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甘露苑的業主們酷愛黃沙水泥,除了用在陽臺上蓋新屋外,還在院子里加搭了樓臺,地上重鋪了地磚。魄力大的人能一連加蓋幾層,許多獨立別墅都無法和這樣超面積的房屋相比。只有那些將房子出租的人還能保持淡定,從而保住了設計師整體風格的初衷。被人稱為鉆石王老五的伍木是個例外,他沒有擴建,院子里還是最初的原貌:一棵柳樹,一棵玉蘭,幾株茶花。因為疏于管理,空地上野草叢生,不知名的小黃花貼著地皮開放。
伍木三十一了,他個子不高,身材偏瘦,是個在人群中容易被淹沒的種類。只有他的一雙眼睛,讓人難忘,它們神情專注認真,一看便知其主人愛追根究底。伍木原名伍冰,是母親聽信了一個風水先生的話,說從伍木的卦象上看有些問題,他五行缺木,又出生于眾木凋零的深秋,木已不旺,為何再人為地添加寒氣?做母親的一想,對呀,哪個姑娘喜歡冷冰冰的男孩呢?為了兒子的幸福,她決心改正當年夫妻倆犯下的錯誤。丈夫已病亡,他是個好人,如果活著,肯定會贊成她的想法,派出所的警官也通情達理,一切順利,從此兒子有了新名:伍木。
伍木并不反感新名字,雖然讀起來有些發悶,事實上他也挺喜歡木質的東西,連衛生間都放著耐陰的植物盆栽,它們透著與人親近的勁頭。
伍木上的是醫科大學,主干課程有生命系統建模、生物醫學傳感器、醫學圖像處理等,其中包括解剖與生理。畢業后他在一家市級醫院科研教學合作基地工作,兩年后擔任總裁助理,并貸款買了甘露苑的房子。母親本想將徐家匯的房子賣掉,既可以補貼兒子,又能與兒子同住,無奈笑笑死活不認新居,只得作罷。這是只戀主念舊的老貓,甘露苑試住一周,絕食七日,無奈,母親只能尊重它的意愿,繼續相伴在徐家匯住。實在想兒子了,母親就過來住上幾日,走時給笑笑換上干凈的貓砂,并放足貓糧和水,只是在伍木這里住不長,超過三天就要回去,笑笑是她的另一個孩子,它甚至比伍木更讓她牽腸掛肚。伍木從不強留母親,見她魂不守舍了,便去超市買上一袋貓糧,機巧地配合著她的愿望。母親很勤勞,也很操心,一住過來就幫伍木收拾房間,在她眼里,伍木的窩亂得像七個小矮人的家,她不得不扮演白雪公主的角色。伍木最受不了母親的寵愛,他情愿她加倍去愛那只有著老慢支的老貓,它能給她提供真正的快樂。而他的工作,卻讓母親嘆氣,想到那些科研貓,她會加倍地疼愛笑笑。很好呀,伍木尊重母親的感情,笑笑畢竟是家庭一員。照老媽的說法,貓一歲等于人二十歲,以后每年加四歲,照此算法,十五歲的笑笑相當于七十六歲的老人了。不過,照伍木看來,笑笑雖然老了也還幼小,一只貓,能懂多少事理呀?
