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宗與寧鄉溈山密印寺*

喻立新

(長沙大學長沙文化研究所，湖南長沙410022;溈山風景名勝區管理委員會，湖南長沙410627)

在湖南省寧鄉縣西部風景秀麗的溈山上，有一座始建于唐代的古剎——密印寺，是南禪佛教溈仰宗的祖庭，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歷史了。當地一直流傳有唐昭宗曾經南巡到此的傳說［1］，然而史書并無唐昭宗南巡的記載。這個傳說是否有根有據，尚無人考證，筆者謹就此略陳淺見，以求教于方家。

一 唐代有皇帝來過密印寺

寧鄉縣城玉潭鎮，因南門橋下溈水之中有一深潭曰“玉潭”而得名。關于“玉潭”的來歷，清代康熙《寧鄉縣志》載:“世傳唐明皇幸蜀經此，墜玉鐙，故名。”然而唐明皇未曾到過此地，該志接著載有“袁犀潭曰:考《唐史》，玄宗避祿山之亂，由鳳翔歷漢中幸成都，未嘗經此。”［2］但“玉潭”是否因其他唐代皇帝“幸蜀經此，墜玉鐙”而得名?有此可能。據明代嘉靖年間《寧鄉縣志》纂修者周策考證:“玉潭”之名，最晚在五代十國時期即已有之［3］。至于“經此”之目的，應是沿溈水而上密印寺。

《大溈山古密印寺志》(又稱《大溈山志》)記載，在密印寺前一座小山上，原建有一座古亭——御香亭［4］。據當地一些老人說，該亭毀于上個世紀“文化大革命”中。現在亭址所在地的村民小組以“御香亭”命名，隸屬于溈山鄉溈山村。

“御”是對帝王所作所為及其所用物的尊稱，如御用、御覽、御旨、御賜、御駕親征等，其他人是不可隨便稱用“御”的。所以可以肯定御香亭內曾有某位帝王進過香。當然也有可能是某位帝王即位前在該亭進過香，即位后再追稱其為“御香亭”。然而，清代高僧與峰禪師有《御香亭》詩曰:“萬仞峰頭寺，皇恩并日垂。青松馀鳳彩，白谷覲龍墀。草木今猶馥，威儀舊可思。千秋隆跡在，指顧一掀眉。”［5］表明來此進香的是當朝皇帝。原御香亭上懸掛著一副對聯，說得更直白:“御駕臨佛地，香煙奉高神。”

清代另一位高僧不缺和尚也有一首《御香亭》詩:“亂云長假篆齊房，草木無名尚可香。亭子百千年內事，月留法簌詠恩光。”［6］詩中向世人透露了信息——御香亭的歷史，已有幾百上千年。該詩載于《大溈山志》，該志成書于清代康熙年間，由此上溯千年即入唐代，上溯幾百年至少也在明代，說明從唐代至明代期間有某位皇帝來過密印寺。寧鄉立縣在宋代太平興國二年(977)，此時上距大宋開國(960)不遠，所以寧鄉歷史從宋代開始較為清晰。查遍史書，沒有發現有哪位皇帝到過密印寺的記載。因此與御香亭有關的皇帝只可能是唐代或五代十國時期的。

五代十國時期，寧鄉之地屬楚國。楚國即十國之一，因其為馬氏所建，故史稱馬楚，又稱南楚，國都在長沙。此一時期，社會動蕩不安，中原王朝的勢力并沒有伸入南方的楚國，所以不可能有皇帝來到密印寺。幾代楚王當然有可能到過相距長沙不遠的密印寺，但峰禪師詩中的“萬仞峰頭寺，皇恩并日垂”表明:與御香亭有關的是皇帝，王侯不在此列。所以，與御香亭有關的只可能是唐代的某位皇帝。

如此說來，唐代有皇帝來過密印寺是肯定的。

二 來過密印寺的皇帝是唐昭宗

《大溈山志》載:“考唐元和末，溈山始構，曰應禪。迨后會昌年間，令毀浮屠，法祐即日散眾，裹首遵養自晦。宣宗釋禁，會相國裴休節鎮潭州(今長沙市)，聞師道行，以己輿迎之，親為落發。嘗造請玄奧，捐資大建剎。大中三年(849)，奏賜寺額‘密印寺’。”［7］說明密印寺建成之日不會早于849年。在此之后唐朝歷有宣宗、懿宗、僖宗、昭宗、哀帝等五位皇帝。

