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斯博
(江漢大學 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武漢 430056)
任何一個朝代的更迭總會引起文人心靈的震蕩,而宗教或多或少會對他們發生一定程度的影響。在窘困的現實面前,宗教往往能幫助人們抽離現實的苦厄,給予一種美好高渺的精神慰藉。明初朱權在分析元代戲曲創作時,就列舉出“隱居樂道”一類曲作,同時對馬致遠推崇備至,稱其為“馬神仙”。從洪武初年到嘉靖初年的150多年時間里,吟詠泉林之樂、表達漱石之情的曲作更不少見。本文即以王子一、陳沂及其劇作為例,窺探明代前期曲家的避世出塵之情。
從劇作家生平來看,王子一與陳沂都屬于明代前期文人。然而由于缺乏史料,王子一名號、籍貫、生平均不詳。朱權《太和正音譜》之《古今群英樂府格勢》考明初戲曲家16人,王子一位列第一。因此只能初步判斷王子一為明代初期戲曲家,其作雜劇四種:《鶯燕蜂蝶》《海棠風》《楚臺云》《誤入天臺》,僅存最后一種。
相較于王子一而言,陳沂的資料較為翔實。陳沂字宗魯,號石亭,又號小坡。正德丁丑年(1517年)進士,授編修。因忤大學士張璁,抗疏致仕。后杜門著書,絕意世務。陳沂好蘇詩,工書畫,為金陵四大家之一。同時,陳沂經常游歷名剎寶寺,留下多首詩證。譬如《登牛首山寺》《飯幽棲寺》《崇因寺古壇》《祝喜寺福全》等。在游歷寶剎梵閣之時,陳沂免不了與禪僧接觸,其超然出塵的情懷還體現在諸多詩句中。譬如《幽棲寺遇海天禪僧》:“邈矣傳燈后,巍然講座前。花飛看世界,云去說因緣。有象皆成業,無心即是禪。更留明月影,長照海中天。”該詩意境空溟,籠罩著濃厚的禪意。另外陳沂著《獻花巖志》是一部關于幽棲寺所在獻花巖的重要文獻資料,其中詳細記錄了獻花巖之山石、巖洞、水泉、臺閣、宮宇、卉木等,同時陳沂寫了11首關于獻花巖的詩作一并收入該寺志中。由于該寺志對獻花巖的記錄甚為完備,因此成為研究地方佛教重要的資料而被收入《大藏經補編》第24冊,由此可看出陳沂與佛教的緣分匪淺。
從劇作題材來看,王子一的《誤入天臺》和陳沂的《苦海回頭》都流露出超然出世的情感。前者沿用傳統戲曲敷演歷史典故的創作習慣,借阮、劉的故事摹寫對世外桃源的向往,屬于托物言志一類;而后者則以劇作家自況,流露出倦鳥歸林的心緒,屬于直抒胸臆一類。
《誤入天臺》講的是劉晨、阮肇見晉室衰頹,奸佞當道,在天臺山下結廬隱居。一日兩人入天臺山采藥,太白金星見二人有仙風道骨,又與天臺山桃源洞二仙女有宿緣,于是驅云布路,使二人迷路。他自己化為樵夫,將二人引入桃源洞。阮、劉二人遇紫霄玉女二仙,并與之結合。一年過后,二人思念家鄉,二仙女挽留不住,只得送至十里長亭。劉晨歸家,見以前親手種植的兩株松苗竟成蒼老古松。劉晨呼其子劉弘開門,但出來的卻是劉弘的兒子劉德。劉德說父親劉弘都已經過世多年,根本不信眼前人是祖父。劉、阮二人方悟“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道理。二人只好重訪桃源,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歸路。二人追憶往昔神仙生活,只恨自己凡心不死,以至進退維谷。絕望之際,二人各賦詩一首,吟畢欲投崖自盡。此時太白金星出現,重引二人入桃源洞。二仙女早已恭候洞外。四人別后重逢,無限喜悅。