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中商場空間的符號闡釋——以空間敘事學為依據

陳愷燕

電影《男人四十》海報

迪爾凱姆認為，空間具有社會性，其是由社會組織起來的，空間組織中帶有社會組織的縮影。［1］電影影像空間是社會真實空間的藝術表現，所體現的是客觀世界里各種交錯復雜的關系，大致包括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它是一種敘事空間，是電影利用聲音畫面創造出來的藝術空間和視覺、聽覺環境。“電影空間的設置是為內容服務的。”［2］電影的銀幕空間不僅是一個單獨的物質空間，而且是一個與影片劇情相融合的表意空間。［3］香港電影中有許多帶有濃厚港味的標志性場景，通過對影像空間的建構來展現各種關系，營造出獨特的香港電影風格。而“商場”作為香港電影中經常出現的空間意象，是一種凝聚著社會關系的空間符號，其在不同類型的電影中表達著不同的隱喻意義，也承擔著不同的作用。本文以空間敘事為依據，試圖對香港電影中的商場空間進行符號闡釋，體味電影所表現的多重空間意義。

一、家——情感歸屬的空間

商場作為城市里典型的商業場所，其特征是場內店鋪林立，貨品各異。作為一種經營場所，商場所表征的核心意義是“利”，可在一些香港電影中，商場成為“情”的承載物。麥子善執導的喜劇片《嚦咕嚦咕對對碰》講述“富貴商場”的店主們在面對商場太子爺的逼遷時齊心協力利用高超的打麻將技巧贏回商場的故事。商場作為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景，成為貫穿全片的空間主線，在本片中商場是各人的情感歸屬地，充當著“家”的作用，是凝聚友情、親情、愛情的空間。

電影中的商場之所以帶有家的隱喻意義，首先是充滿著懷舊氣息的舊式商場激發起觀眾對“老家”的回憶。這是因為其選景是較舊的綜合商場，商場內的走道曲折深幽、商鋪密集，且部分店鋪帶有傳統的燈牌。這種商場在香港十分常見，“是展現香港電影都市本土化風格的重要空間意象。”［4］通過遠景和中景鏡頭展現商場老舊的門面，以及通過人物在商場內活動時的主觀鏡頭展現商鋪的玻璃門、貨架上的商品等內部裝修，構建出一個充滿香港傳統特色的空間視圖。舊式的商場凝結著港人的深厚記憶，代表香港原始的本土特色，這種充滿本土特色的舊式商場使港人產生回歸家鄉的感覺和懷舊思鄉的情感。家鄉是人一生最深的眷戀和羈絆，人無論在外地多久，心中總會牽掛著家鄉，因為家鄉是自己的根，是自己永遠的歸屬地，那里有自己真正的家。而家代表安全穩定的空間，是人們的避風港和歸屬地，能給予人們精神支持，是人們情感的寄托處，因此電影中的商場有家的象征意味。其次，富貴商場是店主們的生活資本，沒有了商場他們將失去賴以生存的經濟收入。因此商場對店主們來說不僅是工作的地點，也是生活的場所，就像家一樣是他們生活的依托。最后，電影里店主們平時在商場里一起吃飯、聊天調侃，甚至也會爭吵，在相處中還互相產生了愛情。在幾場打麻將的戲中，幾位主角在牌桌上用眼神交流，展現他們之間十足的默契，因此他們的關系不僅是同事、朋友，更像是家人。在眾人合力粉碎太子爺逼遷計劃的過程中，他們如家庭中的兄弟姐妹般團結一致對外抗衡惡勢力，既體現了他們互助互愛的精神，也體現了他們對商場的深厚感情。這種情感類似于對家的精神寄托，而保衛商場則象征著保衛家園。全片幾乎所有戲份都在商場內拍攝，商場是推動情節發展的敘事空間，通過人物在商場中的行動來表現商場的空間意義，隱喻人與人的情感關系。因此，電影利用商場懷舊的建筑樣式結合情節的安排，構建了一個集聚情感的抒情空間，賦予商場以“家”的意義，營造出獨特的空間幻象。