宣宗李忱是唐朝第十六位皇帝(除武則天外)，于847－859年在位。其后，唐懿宗李漼登基，于859－873年在位。懿宗是唐朝最后一個在長安平安度過帝王生涯的皇帝，喜好游樂，崇佞佛教。但兩位皇帝均不可能到過密印寺，因為皇帝出行，驚天動地。宣宗、懿宗年間，朝政基本穩定，如果二帝到過密印寺，不可能史無記載。

懿宗之后，唐僖宗李儇登基，于873－888年在位。僖宗登基之時年僅十二歲，兩年之后初懂人事卻碰上農民起義不斷。乾符二年(875)初爆發王仙芝起義，持續至乾符五年(878)。當年接著爆發黃巢起義，直至中和四年(884)才被鎮壓。黃巢起義是唐末民變中歷時最久、遍及最大、影響最深遠的一場戰爭，導致唐王朝國力大衰。其后唐朝統治名存實亡，僖宗也是在朝局動亂中死去的。所以，僖宗應無可能到過密印寺。

僖宗之后，唐昭宗即位。昭宗之后，其子唐哀帝繼位。昭宗、哀帝父子之間，只有昭宗才有可能到過密印寺。

一是唐昭宗即位后曾巡幸過南方。《尊前集》據考證成書于北宋，書中收有昭宗詞《巫山一段云》二首，詞題下注有“上幸蜀，宮人留題寶雞驛壁”。說的是:“這二首詞是皇上巡幸蜀地時所作，返回途中，宮中之人將其留題在寶雞驛站的墻壁上。”將這二首詞收錄在唐昭宗名下，皇上當然指的是唐昭宗，所以唐昭宗即位以后曾南巡過蜀地。然而昭宗這次南巡，史書是沒有記載的。這也難怪，黃巢起義后，唐朝政體已被損壞，國家沒有精力關心史書的修訂，史館也無法正常工作，年深月久，難免遺漏。事實上關于昭宗朝的史料少得可憐。史書雖載有昭宗曾隨僖宗因黃巢起義而避難于蜀地，但那時他沒有登上皇帝大位，尚系壽王。

值得注意的是，昭宗并未就此止步，而是越過了長江巫峽。《巫山一段云》這種詞牌應該始于昭宗這二首詞，目前尚未發現昭宗前有人以此填詞。其一首曰:“縹緲云間質，盈盈波上身。袖羅斜舉動埃塵，明艷不勝春。翠鬢晚妝煙重，寂寂陽臺一夢。冰眸蓮臉見長新，巫峽更何人。”不難推斷，昭宗這首詞是寫景之作，寫的就是巫山神女。

既然昭宗從蜀地沿長江而下越過了巫峽，那么他接著渡洞庭，借湘江轉溈水來到溈山完全可能。況且溈山一直流傳御香亭是專為唐昭宗進香所建［8］。

二是唐哀帝是一個少年皇帝，但受人軟禁失去自由，是不可能到過密印寺的。唐哀帝李柷(892－908)，原名祚，是唐朝的末代皇帝，在位3年(904－907)。哀帝不過是梁王朱溫(朱全忠)手中的一個傀儡皇帝，天祐四年(907)被逼禪位，降為濟陰王，并被迫遷到曹州(在今山東省內)，次年農歷二月二十一日被朱晃毒死，享年17歲。朱晃即朱溫。李柷遜位后，朱溫自己做了皇帝，改名朱晃，為后梁太祖，建國號“大梁”，史稱“后梁”。至此，立國近三百年的唐王朝宣告滅亡。

由此看來，來過密印寺的皇帝是唐昭宗無疑。

三 唐昭宗來到密印寺的時間和緣由

唐昭宗李曄(867－904)，原名杰，又名敏，是唐朝第十九位皇帝(除武則天外)。他是文德元年(888)即位的。當時唐王朝內有宦官專權、外有藩鎮割據，中央號令在地方推行遇到很大困難，所控制的州縣也不多。據《資治通鑒》記載:“朝庭號令所行，惟河西、山南、劍南、嶺南數十州而已。”［9］不過，寧鄉之地，時屬潭州，尚在“朝庭號令所行”之范圍。