伍木雖然學醫,卻深受林老師的影響。他是中學的美術老師,繪畫水平有限,但熱情卻是頂級。這么多年來,伍木和林老師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系,這位過去的老師經常打電話邀他一起去看各類藝術展,乃至一直看到了甘露苑。是林老師向他推薦了這個小區,林老師說自從住進這個小區,腦子比以前清醒多了,原因是空氣質量好多了。他離林老師的家不算遠,隔著一條河,從幾十米遠的橋上兜過去要不了幾分鐘,林老師家的女兒林夏嬰跑出跑進的身影也看得清楚。
伍木的母親曾經試探兒子,林老師這么喜歡他是不是有些意思,比如想讓他和自己的女兒更親近些?伍木漲紅了臉,說,媽媽你也想得太功利了,你不知道林老師是怎樣的人,實話對你說,我和林夏嬰互相沒感覺,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也不想承受閑言碎語。
其實伍木沒完全說出心里所想。林夏嬰長得像林老師,五官標致,表情卻有些呆滯,然而看人的每一眼足夠懇切,并且充滿善意,是個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姑娘。伍木初見她時,產生過一個錯覺,以為她是個圖書管理員,沒想到她竟然是搞婚慶的。聽到婚慶兩字伍木身上一暖,如果用四季作比喻,伍木的工作猶似冷天,而林夏嬰的是在春天里。這是個新興產業,熱熱鬧鬧的,五彩繽紛,眼里盡是甜蜜、鮮亮、一往深情,按照慣例,每一場婚禮結束,婚慶員工也會順手取得鮮花和巧克力,她就是回到家里,身上也會遺留著甜蜜和芳香,這樣的人做妻子很討喜呀……但是,伍木的內心還是有著一點自卑,自己個子太矮了。好在自己也沒嫌棄她的偏執,她太那個了,竟然癡迷貓。雖然自己媽家也養著一只貓,可她喂著小區一大群呀,偶爾他碰上她,她總是和貓在一起,那些骯臟的流浪貓圍著她,而她嘴里叫著那些貓名,她那酷似林老師的眼睛像著了魔似的,哦,她整個人像被貓魔懾住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歡不喜歡林夏嬰,她長得那么像林老師,有時候她發愣的側影會使他動心,可他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沖動不起來。
伍木曾自嘲過,幸虧林老師讓自己有了點綠意,否則就是枯木頭一根。林老師喜歡石頭,他收藏了幾塊“奇石”,其實就是普通的石子,只是上面有些不規則的銹斑或者較大面積的雜色,他卻看出人物圖案或動物形態,津津樂道造化的威力。伍木受了影響,走路也情不自禁地朝地上看,他撿到的石子越積越多,多到開始用紙箱裝。伍木的母親開始擔憂,又不是值錢的寶石,再下去空間越來越小,難道買房子給石頭住嗎?!
伍木經常閑看著這些從四面八方撿回家的雜石塊,母親心情好時也會陪他一起看。當母親也開始對石子產生興致時,伍木卻開始對自己的偏好疑惑了,它們好像雞肋嘛。伍木買下甘露苑后,林老師把那幾塊“奇石”送給他當作賀禮,這一送伍木有了靈感,他撿的石頭全都有了用場。
伍木的玄關非常獨特。緣起于垃圾桶旁的十幾根150厘米長的透明塑膠管,清潔工撥拉著嘀嘀咕咕,不知道這個物件能否賣錢?伍木靈感頓現,當場給了他二十元錢。伍木又去網上搜索,發現了類似的環保塑膠管,便又買了一批。伍木用麻繩將它們捆綁排列起來,在一側的最高端打了結,并扯出長長的須。收藏的小石頭終于有了安住之地。它們洗凈后放進了透明的管子,粗粗一看,仿佛酒瓶里泡了蛤蟆蛇蝎一類的滋補品,又仿佛醫學研究浸泡的某些實驗物。伍木還撿來別人裝修后扔掉的三夾板擱在頂端充當平面。他有些自得,本意是少花些錢,沒想到搞出了甘露苑第一玄關。