從此,阮、劉安心修煉,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三年后,二人功得圓滿,與仙女同赴蓬萊,復歸仙位。該所講阮、劉故事見于劉義慶志怪小說集《幽明錄》,宋初《太平廣記》亦有記載。《曲海總目提要》詳細解釋了王子一對這一題材的增飾:“劇中關目,與諸書所載,亦無甚異。惟云二女乃紫霄玉女謫降,與劉、阮有宿緣,玉帝敕太白金星,指引入桃源洞,后歸而復往,遂至迷路,復得星官引回仙境,行滿功成,同赴蓬萊。此則作者增飾。”[1]這一增飾內容賦予了該劇宗教性的敘事框架,使劇作情節更為曲折,人物性格更加立體。此后,亦有吳騏《天臺夢》、袁于令《長生樂》(佚)、張勻《長生樂》(佚)根據該劇作進一步改編,可見該劇的改編深得后人鐘愛。這一增飾的神道敘事框架使該劇敷陳上迷離惝恍的道家色彩,也從側面反映了劇作者王子一內心的道家情結。
陳沂的《苦海回頭》中的主人公以劇作家自況,從中頗能感受到作者倦鳥歸林的心緒。劇寫:文人胡仲淵學富五車,有鴻鵠之志,然不得仕,終日嗟嘆。一年胡仲淵終得中進士及第,與同年李迪、丁謂赴慈恩寺宴游。酒酣之際,胡仲淵賦詩:“前面船,后面眼,后看今日亦如前。誰是賢,誰不賢,流芳遺臭各千年,埋冤是自埋冤。”[2]5丁謂以為是在譏諷自己,懷恨在心。一日胡仲淵進諫言,引皇上不悅,丁謂伺機進讒言,胡仲淵遂被貶雷州。胡仲淵感慨黃粱一夢終成空,遂登船,與仆人謫居海邦。一年后,皇上深感胡仲淵所諫之忠,派人去請胡仲淵復官。胡仲淵感涕皇恩浩蕩,回京途中頓生倦鳥歸林之感,方悟萬事皆空。遂棄官,入山拜黃龍禪師參禪悟道,修得正果。該劇中主人公的大部分情感都源自于陳沂自身的情緒體驗。陳沂是典型的封建文人,熱衷科考,48歲方以進士身份授編修,進侍講。然而因得罪權貴,被逐漸邊緣化。后閉門研學,遂成一家。長年的科考生涯給陳沂留下了太多酸楚的記憶,在篇首陳沂花了大量筆墨嗟嘆人已白首、功名未遂的痛苦。“【混江龍】想龍門一躍,憑著俺五車書卷十年勞,看了幾番桃李,受了多少風濤。今日里四海虛名成白首……嘆囊空旅郁塵滿征袍。”[2]1胡仲淵被誣遭貶不禁感嘆“苦口難諧,甘言易哄”,而這又何嘗不是陳沂感同身受之言呢?胡仲淵雖然被貶雷州,但仍對帝都天子戀戀不舍,可謂一步三回首。當天子敕準歸朝,胡仲淵立刻對當朝皇帝感激涕零,這一情節顯然是陳沂用來彌合他內心的失衡而作。雖然陳沂得罪權貴遭貶,然而心中始終認為皇帝沒有錯,圣明天子也許有朝一日能發覺自己用人失察,還能復請他出仕。這一情節委婉表達了陳沂心中潛在的愿望。孫楷第稱“觀其借丁謂、胡仲淵寄意,殆為逐臣遷客所作無疑”[3]。
從劇作主旨上來講,兩劇在表達離塵別岸之想的同時,不禁流露出元明之際文人復雜的心態和明代前期文人的精神困境。就《誤入天臺》來看,該劇開篇就借劉晨之口道出世道不安、人心不古的社會現狀。紛繁的戰亂,讓身處末世的文人“驚戰討,駭征伐;逃塵冗,避紛華”。他們盡管學富五車,可“似這等鯤鵬掩翅,都只為狼虎磨牙。怕的是斬身鋼劍,愁的是碎腦金瓜。怎學他屈原湘水,怎學他賈誼長沙”[4]532。惶惶末世中,文人們失去了寧靜的生活和學以致仕的夢想。為了彌合精神創傷,他們在不自覺中逃向宗教的世界。道家宣揚寧靜雅致的泉林生活于他們而言正是一顆仙丹,這顆仙丹給他們苦澀無望的生活帶來些許夢幻般的甜美。因此,該劇不遺余力地描繪敷陳阮、劉對林泉之樂的向往。譬如:“【油葫蘆】一上天臺石徑滑,踐翠霞。則見這竹籬茅舍兩三家,聽得那夕陽杜宇啼聲煞,這時節春風桃李花開罷。我雖不伴長沮事耦耕,學嚴陵理釣槎。常則是杖頭三百青錢掛,抵多少坐三日縣官衙!”[4]532在如此清幽雅致的天臺山,阮、劉二人煉火煉丹、水煮黃芽的修道生活好不引人深思飛往。
