞,通常把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政權、希特勒在德國的納粹統治和日本的軍國主義統治視為典型的法西斯統治。
法西斯主義是人類文明的敵人。它不同于古代獨裁政體,是一種當代現象,借助現代技術手段實現權力高度集中和對這種集權的濫用。法西斯利用“國家尊嚴”和“民族尊嚴”,在人們內心激發出難以想象的精神動力,使人們對侵略和暴行完全喪失道德評價能力,反而自我神圣化為“國家英雄”或“民族英雄”。希特勒在柯林廣場進行的題為《德意志自由宣言》的演講中一共用了10次“尊嚴”,幾乎都冠以“我們的”“他們的”“民族的”等修飾詞,其實講的就是法西斯主義的“國家尊嚴”,目的就在于煽動民族仇恨、種族主義和戰爭激情。如:“那些戰勝者們騎在我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們隨意踐踏我們的尊嚴,一個歐洲大陸上最高貴的民族的尊嚴!”“……只要其他國家的人,在聊天的時候說到德國這個字眼的時候會發出一聲輕蔑的笑聲,我們的尊嚴就不存在!”“我們應該用大炮般的震耳欲聾聲讓敵人顫抖!我們應該碾壓他們的尊嚴、生命,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一群只知道抗議的懦夫!”[1]理性地剖析這些豪言壯語,我們看到,在法西斯主義那里,國家尊嚴與個人尊嚴不是和諧統一的關系,而是一種緊張甚至是對立的關系。獨裁者總是號召人們為了捍衛“國家尊嚴”或“民族尊嚴”而放棄面包、工作和生命,還要去“碾壓”“敵人”的“尊嚴”和“生命”。這就折射出法西斯極度蔑視他人生命和權利、極度渴望操縱民眾以實現其政治野心的瘋狂企圖。當善良的民眾在國家、民族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時候,就會很容易地被這些豪情萬丈的“愛國主義”精神所感動,被其充滿感情色彩的“尊嚴”言論所激勵,最終釀成足以摧毀世界的強大破壞力。
墨索里尼更是毫不掩飾其總是把國家凌駕于個人之上、用所謂的“國家尊嚴”湮滅個人尊嚴的價值觀念。“法西斯主義認為,個人作為社會利益的機件或工具,必須竭盡全力發揮其工具的作用,直至他不能服務而被代替時為止。”[2]法西斯主義很善于以“民眾”“民族”等集體概念來貶抑個人價值,反對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當“民眾”“民族”利益借用“國家尊嚴”來表達時,就會被等同于國家利益,繼而被賦予一種道德的力量,給人以“天然合理”的假象。如此一來,種族主義披上了愛國主義的外衣,個人獨裁獲得了國民的擁戴,并帶有濃厚的集體主義色彩。于是,捍衛“國家尊嚴”成了種族主義、法西斯主義最具煽動性的口號。然而,我們看到,被煽動起來的民眾摧毀的正是和他們一樣無數弱小的個體生命和個人尊嚴。
希特勒把法西斯主義叫做“國家社會主義”,但從其對內專制、對外侵略的做法來看,“社會主義”只是一個騙人的幌子,實質是“國家至上主義”,是把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完全對立起來的獨裁統治,個人不過是實現“國家至上”之觀念的工具,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于國家的“最高目標”——但這一國家目標的實質不是國民福祉及尊重他國主權和人權,而是一個不受道德、法律制約的個人野心。所有法西斯國家都反對個人主義,也反對民主主義和共產主義,主張“國家高于一切”,無視公民的個人權利、個人自由以及個人尊嚴,用血腥鎮壓去消除民眾的不滿和對抗。正如哈耶克認為的那樣,“從集體主義立場出發而產生的不容忍和殘酷鎮壓異己,完全不顧個人的生命和幸福,都是這個基本前提的根本和不可避免的后果”[3]。