關于唐昭宗巡幸南方的時間，應在889年春天。昭宗詞《巫山一段云》另一首:“蝶舞梨園雪，鶯啼柳帶煙。小池殘日艷陽天，苧蘿山又山。青鳥不來愁絕，忍看鴛鴦雙結。春風一等少年心，閑情恨不禁。”表明昭宗南巡應在春天時節，而這個春天只可能在889年。昭宗前任僖宗是888年農歷三月初六過世的［10］，昭宗即位后不可能馬上南巡。而從889年6月開始，昭宗采取了一系列討伐強藩的行動，但這些行動因操之過急、做法明顯而失利［11］。此后，朝廷威信不斷下降，強藩大鎮互相攻伐，有的甚至欲“挾天子以令諸侯”，昭宗成了藩鎮之間搶奪的對象［12］。從此以后歷史再沒有給昭宗南巡的機會。

中晚唐以來佛教盛行，很多百姓為逃避賦稅而皈依佛門，使國家收入大減，因此崇儒抑佛是唐昭宗的治國方略［13］。那么唐昭宗南巡，又為何來到佛門之地密印寺?這要從唐宣宗與密印寺高僧香嚴禪師的淵源說起。

香嚴禪師是溈山開山祖師——靈祐禪師的弟子。他最初是靈祐禪師的師弟，同在百丈禪師門下學禪。但因過于聰敏，他一直參禪不得。百丈禪師圓寂后，他轉投于師兄靈祐禪師。靈祐禪師對其傾盡心血加以培養，為了激發他的悟性，出了一道“母腹觀己”的難題，讓他自找答案。為了回答這道禪宗史上有名的難題，他遍查經書而不得，煩惱之極，最后燒掉經卷，作閑云野鶴向長江以北云游。后來，香嚴禪師定居于今河南省淅川縣香嚴寺，在一次鋤草勞動中，出現了“擊竹頓悟”的奇跡，終于參透了玄機，成為一代高僧［14］。

香嚴寺始建于唐肅宗上元二年(761)，1986年，此地出土了一塊刻于清雍正十三年(1735)的石碑:《重修宣宗皇帝殿碑記》。據碑文記載:唐宣宗在即位前為避免政治迫害，曾落發為僧，拜在香嚴禪師門下作沙彌。成書于北宋的《碧巖集》亦載:宣宗少時，爬到哥哥穆宗的龍床上，作出接見大臣的姿態，穆宗非常贊賞。武宗即位后，記起此事，便心存疑忌，想害死宣宗，宣宗不得不逃走，就在香嚴禪師門下剃度為僧［15］。

宣宗即位前被公認為智力有問題。《新唐書》曰“宮中或以為不慧”，《資治通鑒》云“宮中皆以為不慧”。但宣宗即位后卻成為了一代明君。《資治通鑒》載:“宣宗性明察沉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恭謹節儉，惠愛民物，故大中之政，訖于唐亡，人思詠之，謂之小太宗。”［16］專家認為，這與宣宗出家生涯有關，香嚴禪師應使其受益匪淺。香嚴禪師是溈仰宗人，所以唐宣宗對溈仰祖庭密印寺格外恩寵，曾親筆題寫寺額“密印禪寺”，懸掛在萬佛殿大門之上。

據《資治通鑒》載:“昭宗即位，體貌明粹，有英氣，喜文學，以僖宗威令不振，朝廷日卑，有恢復前烈之志，尊禮大臣，夢想賢豪，踐阼之始，中外忻忻焉。”［17］說明昭宗即位之初，年輕氣盛，意氣風發，頗有重整河山、號令天下、恢復祖宗基業的雄心壯志。面對千瘡百孔的政局，昭宗最有可能以宣宗為治國典范，因為宣宗是晚唐時期治國最杰出的皇帝。所以，昭宗來到密印寺，祭祀香嚴禪師并感悟治國之道應是其目的。

香嚴禪師于宣宗大中十三年(859)重返密印寺就任第四任住持［18］。圓寂后，為了紀念他，密印寺內曾專設“香嚴堂”［19］。據《五燈會元》載:“(香嚴禪師)后謚襲燈禪師”，然而查遍史書，也沒有發現該謚號是哪位皇帝所封。筆者認為:最有可能者，昭宗皇帝也。

綜上所述，唐昭宗曾到過密印寺的傳說是有根據的。

［1］［8］易鳳葵.天下溈山［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

［2］［3］康熙志校注.寧鄉舊志編注［M］.2008.

［4］［5］［6］［7］［19］［清］陶汝鼐，陶之典.大溈山古密印寺志［M］.長沙:岳麓書社，2008.

［9］［10］［16］［17］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11］［12］趙英華.唐昭宗述評［J］.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07，(6).

［13］姜維公.唐昭宗的治國與唐的滅亡［J］.長春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4).

［14］［18］姜福成.溈山禪［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

［15］［北宋］圓悟克勤.碧巖集(卷2，第11則)［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