然而,該劇妙就妙在不僅反映了末世文人的出世之想,也表現了他們留戀塵俗的一面。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則,劇中阮、劉二人雖在桃源洞與神仙美眷過著逍遙快活的日子,然而終究起了思鄉之念。劇中仙子謂之“塵緣未斷”,然終究是二人割舍不下人世之情;二則該劇費了大量筆墨表現阮、劉二人在桃源洞與二仙子的綢繆之情,更是將桃源洞描寫成一個溫柔富貴鄉。譬如,仙子殷勤勸酒,劉晨唱道:“【滾繡球】真乃是羅綺叢,錦繡中,出紅妝主人情重,玳筵開炮鳳烹龍,受用些細腰舞、皓齒歌,琉璃鐘、琥珀醲,抵多少文字飲一觴一詠,列兩下進仙桃玉女金童。”[4]539劇作家細致描繪了“玳筵”“琉璃鐘”“琥珀醲”,這些特寫鏡頭仿佛將我們帶入了一個奢華富貴的府邸,從中亦可看出劇作家對溫柔富貴鄉的向往。此外,該劇雖然講述的是阮、劉入天臺山修道成仙之事,但劇中并未見阮、劉二人苦修之狀,反而濃墨重彩地表現二人沉湎于酒色。說什么“一杯未盡笙歌送,兩意初諧語話同”“身在天臺花樹叢,夢入陽臺云雨蹤。準備著鳳枕鴛衾玉人共,成就了年少風流志誠種”[4]540。凡此種種說明王子一毫不掩飾對倚紅偎翠生活的向往。為了調和酒、色與得道修仙的矛盾,王子一借劇中人之口給了一個非常浪漫的解釋,是謂“酒中得道,花里遇仙”。這種極符文人癖好的得道之路自然深受后代文人的追捧。可以說該劇從根本上來講并不是為了宣揚道家思想,而是借修道故事抒發作者逃離現實的遐思和對理想生活的想象。無怪乎吳梅調侃道:“劉阮事本可傳,神仙兒女,兼備一身,今古情場,無此美滿,在劇曲中最為荒唐可樂矣。”[5]418
就《苦海回頭》來看,有學者認為該劇是一部佛教度脫劇,然而從劇情與結構上來看,該劇與一般的度脫劇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劇中主人公并不是被某個神仙看中后被度脫,而是自己主動入山尋師而修得正果。其次,從劇作結構上來看,該劇共四折:其第一折主要講胡仲淵感慨身世飄零;第二折敷陳他中舉后的春風得意;第三折表現官場險惡,胡仲淵受人誣害;第四折前部分胡仲淵還對賢明的皇上高呼萬歲,后半段才轉入棄世之嘆。可見度脫并不是全劇的重點,感嘆“人生如夢”才是其主調。正如劇中人唱道:“分明是白首功成,黃粱未熟。一場春夢,世事轉頭空。才出春明,咫尺天涯,萬里飄蓬。”[2]8陳沂對人世幻滅的感嘆源自其真實的生活體驗,所以祁彪佳在《遠山堂劇品》評價:“境界絕似黃粱夢,第彼幻而此真耳。”[6]
從語言上來講,兩劇充分體現出劇作家對語言的雕刻與錘煉,在這一方面,兩位劇作家不約而同地借鑒了宗教智慧來營造清雅、禪意的語言風格。就《誤入天臺》而言,該劇辭藻雅麗,深得文人激賞。青木正兒稱其“然曲辭端莊流麗,具有馬致遠之風格。此一點,當可冠其他諸人之作”[7],吳梅贊其“通本詞藻濃麗,與元詞以本色見長者不同,文氣稍薄,此亦氣運使然”[5]419。試摘錄一曲:“【滾繡球】香滲滲落松花把山路迷,密匝匝長苔痕將野徑封。靜巉巉鎖煙霞古崖深洞,高聳聳接星河峭壁瓚峰。鬧吵吵凄鴉噪暮天,悲切切玄猿嘯晚風。絮叨叨鷓鴣啼轉行不動,磣磕磕踞虎豹跨上虬龍。白茫茫偏觀山下云深處,黃滾滾咫尺人間路不通。眼睜睜難辨西東。”[4]536此一曲,作者妙用 11 個疊聲詞將落花、苔痕、云霞、峭壁、噪鴉、嘯猿等進行層層鋪敘,逐色渲染,營造出了霧靄迷蒙、仙氣飄杳的神仙境界。無怪乎朱權稱道:“王子一之詞,如長鯨飲海。風神蒼古,才思奇瑰,如漢庭老吏判辭,不容一字增減,老作!老作!”[8]可以說,“風神蒼古”的詞作風格正是王子一慕玄重道情感的體現。