二、當代法治中“人的尊嚴”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全人類都在反思戰爭的根源,反思法西斯主義的形成與得逞。反思的積極成果之一,就是“人的尊嚴”“人性尊嚴”或“人格尊嚴”“生命尊嚴”在戰后成為一項國際法準則和憲法原則。正是鑒于法西斯主義以“國家尊嚴”“民族尊嚴”的名義肆意踐踏人的生命和人格的慘痛教訓,戰后一系列國際法文件在制定之初就強調其目的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1945年6月26日聯合國國際組織會議簽署了《聯合國憲章》,在“前言”中便確認制定《聯合國憲章》的目的乃是“為免后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勘言之戰禍”,“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以及男女與大小各國平等權利之信念”。聯合國大會于1948年12月10日通過了《世界人權宣言》(聯合國大會第217號決議,A/RES/217),在“序言”首句中亦寫道:“對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及其平等的和不移的權利的承認,乃是世界自由、正義與平等的基礎。”1966年,聯合國在《世界人權宣言》的基礎上通過了《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在“序言”中又指出:“本公約締約各國,考慮到按照聯合國憲章所宣布的原則,對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及其平等不移的權利的承認,乃世界自由、正義與和平的基礎,確認這些權利是源于人身的固有尊嚴。”1966年聯合國通過的《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和1950年歐洲委員會起草的《歐洲保護人權及基本自由公約》都作出了類似規定。
在《聯合國憲章》《世界人權宣言》和其他國際人權公約的影響下,保障人的尊嚴成為各國憲法發展的新趨勢。其中,德國因戰爭的慘痛教訓而醒悟,在保障人的尊嚴的相關立法方面走在了世界前列。1949年通過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基本法》在第1條第1款就規定,“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和保護人的尊嚴是全部國家權力的義務”,從而開啟了以憲法保障人的尊嚴的時代。1946年的《法蘭西第四共和國憲法》“序言”中明確規定:“保障人的尊嚴免遭任何形式的奴役和貶損是一項憲法權利。”人的尊嚴入憲成為當代法治的一個新特征。時至今日,歐盟已有18個國家在其憲法中明確了人性尊嚴。此外,1959年突尼斯憲法、1962年韓國憲法第5次修改案、1991年盧旺達憲法、1992年沙特憲法、1992年以色列憲法、1993年俄羅斯憲法、1996年南非憲法等,都有關于人性尊嚴的規定。由此可見,將保障人性尊嚴提升到憲法的高度已成為當今世界潮流[4]。美國憲法雖然是把“人的自由”作為人權理論的價值基礎,但同樣是以“人的存在”去對抗國家權力;而且,最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越來越顯示出對人性尊嚴之法律地位的重視。如在1966年羅森布萊特訴拜耳(Rosenblatt v.Baer)的1422案判決附隨意見中,大法官斯特沃特提到,“……反映了我們關于核心尊嚴和每個人的價值的基本概念——一個存在于任何有序自由體系之基礎部分的概念”。布倫南大法官是推動人的尊嚴進入美國憲法法理中最為積極的一位。他在1970年的金伯格訴凱利( Goldberg v. Kelly)的1432判決異議中認為:“從建立那刻起,國家就承諾要增進在其疆域內所有人的尊嚴和康樂。”[5]
人的尊嚴在戰后成為國際法準則和憲法原則,這是法治史上一個偉大的進步。把“人的尊嚴”“人性尊嚴”或“人格尊嚴”“生命尊嚴”確立為立法準則或立憲原則,目的就是為了抬高人的地位,改變以往歷史上“國家—個人”關系的極不平衡狀態,把個人(這里就是指人民)價值提升至至高無上的地位,把國家存在的合理性置于道德和法律的考量之下,使“防范權力侵犯權利”的目的獲得切實可靠的憲法保障。從發生視角看,世界是先有個人后有國家,人們建立國家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并獲得國家對個人的保護和扶持。因此,人是目的,國家是手段。但國家產生以后逐漸發生了異化,“國家—個人”關系被人為地顛倒了,尤其被法西斯主義歪曲了。