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圣涵
(江蘇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漢代畫像藝術作為漢代視覺藝術形式,表現的是未受外來佛教影響的,飽含中國本土文化音調的傳統藝術。漢畫像中有許多表現英雄神話的圖像,或情節性地展現英雄旅程的某個側面,或以單獨的形象配置于畫面之中。畫像中的英雄們,或身著寬袍流冕展現其帝王之尊,或存留獸性隱含其圖騰性。他們是民族歷史的創造者,是神話中熠熠奪目的道德楷模,更是天賦異稟、豪邁剛毅的偉大人物。從已發現的漢畫像來看,英雄神話圖像多見于山東、江蘇的東漢墓葬畫像或祠堂畫像中,四川、陜西也有少量畫像出土,并且一些漢代銅鏡上也有所展現,且多為東漢時期。這些漢畫像以不同敘事模式再現了英雄神話,建構出漢代人對于英雄的信仰。
敘事是人類文化意識活動中一項必不可少的內容,它存在于任何社會、任何時代以及任何地方。人類對敘事媒介的探索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傅修延在《先秦敘事研究—關于中國敘事傳統的形成》中說:“在未摸索出用文字記事之前,為了突破時空的限制,古人嘗試用擊鼓、燃煙、舉火或實物傳遞等方式,將表示某一事件的信號‘傳于異地’;發明結繩、掘穴、編貝、刻契合圖畫等手段,將含事的信息‘留于異時’。”[1]神話是一種敘事的藝術,希臘語中“神話是故事,是敘述性或詩性的文學”。[2]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指出:“神話”具有“情節、敘事性”的結構。[3]魯迅認為,神話是以 “神格”為中樞,并推演為敘說。[4]
漢代對于神話特別是英雄神話的關注,真實地反映在漢代的畫像藝術中。神話中對于英雄形象的表現在“敘事”中展開,在故事的訴說中,超越社會、歷史以及時間、空間的限定,表達人類存在永恒的或本質性的規律。漢代畫像藝術是包含文學性質的視覺藝術,它能在有限的、凝固的空間內描繪和塑造出具體的形象和傳達故事的信息。由于圖像本身喪失了時間性的擴延,它必須通過某種空間性的物質,把某一時空中的情景單元凝固在圖像中,用共時性的畫面去再現歷史性的敘事過程。所以,圖像敘事對動作延展的空間性描寫往往和時間交織在一起。盡管圖像具有無可否認的空間性,但我們永遠改變不了這樣一個事實——敘事,是要在時間中相繼展開的,因而它必須占據一定的時間長度,并遵循一定的時間進程。漢畫像英雄神話圖像中的時間已經脫離了原來的時間進程,凝結在空間中。要使圖像這種已經化為空間的時間切片達到敘事的目的,反映或暗示出事件的運動過程,我們必須將它重新納入到時間的進程中去。也就是說,圖像若要敘事,必須將空間時間化,在不同的圖像敘事模式中將神話故事情節性展示在空間藝術中。漢畫像中的英雄神話圖像常常選用單幅圖像,即在一幅單獨的圖像中達到敘事的目的。根據對時間的處理方式不同,又分為單一場景敘述和綜合性敘述兩種模式。
1.單一場景的敘述。
單一場景的圖像敘述,將“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通過單一場景表現出來,以暗示出事件的前因后果,從而使觀者在意識中完成一個敘事的過程。關于這種類型的敘事模式,最著名的就是萊辛在《拉奧孔》中的相關表述,“最富孕育性的頃刻”就是在這部著作中提出的。萊辛認為:“藝術由于材料的限制,只能把它的全部模仿局限于某一頃刻”,并指出畫家應挑選的和“最能產生效果的是可以讓想象自由活動的那一頃刻”。[5]也就是說,圖像所描繪的那一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必須既使人看得出前因(過去),也讓人看得出后果(將來)。也只有這樣的圖像,才能讓人們在觀看時產生時間流動的意識,從而達到敘事的目的。
漢畫像英雄神話圖像多有采用這種類型的敘事模式,有的畫面由多個人物構成,并通過他們之間的互動再現故事中“最富孕育性的時刻”。如山東武梁祠左右室第七石第一層的舜登梯塗廩的故事畫像(圖1),講述了舜的后母鼛叟和弟弟象合謀殺舜,舜在二妃的幫助下逃脫的故事。畫面給予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不僅可以窺見二人合謀前的種種劣跡,而且可以感受到舜在后母和象的迫害下仍舊以德報怨的美好品行。又如現藏于江蘇徐州漢畫像石館的“大禹治水”畫像(圖2),大禹雙手扶鍤正面站立,身穿斗篷,似在進行治水工程。畫面刻畫剛勁有力,只刻畫出禹一人的肖象,卻再現了大禹治水的英雄故事最為生動的一幕。