就《苦海回頭》而言,孫楷第評價“詞意也不甚超拔”[3],但劇末大段關于禪悟的唱詞則可見劇作家悠然忘世的情懷。劇末胡仲淵要斬斷六根,入禮空門,眼見“萬山中杳杳無人問,見浮圖擁起慈云,青靄靄山回路隱,碧澄澄水遠橋,分漸漸鐘聲近……”真是一派清虛的景致。黃龍禪師問他“如何是同如何是不同”,胡仲淵答道:“【三煞】白牛車都在門,摩尼珠都在身。雙睛洗凈教廝認。騰空不用風云力,破晴何須日月輪。向百尺竿頭進,方見的千流一脈,萬葉同根。”[2]13祁彪佳稱將該劇列為“妙品”第一位,他評價道:“及黃龍證明,鐘離呼寐,則無真、幻,一也。周蕃之闡禪理,不減于悟仙宗,故詞之超超乃爾。”[6]
從元明之交到明中葉,王子一和陳沂代表了曲家抒寫離塵別岸之想的兩種內在理路。如果說王子一是因為身處末世,內心惶惶,才有了逃世之想,那么陳沂則是因為個人多舛的仕途而選擇逃禪,這種“逃禪”之風在明中葉后更甚。[9]他們或是借玄說抒發離塵別世之想,或是藉禪理感喟人生如夢。佛、道文化所提供的清虛幽眇的精神世界,成為慰藉明代前期曲家的絕佳法寶,而曲家的喟嘆之聲正是其避世出塵情感的曲折反映。
[1]董康.曲海總目提要: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127.
[2]陳沂.善知識苦海回頭[G]//古本戲曲叢刊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第4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
[3]孫楷第.戲曲小說書錄解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274.
[4]王子一.誤入天臺[G]//王季思.全元戲曲:第5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5]吳梅.瞿安讀曲記[G]//王衛民.吳梅戲曲論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
[6]祁彪佳.遠山堂劇品[G]//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3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139.
[7]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M].王古魯,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135.
[8]朱權.太和正音譜[G]//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3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2.
[9]郭朋.明清佛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