伍木還從裝修隊手里買了兩桶用剩的涂料,淡青色,裝修隊半賣半送,他又往里兌了點水,變成滿滿兩桶。客廳的墻壁不做任何處理,不抹膩子粉,也談不上打磨,直接就用稀薄的涂料刷上去了。墻壁本就高低不平,毛孔又粗大,涂料很快地吃進去,涂了兩遍墻壁才好看起來,但也是深深淺淺的,屋子像穿了件地攤上買的廉價內衣。
除了林老師一家深知伍木的稟性,其他鄰居以為他是個租客,要不怎么會如此馬虎地對待住房?沒多少人與他打招呼,他也樂得清靜。后來,人們知道他的情況后,表情就親切起來,有的眼光里甚至出現了青睞,但伍木沒有變化,與人交往時他依然帶著鮮明的職業特點,硬朗頂真不亢不卑,他掩飾著矮個的自卑,也抑制著看透世事的睿智,只有看到日益敗壞的甘露苑,他的眼光才浮現了隱隱的沮喪。甘露苑變得像手術臺上撤下的破損尸體,丑陋而又悲涼,垃圾箱周圍是琳瑯滿目的垃圾,垃圾箱本身也成了垃圾,路邊狗屎一坨坨的,酸臭味充鼻,尤其是屋后的河,上面鋪滿了水生物,強盛淫亂的綠,小木橋的欄桿歪的歪、倒的倒,只有望到林老師的家,他的心才有一絲安穩。林老師家變化不大,淹沒在那些外墻越來越鮮艷的人家之中,他家左右的鄰居把墻涂成杏黃、亮白、銀灰、雪青甚至粉紅,周圍的房體都在擴大,像發福的暴發戶挺起了肚子。樓下人家搶著擴建,樓上人家也向空中發展,人心無休止地膨脹,隨之而來的是沒完沒了的爭吵漫罵諷刺。林老師家的外面被襯墊得像縮了水一樣。過去,伍木除了去探望林老師,還喜歡在小區里散步,聞聞花草的味道,現在,他只在周日散步,時間挑在人們都沒起床之際,那時太陽還沒升起,人們都在夢中。他也開始做夢,白日夢。
這個夢始于樓上的鄰居。自伍木搬到甘露苑,很少和她打過照面,他去垃圾箱扔垃圾,她則剛合上垃圾箱蓋,伍木不好意思盯著她看,有時正相反,他扔好垃圾,一轉身,她到了近旁,麻利地掀起了箱蓋,一次一次的臭氣彌漫,心里的感覺卻微妙、美妙,但是在這個煞風景的地方怎能與美人搭訕?雖然沒說上話,但伍木莫名地被她吸引了,看上去她和林夏嬰差不多大,眉眼卻彎彎曲曲的勾人,他通過交物業費巧妙地打聽到她的全名——金絲絲。
伍木永遠記得第一次正面對視金絲絲的場景,那是個星期天,昨晚他沒睡好,一只獼猴在夢中不斷地向他做鬼臉,他早早起身去小區散步,想揮去莫名的不快。空氣有些涼意,小區里彌漫著淺藍的灰霧,伍木的臉頰都能感受到細碎的水分子。物業剛打過草,雖然不甚認真,冬青樹旁的狗尾巴草還是矮了一片,那些逃過打草機的狗尾巴草無聲地交談著,僥幸之態畢現,剛抽芽的草穗子模模糊糊地凸現著,像沒有腳的物件懸著空。伍木生起一絲淡淡的憂傷,好像自己的內心也被霧籠罩了,雖然在外人看起來他是那樣的光鮮。伍木意識到自己的憂傷還有些吃驚,他不是一個愛動感情的人。
好像一個憂傷的童話場景,太陽在迷霧中裊裊升起,淡淡的如同黃色的桔子,丁零當啷的,一個穿紫衣的年輕女人牽著一只穿黃衣的大貓從太陽升起的地方跑來。她的臉上有著動人的笑靨。
伍木站住了。他看慣了甘露苑的狗族,它們被各色的人遛著,一律的主人公態,卻第一次看到遛貓,一種名副其實的愛寵。她的身姿如此熟悉,她就是樓上的金絲絲啊!兩人從沒講過話,也許金絲絲不曾留意過他?