圖1 山東省武氏祠左右室后壁小龕東壁畫像石第一層畫像(采自《中國畫像石全集:第1卷》圖八三)

圖2 江蘇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藏
2.綜合性敘述。
“綜合性敘述”,即在處于不同時間點上的場景或事件要素中挑取重要者“并置”在同一副圖像中,或把故事中相繼發展但不屬于同一時段的“瞬間”提取出來,通過一定的組合方式,“綜合性”地并置在同一畫面中。這種圖像敘事模式改變了故事的原始語境,帶有某種“綱要性”的特征,使觀者在意識中完成整個敘事過程。
山東武梁祠西壁畫像第二層“三皇五帝”畫像石(圖3),選取人物最為顯著的特征,姿態朝向右方,左側皆刻有評價性的題榜,從右到左按順序依次排列成一行。與單一場景敘述不同,這幅畫像表現的并不僅僅是一個故事的一個場景,而是將處于不同神話歷史時期的英雄人物“綜合性”地并置于同一畫面中,著重體現出社會有序發展的過程。這種敘事方式也應用于江蘇徐州漢畫像石藝術所藏的“大禹治水”畫像石(圖4)中,畫面分為三組,共刻畫十個人物。將堯、舜禪讓,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等故事情節并置于畫像中,這三個畫面組合各來源于英雄禹生命旅程的不同階段,通過提取這一系列故事的中的各個“瞬間”,訴說了其德行昭彰、大公無私的一生。這種綜合性的敘述模式將發生在不同時間和地點中的圖繪故事,并置于同一畫面當中,象征著超地點、超時間的一個個永恒性的價值原則。

圖3 山東武梁祠西壁畫像第二層畫像石(采自《中國畫像石全集:第1卷》圖四九)

圖4 原石現藏于江蘇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
不同的敘事模式運用不同的表現方式,將作為空間性藝術的漢畫像納入時間的進程中,在有限的空間內暗喻出故事情節性的發展過程。而這種空間化的時間并非“世俗”性的時間,而是“神圣”的時間。在這個時間里,英雄祖先的各種原型行為得以顯示,構成了神話時間的“永恒的現在”。這種神圣時間與世俗時間的對立統一性探討,米爾恰·伊利亞德的理論給我們極大的啟示,他認為:“神顯時間和世俗時間兩者并非均質的……每一次儀式或者有意義的行為的重復,便是神或者祖先的原初行為的重復,這種原初行為發生在時間開始的時候,換言之,發生在一種神話時間里面……那段時間是‘創造性的’,因為正是在那時、在從前,宇宙的創造和安排得以發生,也正是在那時,諸神、祖先或者文化英雄的各種原型行為得以顯示。”[6]漢代墓葬藝術是宇宙象征主義的,表現為一種神圣空間的建構過程,在他們看來,神話圖像所敘述的“過去”乃是他們需要效法的范例,并作為一種“歷史典范”講述一個發生在過去的,且對人類有意義的事件,表現出古人對意義的、創造性的、具有范式作用的諸實在的興趣。
諸多學者在論述漢畫像英雄神話的圖像時,指出過這類圖像所具有的“復古性”。巫鴻在《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想性》中詳細地論述了《史記》與武梁祠歷史故事畫像在思想與結構方面的內在關聯性,并認為武梁祠古帝王畫像中著重體現了以社會體制之變革為線索解釋歷史發展的傾向:“以人與自然界的分離為代表的‘伏羲’開始,進而表現的三個重要發展是神農所象征的農業發明、黃帝所象征的中央集權政治的誕生和有組織的暴力的出現,以及夏代的建立所象征的世襲制的開始。”[7]將這些具有人類生產和制度創作者身份的英雄視為歷史進化的不同階段,在“人格化”的歷史中融入超歷史的道德尺度,“過去”變得既富于啟發性又具有指導性。鄭文惠在論及武梁祠敘事畫像時認為:“武梁祠古皇畫像當是以宗族為本位之尊古思潮下所映射而出的一種文化再現。”[8]漢畫像英雄神話敘事中回歸文明創制時期的原初事件,如伊利亞德所指出的那樣:周期性地希望回歸到事物起源的神話時代和宇宙創生的原型中,以此來不斷獲取其存在的價值以及意義.[9]將個體與生命遠古時期有關宇宙秩序的英雄神話原型相聯系,以獲得生存的實在感。