在被歪曲的“國家—個人”關系中,人被異化為國家實現權力集中的手段,進而被異化為獨裁者操縱的暴力工具,“國家尊嚴”變成侵略他國的幌子和濫殺無辜的“道義”力量。人的尊嚴入憲,就是把人類用血的教訓換來的“國家—個人”關系的正確認識固定下來,以防再遭異化和歪曲。憲法作為國家的根本大法,是人民與國家訂立的“契約”,在其中明確立憲和法治的目的是為了保障人的尊嚴,也就是明確國家、法律要服務于人民利益。這與我們一貫強調的人民當家作主、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以人為本、立黨為公、執政為民、權為民所用等政治理念是相互貫通的。
以史為鑒,當代法治中“人的尊嚴”絕非一個空洞的口號。如果說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高揚“人的尊嚴”是為了對抗“神”的至尊地位,把人從“上帝”的統治中解放出來;那么,當代法治中對“人的尊嚴”的基礎地位的強調,則是為了預防法西斯極權統治卷土重來。今天,我們應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理性、科學地認識國家尊嚴與人的尊嚴的關系。在革命和戰爭時期,國民為維護國家領土完整、為維護世界和平與正義,不惜犧牲個人利益乃至生命,恰是個人尊嚴與國家尊嚴的集中體現和高度契合。但進入和平建設時期后,國家及其執政黨則應更新觀念、轉變目標,始終把改善民生當做首要任務。改善民生不僅要求解決溫飽、實現小康,也要求以制度保障國民的體面勞動和尊嚴生活。人的尊嚴是國家尊嚴的基礎,維護國家尊嚴就是為了更好地保衛國民安全及人民福祉。那種把國家尊嚴凌駕于個人尊嚴之上、以國家尊嚴的名義踐踏人的尊嚴(包括本國國民和他國人民的尊嚴)的思想和行為,不僅與人民利益背道而馳,與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格格不入;而且,這種價值觀念和社會氛圍還是滋生霸權主義、恐怖主義和極權主義的思想溫床。
三、國家尊嚴與人的尊嚴之間的關系
歷史是一面鏡子。它讓我們看到,國家尊嚴與人的尊嚴之間的關系并不簡單。本來應該是相得益彰的兩個方面,卻在現實中演繹出一段此消彼長、相互拮抗的歷史。從法西斯主義到當代法治,政治哲學經歷了從國家至上、張揚國家尊嚴到自覺申張人的尊嚴、以尊嚴夯實人權基礎的轉變。如今,國家尊嚴與人之尊嚴的關系問題成為社會實踐中一個具有挑戰性的議題,謹慎駕馭二者之間的關系并使之達至平衡,才能既可凝聚個人力量、鞏固國家地位,又可預防種族主義、民族主義的非理性膨脹,最終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
人的尊嚴躍升為憲法原則,還為人權理論奠定了價值論基礎。以人的尊嚴論證人權,是從本體論解釋向價值論解釋的轉折。人為何享有人權?不是因為人生而具有理性,而是因為人有尊嚴,是世界萬物中的最高價值載體。所謂人權,就是每一個人都應該享有的權利,是人有尊嚴地做人的權利。因而,基于人的尊嚴就有足夠理由保護人權。為了實現有尊嚴地做人,人的生命、人格以及人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領域中的各種合乎道德的行為都應該受到國家的保護,他人、社會組織以及國家本身均不能以任何名義恣意侵害人的尊嚴。所以,公民權、政治權以及人在經濟、社會、文化方面的權利保障是實現“有尊嚴地做人”的基本手段或途徑,人的尊嚴是各種人權保障的價值目標。人的尊嚴與人權保障之間是互為價值與途徑、互為目的與手段的關系。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雖然人權理論、實體法中的人權制度已呈汗牛充棟之觀,但在國家的根本大法中,還缺少一個統攝所有人權并為所有具體人權奠定價值論根基的理論基礎,國際上也缺少一個能夠凝聚不同國家、民族的思想基礎,是戰爭以血的教訓在世界范圍內喚醒了人們的“尊嚴”意識,使人類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思想共鳴。尊嚴入憲以及被作為國際法準則為人權實踐提供了重要的價值論依據,有力地推動了全人類的人權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