甘露苑好狗者多,有的人家甚至養著四五條狗,一早一晚,各種各樣的人遛著各種各樣的狗,在伍木看來,路旁一攤攤新鮮的狗屎像極了某些癌癥的形狀,職業習慣使他下意識地驅逐這些惡性信息,他在心里將它們一一撿起扔到垃圾桶里。這一刻他有些發愣,同為遛四只腳,眼前之景可愛至極。
金絲絲的紫衣并不薄,但寬大的褶子仍平添了幾分飄逸感,而那只被牽住的銀灰色大貓,綢緞般的亮,薄絨貓衣上還垂掛著一頂帽子。它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眼睛圓而有神,眼仁是標準的祖母綠。一對可愛的小耳朵,平展著,形態介于折耳和立耳之間,它氣質慵懶而優雅,是貓中小姐,清高貴氣不知世間何為苦楚,它和它的主人一樣,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蠱惑人的魅力。
伍木的心隱隱一痛,笑笑和它沒法比,笑笑是只土貓,和林夏嬰喂的小區流浪貓一樣普通,可是他們對它的愛不亞于金小姐愛這只純種貓。笑笑昨日壽終正寢,突然離世,可是母親不這樣認為。它從五斗櫥上往下跳,還沒著地就怪叫一聲,等跌到地上就沒氣了。伍木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母親卻想法多多,她說由于笑笑的原因,才沒有賣掉舊屋,現在房價翻一倍了,是笑笑幫自己發了財。母親既感恩又傷心,她覺得總要追尋出笑笑的死因才對得起它,七想八想,竟怪罪于它最后站立過的《西游記》,耿耿于懷的結果是撕毀火燒以此祭貓。伍木瞠目結舌,覺得母親有些神經質,同時也覺得貓有些像外星生命,具有某種蠱惑人的巫氣。但是,這一刻,他愛屋及烏了,怎么看眼前的這只純種大貓怎么迷人,它有著說不出的通人性的地方,似乎和金絲絲同為一體。
這只像天堂里跑出來的美貓,不知人間憂愁地小跑著,像一匹微型馬,而金小姐扭著腰身,像走貓步的模特兒。迷霧仿佛有鼻子有眼,追隨其后,她與它過后,迷霧重新合攏,陰陽道符似的那么一旋,吞食了美人美貓。
伍木后來有些后悔,完全可以主動和她打招呼的,即便得不到回應也不丟臉,邊上又沒什么人。回想起來,似乎金絲絲臉上閃過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管怎么樣,這是個有點神秘的女人。
從此,伍木多了一項運動——散步。碰見遛貓的金絲絲的機會多了起來,看到她多養眼呀。那只大貓脖子上的飾品也是替換不止,黃銅鈴鐺、水晶鑰匙、紅塑蘋果等,有一次甚至掛了銀白色的十字架。最厲害的一次是貓背上的蝴蝶結,白底黑點、紫底白點、大紅白點、茜紅底深玫瑰點、胡蘿卜紅、寶藍、小綠格子,一溜從頭扎到尾,都不知怎么扎住的。
伍木再也忍不住了,扎這么多蝴蝶結,它不反抗嗎?
金絲絲輕輕笑了一聲,笑聲極具磁性。不愿意也得愿意啊,用貓點心一引誘馬上就范。
一旦開口,交談就變得自然,只是并不熱烈,總是三言兩語,但伍木已經像小學生得到了老師的表揚,成就感在悄悄萌生。他發現金絲絲也察覺到自己的關注,他一廂情愿地認為,金絲絲在這只大貓身上花的工夫,有一半是為了增添他們之間的話題的。
那是最浪漫的一次會面。金絲絲采集野草頭花縛在貓頭上,貓身上也綁了一圈。白色的野草頭花在大貓身上并不顯眼,倒是那些圓圓的綠葉襯得大貓莫名的白凈,而那白凈又反襯得普通的三葉草格外的艷麗。
伍木咳了一聲,真像一輛婚車。
金絲絲笑笑,沒說什么,伍木又干咳一聲,是公貓還是母貓啊?
母貓。
如果你愿意,它的手術我可以做,小區鄰居嘛,免費。
哦,你是寵物醫院的醫生嗎?