從敘事學的角度來說,敘事是以故事的方式傳達人生經驗本質和意義的一種文化媒介。[10]漢畫像作為一種空間性的敘事藝術,其意義是在形象的節奏形式與內容的相互關聯中形成的,既注重具體形式的表達,也賦予了深邃的思想情感。如宗白華所言:“美與美術的特點是在‘形式’、在‘節奏’,而它所表現的是生命的內核,是生命內部最深的動,是至動而有條理的生命情調。”[11]巫鴻認為:“在武梁祠畫像中,故事和征兆的圖像來源于圖籍和其他流行畫集。這些圖籍中的素材既隱喻著抽象的觀念,又是表達個人思想的參考書和索引。”[7]嵌入圖像敘事中的象征符號,它們像代碼一樣,是一個民族精神文化的延續。圖像敘述有關事件的神話故事,與關于某種信仰的理論范式,在一個信仰體系內部提供某種互為補充的觀點。每個圖像題材必定在一般意義上隱喻著一個抽象的觀念,圖像的形式與內容之間相互作用而相互關聯,成為漢代人思想道德、英雄信仰表達的藝術載體。
英雄神話所訴說的,是人類不斷創造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歷史。神話通常所敘述的內容涉及與共同體最初起源和命運有關的關鍵問題,英雄神話更是關于共同體文明起源與發展的故事性敘述,是共同體成員信賴并經歷的事實,它能夠被多種文化接受并轉化為巨大的敘述性力量。相對于神,英雄體現的是基于現實愿望的形象和人格化的虛幻反映,具有超人和超自然的力量,英雄的卓見和靈感來自于人類的思想和生活。兩漢時代是中國社會歷經分裂而趨于統一的時代,“大風起兮云飛揚”的英雄豪情充斥著漢代人的精神世界。漢畫像作為漢代民俗藝術的一部分,展現出漢代人的獨特精神面貌,凝練出漢民族深層的文化底蘊。無論是創制文明的文化英雄還是征戰、冒險和興邦立國的神話英雄,抑或是并未納入正統神話體系的英雄蚩尤,關于他們的神話故事都生動地展現在漢代畫像中,以圖像呈現的敘事方式,發揮其禮教性,傳遞著漢代人對于英雄的崇拜之情。
四百年的兩漢帝國已成為無法復現的歷史,而那些關于漢代人的故事和信仰卻深深地篆刻于石頭上的世界,至今,我們仍舊能從這斑駁滄桑的畫像中感受著信仰的力量。漢畫像通過不同的敘事模式,以古拙的線條刻畫出絢麗多姿的英雄神話,構建起一個飽含禮教色彩的神圣空間,再現著漢代人英雄崇拜的民族心志,透過豐滿樸實的圖像世界,我們可以窺見到漢民族最深層的精神情感。
[1]傅修延.先秦敘事研究——關于中國敘事傳統的形成[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16.
[2](美)約翰·維克雷.神話與文學[M].潘國慶等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13.
[3]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5.
[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C].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158.
[5](德)萊辛.拉奧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3-24.
[6](美)米爾恰·伊利亞德.神圣的存在[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370-371.
[7](美)巫鴻.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想性[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182,249.
[8]鄭文惠.禮教圖式與死亡信仰——東漢武氏祠歷史故事畫像之文化敘事新論[J].勵耕學刊,2010(1).
[9](美)米爾恰·伊利亞德.宇宙與歷史——永恒回歸的神話[M].楊儒賓,譯.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0:9.
[10]蒲安地.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5-6.
[11]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