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磊
習近平等新一屆中國領導人在談及中美關系時,曾多次提及“管控分歧”,這是一個新說法。2011年6月27日,在接見基辛格博士時,習近平表示,互利合作是中美關系的本質特征,雙方應堅持相互尊重,增進戰略信任,有效管控分歧。這是中國領導人第一次明確提出中美應管控分歧的概念。2013年6月,在加州與奧巴馬總統會晤時,他進一步指出,排除各種干擾,堅持做朋友、做伙伴,是中美雙方唯一正確的選項,中方期待同美方增進信任、鞏固共識、擴大合作、管控分歧。2013年3月,中國總理李克強在答記者問時表示,不否認中美之間有分歧,但只要相互尊重對方的重大關切,管控好分歧,就可以使共同利益超越分歧。中國領導人為何提出分歧管控?中美管控分歧存在哪些有利條件?又有哪些障礙?如何克服?本文試做解答。
分歧管控提出的背景
分歧管控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和而不同”理念以及周恩來在萬隆會議期間提出的“求同存異”外交原則一脈相承,體現了中國外交政策的連貫性。對中美關系而言,分歧管控也不是新事物,從關系正常化時代即已開始。當時,中美在社會制度、國際戰略等問題上存在重大分歧,但在起草《上海公報》時,毛澤東提出不要掩飾中美分歧,各自擺明兩國的不同意見和共識。出于共同應對蘇聯威脅的考慮,中美采用這種各說各話的方式,擱置了雙邊分歧,建立起反對蘇聯霸權主義的統一戰線。
冷戰結束后,蘇聯對美國的威脅解除,中國的支持不再是必需,雙邊分歧凸顯。兩國在人權、對臺軍售、西藏等問題上的分歧和矛盾幾乎貫穿整個20世紀90年代,屢屢導致關系緊張。隨著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外貿爆炸式增長,對美貿易盈余激增,在如何解決中美貿易失衡問題上,雙方產生嚴重分歧,圍繞匯率問題展開激烈博弈。在這種形勢下,江澤民、胡錦濤等中國領導人多次強調中美要“妥善處理分歧”,不希望中美關系的大局被細枝末節問題破壞。
進入21世紀,隨著中國實力迅速增長和美國實力相對衰落,中美實力差距縮小,歷史上曾多次出現的崛起大國與既成大國間的權力轉移似乎正在發生。中國希望在和平崛起的過程中,避免與美國發生沖突,以免自身崛起進程被打斷,但隨著中國全面涉入全球性事務,利益在全球不斷擴展,不但中美既有的雙邊分歧沒有化解,新的分歧又層出不窮。中美在氣候變化、核不擴散、網絡安全、海上安全、國際金融體系改革、地區熱點問題等幾乎所有領域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分歧。管控分歧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提出的。這一說法顯示,在當前中美關系日趨復雜的情況下,中國新一屆領導人對妥善處理中美分歧的前景不再抱有過高期待,而是更加務實,希望維持現狀。
中美分歧管控的有利條件
當前中美關系中存在很多有利因素,為實現分歧管控提供了動力:
第一,國際環境整體和平穩定,為管控分歧提供了客觀條件。與20世紀頭十年相比,21世紀頭十年的戰爭和沖突數量和烈度大大降低。據統計,目前是兩百年來沖突最少的時期。[1]同時,經濟全球化使各國利益相互交織,相互依賴,對立和沖突的代價大大高于收益。一般而言,如果兩國爭吵得不可開交,在沒有任何外部制約因素的情況下,分歧有可能失控,升級為敵對行為,如經濟制裁、終止援助、斷交、禁運等,甚至可能引發戰爭。但是,由于世界總體和平,沖突的代價很大,談判已經成為解決爭端的主要途徑,國家間分歧失控的可能性已經大為減小。
就中美關系而言,隨著雙方在經貿、金融等領域相互依賴的程度日益加深,中美分歧失控的代價越來越大。在國際事務上,兩國合作的收益遠遠大于不合作和對抗的收益。在戰略上,兩國都擁有核武器,至今相互核威懾仍然有效。近來,美國戰略界正在進行一場辯論,主題是“空海一體戰”(Air Sea Battle)和“離岸控制”(Offshore Control)作戰概念的利弊。雙方爭論的焦點是,哪種戰術能有效應對中國的反介入、區域拒止行動,同時又能避免中美潛在沖突升級為核戰爭。[2]從這場辯論可以看出,由于中國擁有核威懾力量,美國根本不愿與中國發生軍事沖突。