是醫生,但不是寵物醫生。
金絲絲眼神向下一低,哦,我舍不得給它咔嚓,太殘忍了,聽說母貓開刀很痛的。反正它也不會野到外面去,就讓它一直處女身吧。
伍木松了口氣,他怕她具體地追問,曾經有個女子問他是什么醫生,當他如實說后,那人的話卻很不中聽:這算什么醫生?伍木不想抬高自己,但也不想讓人貶低自己。
回到屋里,伍木的心還是不能完全平靜,其實他是個重情的人,卻不可避免地向實驗動物動刀。還在讀書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的心,因此做實驗的時候,他從不看那些老鼠、兔子、青蛙的眼睛,除非實驗本身是挖眼睛,在做的過程中他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有時投入得厲害還會忘記面前是個生命,但做完后,望著血乎乎的肉體他會感到心里難過。有一次,他手底下的一只小白鼠一邊哆嗦一邊用長長的嘴吻他的手指,好像在哀求他刀下留情,他差點想偷偷把它放出室外。曾經同宿舍的一個學哥懷著游戲態度,解剖一只狗時,沒等麻醉藥起效就胡亂下刀,縫合也不按正規步驟來,看著那只痛苦不堪的狗,伍木難受得飯也吃不下去,第二天那只狗不吃不喝地躺在簡陋的水泥地住所,挨了兩天就死了,從此伍木視他為冷血人,直到畢業都不主動和他說話,避不開了也只是嗯嗯地應付。而那個同學呢,在背后管伍木叫偽君子。
好像鈍刀劃了一下伍木的神經,什么叫君子?滾出醫學界?!你們都知道狗是雜食性動物,口腔環境與人相近,牙周解剖、組織病理學、微生物免疫等都與人類相似,你們就不知道狗的恐懼心理和人同樣相似啊?!伍木郁悶到極點時就安慰自己,老天知道,實驗動物知道,至少自己是懷著一顆悲憫之心對待它們的,他認真細致地做實驗,刀口能兩寸解決問題的,絕不兩寸半甚至三寸,術后一定精心呵護,防止感染,并給它們補些營養,他甚至從自己的飯菜里省下肉排來給術后狗吃,讓它們增強體質減少痛苦,因為,它們不是只做一次實驗就結束的,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等著呢。將心比心,對它們再好都太輕太輕,幾塊大排和它們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但如果連這些起碼的尊重和關愛都沒有,人就太輕太輕了。伍木通過自己的實踐發現,這些實驗動物完全能夠領略他的心意。
作為科研教學合作基地的總裁助理,他要處理許多事務,而進貨這一關,幾乎就是他在做。除了貓需要去城鄉交界處收購外,鼠、兔、狗、小型豬國內外都有地方供應。有一次Darin打來緊急電話,說他的貓在半道上被兩個女人扣住了,希望伍醫生過來說明一下。他和一個同事趕了過去,到那里時,已經變成五個女人兩個男人了,看他們打電話的架勢,就是在繼續請求援兵。一開始他們把伍木當成了貓販子的同伙,但當知道是醫學實驗時,他受到了空前的“歡迎”,只是人們亮出的不是兩只拍擊的手掌,也不是捏緊的拳頭,而是吝嗇的食指,他總算嘗到了千夫指的味道。他和同事的退場顯得狼狽。其實他心里對那些抓貓賊也是蔑視的,但是,他需要他們。
伍木終生難忘的是前不久遭遇的那場襲擊。他從單位騎著助動車出來,在拐彎的地方,一個女人突然沖過來拉他,他來不及剎車,倒下去的剎那聽見女人尖叫,就是他!然后瞥見一個男人沖上來,伍木心一慌,完了,撞到詐騙團伙了。
那個男人沖上來當頭一拳,我叫你偷!伍木牙齒一酸繼而鈍痛,嘴里立即充滿了咸味。他吐了口血,護著腦袋往路旁的墻頭退,只見更多的人圍上來。有的一看就是等在這里的,有的則是過路人,好奇地詢問發生了什么。
那個女人激動地敘述著,昨天在某某路某某號倉庫里,他們從貓販子手上搶救下的幾十箱貓正等待轉移,結果兩個穿白大褂的人進去拿大針筒抽了不少貓血,其中有一只貓當場抽死。女人指著他厲聲說,別以為戴著口罩我就認不出你,你抽貓血干什么?你這個劊子手!我們早盯上你們了!
伍木蒙了,他還不知道這個離他們單位很近的倉庫里藏著流浪貓呢,何況昨天基地那只獼猴的正畸實驗進入最后一個階段,他忙得根本分不了身,怎么可能跑到一個倉庫去抽流浪貓的血?直到現在他的心里還隱隱地內疚著,那只一直很乖的獼猴在麻醉前突然變得力大無比,它跳著反抗,不讓他們靠近它,也許冥冥之中它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它絕望哀痛的眼神如刀直插伍木心臟,伍木心臟當即不舒服起來。
伍木有些神情恍惚地對女人說,你們搞錯了,我昨天一整天在做實驗,根本沒出過基地。
女人又尖著嗓子叫起來,就算不是你,也是你的同伙,你們都是日本人生的嗎?!虧你還說得出口,昨天虐殺狗你不怕遭報應嗎?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可你們卻拿它不當生命。
伍木一緊張說了真話,沒有沒有,是獼猴……
這下更是火上澆油,幾個女人眼里全泛上了淚水,太殘忍了!太可怕了!這和731有什么不同?!幾個男人開始說粗話并動手推搡,那個先前出拳的男人最激憤,嘴里不停地罵著劊子手,你他媽的劊子手,怎么沒讓你媽你老婆你女兒你妹去做實驗?!