二、迷宮——自我迷失的空間

香港電影所展現的許多商場內部環境錯綜復雜，場內耀眼的燈光，紛雜的色彩以及震耳的音樂使人眩暈。這是一個年輕人陶醉癡迷的空間，然而對于中年人或老年人而言，卻是令人茫然不知所措的迷宮。許鞍華執導的劇情片《男人四十》中，當張學友飾演的中學教師林耀國第一次來到林嘉欣飾演的學生胡彩藍打工的商場里時，即被店鋪中的吊飾撞到頭，表現了林耀國對商場的陌生感。這個商場是年輕人的聚集地，店內播放著快節奏的音樂，狹小的空間里容納著色彩各異的衣服和異國的裝飾，店外的走道上顧客熙熙攘攘，這一切都讓林耀國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暈頭轉向。近景鏡頭展現兩人談話時林耀國不自然的神態和慌亂的動作，對他來說，這個充斥著年輕人且嘈雜紛亂的商場仿佛異域空間一般，一切都與其年齡、身份格格不入。

在這一場戲中，電影通過搖鏡頭展現商場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內景，構建出一個迷幻空間，使人產生不安定的迷失感。商場內各種新奇的東西配合狹窄擁擠的走道就像一個迷宮，這是一個年輕人的世界，當年齡不符的人進入這個空間時，只會產生不適感。迷亂的空間設置隱喻著當代中年男性對人生的焦慮和困惑，象征其混沌的生活狀態，分不清自己的人生方向，找不準未來的道路。充滿新潮事物的商場空間猶如一道無形的墻，把林耀國與胡彩藍分隔開，營造出一種疏離的社會關系，這種疏離不僅指涉林耀國與商場外社會的脫節，也指涉其與年輕一代人的分隔。而這種分隔并不僅僅是他們年齡上的差距所帶來的代溝，更重要的是代表了林耀國企圖融入胡彩藍生活后所帶來的精神迷離與自我迷失。俗語言:“四十不惑”。但是對于林耀國而言，到底是堅守自己“好學生、好老爸、好老公、好老師”的束縛，還是接受青春活潑的女學生的愛慕，在這選擇之中，林耀國漸漸地迷失了自己，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對于林耀國而言，生活就如同電影中的商場一般，令人眼花繚亂，但又無所適從;似乎是“條條大路通羅馬”，但又無法邁開艱難的第一步。所以片中的商場，對于胡彩藍而言是天堂，對于林耀國來說則是一個無法適應的迷宮。這是四十歲所帶來的“中年危機”的形象體現，也是所謂的中年人，特別是中年男人其精神的虛無感和逐漸削弱的存在感的立體顯現。

三、戰場——生死較量的空間

商場內各個商家之間無時無刻不在明爭暗斗，它就是一個戰場，沒有硝煙卻同樣驚心動魄。并非巧合的是，香港警匪電影中有不少在商場內進行槍戰的情節，這些戲份的場景多數選取多層樓面且帶扶手電梯的商場，兩層樓面之間靠扶梯來連接，因此，電影選取商場作為戰斗的場所，表面看來是由于都市商場獨特的空間構造所致，但實際上，根本原因是商場與戰場之間的天然隱喻關系。