第二,自關系正常化以來,中美在應對分歧的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對對方的政治體制、決策機制和利益關切越來越熟悉,為管控分歧提供了智力條件。中美之間在各領域、各層面的近百個官方對話機制和無數半官方與民間交流機制為分歧管控提供了渠道。兩國的國際問題智庫和研究人員也居功闕偉,為各自政府提供了豐富準確的信息和外交決策參考。在多數中國國際問題智庫中,美國研究在國別研究中最受重視,得到的財力和智力支持最多。同樣,美國智庫和高校越來越重視中國研究,主要智庫和高校都有專門研究中國的專家和機構。
第三,盡管中美實力差距縮小可能加劇兩國戰略競爭,但對分歧管控來說未必是壞事。隨著實力地位的變化,中國看問題的視角也在變。例如,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外貿只占國民經濟中很小比例,對海上航道安全的需求并不高。現在,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大出口國和第二大進口國,對航行自由和安全的關切度自然上升。中國積極參與美歐各國打擊索馬里海盜的聯合行動,正是出于保障海上航道安全的需要,這與美國的利益不謀而合。
在不干涉內政問題上,中國傳統立場也在發生變化。隨著中國經濟利益的全球性拓展,外交要為海外企業保駕護航的呼聲日上,這難免與中國傳統的不干涉他國內政原則相抵啎。盡管中國政府仍堅持這一原則,但在外交實踐中,已經有了更大的靈活性,利比亞內戰中對聯合國制裁卡扎菲政權的決議投贊成票就是一例。正如著名國際問題學者閻學通所言:“等到中國與美國一樣強大時,我們對主權的看法就和美國一樣了”。[3]
中美分歧管控的不利因素
盡管存在上述有利條件,中美要管控分歧并不容易,有諸多障礙需要克服。由于各國之間存在客觀差異,分歧是國際關系中的常量。正如中國國務委員楊潔篪在《華盛頓郵報》撰文所言:“由于歷史文化傳統、社會制度和發展階段不同,中美之間存在分歧很正常”。[4]美國即使是與同文同種的英國、澳大利亞等國之間也存在嫌隙,遑論中美這兩個差異巨大的國家。因此,影響中美分歧管控的不是這些客觀存在的差異,而是一些更具主觀色彩的因素:
第一,中美兩國部分民眾存在民族主義情緒。中國科學院心理學研究所的一個研究團隊所做研究的結果表明,幾十年來,越來越多的中美兩國民眾過高評價自己的國家,并認為自己國家應在國際社會享有特權。[5] 很多美國人認為美國是“自由的燈塔”,“山巔之國”,美國政府也高調宣揚人權、自由等“普世價值觀”,屢屢公開宣稱要維護其全球領導地位;同樣,很多中國人也有強烈的民族優越感,不但看不起小國,連日本、印度等大國都不放在眼里,認為普天之下只有美國算得上對手,只有中國有能力與美國競爭全球領導地位。兩國政府都非常重視民意,因此當兩國出現分歧和摩擦,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被激發起來時,兩國政府忌憚民意,很難相互妥協。
第二,中美雙方存在嚴重的戰略互疑。在中國國內,很多人對美國“重返”亞洲戰略疑慮重重,當美國決定將60%的海軍力量部署到亞太地區時,認為這是美國試圖遏制中國之舉,而不考慮美國有藉此控制國防開支的因素。“陰謀論”在中國也有很大市場。同樣,“中國威脅論”在美國擁躉眾多。他們對中國的軍事現代化充滿憂慮,擔心其威脅美國在西太平洋的軍事優勢,而不考慮中國受國內問題困擾、無意挑戰美國的心態。美國國會立法限制中美航天合作和軍事交流,體現出濃厚的冷戰思維。嚴重的戰略互疑使管控分歧的難度加大,因為兩國政府立場往往會受國內因素的干擾,平添變數。
第三,中美兩國不再像冷戰期間那樣擁有緊迫性共同威脅。通常而言,當面對共同安全威脅時,兩個國家會擱置分歧,組建同盟。一旦威脅消失,兩國間矛盾又會浮現。“9·11”事件以后,中國加入美國的“反恐同盟”,與美國開展反恐合作,甚至進行情報共享。但是,由于對恐怖主義威脅的認知存在差異,兩國分歧很大,難以做到真正的同仇敵愾。美國始終不承認中國新疆地區發生的暴力事件是恐怖主義襲擊并加以譴責,主要原因是,這些恐怖襲擊只對中國構成威脅,并未對美國構成威脅。緊迫性共同威脅的消失加大了中美分歧管控的難度。
中美分歧管控的途徑
中美克服障礙,實現分歧管控,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
第一,雙方應努力做到盡量全面客觀看待自己,防止“民族自戀”傾向。“韜光養晦”就是鄧小平在正確把握中國自身問題的基礎上提出的外交原則,曾經為中國發展經濟創造了友善的國際環境。但是,隨著中國國力的增長,很多人沾沾自喜,產生幻覺,認為中國已經強大到足以挑戰美國的程度,可以放棄“韜光養晦”政策,因此有時不經意間在對外政策宣示和交往上表現出傲慢自大情緒。這一傾向導致中國近年來在周邊外交上陷入被動,因此必須加以遏制。
美國也可以借鑒“韜光養晦”原則。例如,美國可以重新評估其推廣普世價值觀的政策,反思是否這些價值觀真的“普世”,是否可以強迫別國接受。
如果雙方不能客觀看待自己,則難以做出妥協,分歧有失控之虞。反之,如果兩國都能做到謙虛低調,互相尊重,將為管控甚至彌合分歧打下牢固基礎。
第二,中美應投入更多資源,加強本國國民對對方的客觀認識,以減少戰略互疑。例如,政治家應多向本國民眾介紹中美關系中的積極進展,客觀解釋存在的問題,避免出于國內政治考慮,發表攻擊對方的言論。再如,兩國學術機構可以通過舉辦研討會、資助訪問學者研究、開展二軌對話等形式,加強對對方政策意圖的認識。一方面,兩國可以在大量客觀扎實研究的基礎上判斷對方是否存在惡意;另一方面,學術交流與研究成果的廣泛傳播有助于民間增信釋疑,緩解內部分歧。
第三,兩國應擱置分歧,設法尋找潛在威脅,特別是在全球性問題上開展合作。一方面,中美在經濟總量、進出口總額、農業生產和消費、能源生產和消費、碳排放量等方面已位居世界第一和第二,兩國開展合作對解決全球性問題至關重要;另一方面,共同應對全球挑戰“可以為兩國建立信任,使棘手的雙邊問題更容易解決”。[6]具體來說,兩國可在朝核、海上安全、網絡安全等存在潛在危機的問題上開展合作,建立危機磋商和管理機制,加強兩軍交流與對話,開展對有關危機的聯合歷史研究等。
總之,正如基辛格所言,中美是否走向沖突取決于兩國的戰略選擇而非必然。[7]如果中美兩國能遵循上述途徑管控分歧,相向而行,同時努力,那么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的前景將充滿光明,雙方便會避免落入守成大國和新興大國必然走向沖突的“修昔底德陷阱”。
(作者系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美國研究部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凱)
[1] Azar Gat. Is War Declining - and Why?[J].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2013, 50 (2): 149-157.
[2] Elbridge Colby. Dont Sweat AirSea Battle[J]. The National Interest, July 31, 2013 and T.X. Hammes. Sorry, AirSea Battle Is No Strategy[J]. The National Interest, Aug. 7, 2013.
[3] Mark Leonard. Why Convergence Breeds Conflict[J]. Foreign Affairs, Sept./Oct. 2013:129.
[4] 楊潔篪. 譜寫中美跨越太平洋合作的新篇章[EB/OL]. [2013-07-09]. http://www.fmprc.gov.cn/mfa_chn/zyxw_602251/t1057443.shtml.
[5] Huajian Cai , Peter Gries. National narcissism: Internal dimensions and international correlates[J]. PsyCh Journal, 2013, 2: 122-132.
[6] 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和美國大西洋理事會. 中美合作:全球未來的關鍵[R]. 2013-10-11: 3.
[7] Henry Kissinger. The Future of U.S.-Chinese Relations: Conflict Is a Choice, Not a Necessity[J]. Foreign Affairs, Mar. /Apr. 2012: 4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