杜琪峰執導的電影《槍火》中，商場作為戰場的特征被揭示得淋漓盡致。在本片中所出現的商場，與一般的商場略有不同，這里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因為商場已經下班，而此時在商場中所出現的是敵我雙方沖突的相關人員，與商業活動無關，有的只是生死的較量。在商場中，有眾多可以當作掩體的設施，比如商場中的柱子可在敵我雙方的槍戰中用以掩護自己，并阻礙對手的行動，而樓層的上下構造也形成敵我雙方埋伏射擊的絕佳地點，加強影片的戲劇張力;同時商場的空間又是相對封閉的，這種封閉的結構造成一種壓抑感，命運之神在此較量，對敵我雙方的生與死進行著選擇。當敵方在向上運行的扶梯上對在平行另一邊相反方向運行的扶梯上的主角進行突然襲擊時，壓抑的恐懼感即刻彌漫開來。不斷循環傳動的電梯暗示著槍手的命運悲劇，不同的是在黑社會的世界里，輸了就意味著死亡，沒有重來的機會。電梯上下交錯的運動象征著你死我活的人物命運交替，營造出危險的氣氛。其后五位槍手分別躲在柱子后警惕地窺視著敵方的一舉一動，凝重的氛圍顯示激烈的局面隨時一觸即發。但電影打破了以往以聲效和動作突出槍戰激烈程度的傳統，而是采用以靜顯動的方式，分別特寫五位槍手的表情，以靜態鏡頭展現主角的開槍行動，配以抒情的背景音樂，突出沉默中即將爆發的戰況。電影通過全景和中景鏡頭交代環境，以近景和特寫鏡頭突顯人物神態，渲染出緊張的戰斗氛圍。商場的獨特構造配合鏡頭精到的展現，無形中營造出一個生死一線的激斗空間，敵我關系在這個攸關性命的生死空間中界限分明，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社會生存法則也在此空間中展露無遺。

四、夢想——自我成長的空間

城市商場里的豪華裝潢和高檔商品象征著財富和地位，商場是彰顯格調的場所，是擁金者恣意瀟灑、揮霍的場所，也是缺資者渴望擁有卻望而生畏的所在，當然更是讓世人著迷、奮力追逐的夢想之處。在周星馳執導的電影《少林足球》中，趙薇飾演的女主角阿梅因相貌丑陋而性格自卑，她不注重自己的打扮，更不奢望能穿上漂亮的衣服。電影里有一場戲講述男主角阿星帶阿梅到自己工作的商場參觀，以此鼓勵她增強自信心。當阿梅進入五光十色的商場看到各種未曾見過的事物時，這一切都令她癡迷和陶醉。通過展現商場內的巨幅廣告、耀眼的燈光、玻璃柜里的鞋和包、墻上播放著服裝秀的電視、假人模特身上各式各樣的華麗裙子，電影營造了一個真實又虛幻的視覺空間。通過360度旋轉的主觀鏡頭展示阿梅眼中的商場景觀，突顯出她向往迷戀的心理。對自卑且生活于社會底層的阿梅來說，高端的商場是自己不敢想象和不曾奢望進入的空間。因此商場是一個夢想的空間，是一個與其身份地位都不相符的另類世界，代表了上流階級與下層階級的社會關系。

但是豪華的商場卻不是遙不可及的，電影中所出現的商場，是阿梅夢想的寫照，預示著阿梅將在未來實現自我的突破與成長，將會擁有豪華商場所代表的名譽、地位、金錢等等。同時，五光十色的商場空間還是阿梅豐富內心世界的寫照。在阿星出現以前，阿梅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雖然外表丑陋，但是卻無法掩蓋內心世界的豐富多彩，她渴望被愛、被關注、被關懷。隨著阿星的出現，阿梅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熱情，阿星帶著阿梅進入商場，其實也是進入阿梅豐富的內心世界。因此，商場隱喻著阿梅逐漸敞開的心扉，見證著其自我成長的過程。

結語

商場作為城市空間的組成部分，在不同類型的香港電影中擁有獨特的指涉意義。電影中的商場空間在鏡頭語言和故事情節的配合下構建出蘊含不同社會關系的視覺圖譜，含有家、迷宮、戰場和夢想的符號隱喻，是展現香港本土風格重要的意象空間。商場空間存有多重的表意功能，其多樣的空間意義還有待我們繼續探析。

［1］(法)愛彌兒·迪爾凱姆.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79.

［2］［4］牟偉.1997年之后的香港電影空間建構［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2.

［3］賈磊磊.影像的傳播［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