伍木嘴痛,心更痛,好像面臨烈焰,烤得他心里直冒火。難道他真的命中缺木?春天也像寒冬?!過去的同學罵他偽君子,不認識的人罵他劊子手,為什么最丑陋的字眼總是和他有關?他仰起頭,吼叫了一聲。他的悲憤引來更多的拳頭,更粗野的罵聲如漁網般地罩上來。
亂哄哄中他聽到一句可怕的話,在眾怒中凸現出來,怎么實驗動物的就怎么實驗他們!
伍木腦袋轟地一響,以為自己要遭刀子了,沒料到一個姑娘的聲音救了他。不要這樣!他也是工作。讓我來對他說說。
他看到了一張臉色蒼白的臉,像個貧血病人,或者睡眠不好,過去的她不是這樣的。伍木差點脫口叫出林夏嬰的名字,難怪自己一直沒有真心地喜歡上她,原來她的身上沾有這樣一群人的氣息。
林夏嬰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激憤,但一直在抹眼淚。她認出了伍木,但也像不認識一樣,她的聲氣脆弱,但充滿感情。她的遲緩的眼神送出一波又一波的疼痛,痛那些實驗動物,也痛父親有這樣的學生吧?
我知道你不是個壞人,你一定是個工作認真的人……
伍木看著她,心里對她有著隱隱的感激。不管怎么樣,她是了解他的。
但是,你知道嗎?我上班要經過你們基地,每次都能聽到動物們的慘叫,聽了心情很壞,后來我就繞道了。我覺得拿一個健康的動物做實驗和拿活人做實驗沒多少區別,一個正常的人沒法聽見那樣的慘叫……
先前把伍木打出血的那個男人又沖動起來,一把揪起伍木的頭發,嘶啞著嗓子說,人在做,天在看,你跪謝那些屈死的動物吧,叩三個大頭!
伍木幾乎瘋了,卻怎么也掙扎不開,如果眼前是在他手中死去的實驗動物,他愿意獨自跪下謝罪,只要天地作證即可。但現在他面對的是自己的同類,他無法忍受此等羞辱。這是怎樣的絕望,他用盡力氣也掙脫不開,他被人們強按著跪了下去,混亂中他看到了林夏嬰驚恐哀痛的眼神,膝蓋撞地的那一刻,伍木連死的心都有了。
幸虧伍木的兩個同事聞聲而來,一個報警,一個竭力解釋,將圍攻者攔開。那個同事比較有辯才,他對人群說,光有醫學理論沒有實驗是不行的,不在動物身上實驗,就勢必要在病人身上實驗,在病人身上做實驗道德嗎?如果這個實驗人是你母親你會怎樣?人群有些騷動,顯然他們被將了一軍。
伍木的同事繼續說,如果不在病人身上做又在誰身上實驗呢?在動保者身上做嗎?你們誰愿意帶這個頭?他最后那句話幾乎是笑著問的,但那笑里帶上了隱隱的殺氣。
那個最先給伍木一拳的男人顯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憤怒起來,既然是為了救人,理所應當拿人做實驗,為了救人拿狗、拿猴子做實驗,對它們來說公平嗎?!你說沒辦法,一定要拿它們做實驗,那你們站在它們的立場上想一想啊!你們真的站在它們的立場想了嗎?人家憑什么生下來就得為你服務供你屠宰啊?!這個大叫大嚷的男人突然蹲下身去,抱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你們人類!太兇殘了!他的聲音不再憤怒,卻充滿了絕望和哀傷。
你們人類!你們人類!你們人類!伍木心一震,這個男人變成了那只反抗的獼猴,變成了抽搐的貓,變成了號叫的豬,變成了死了還瞪著眼睛的狗……伍木的嘴巴感覺不到痛了,但咸味似乎越來越濃,像灌了大海水。又咸又苦的大海水啊……
男人繼續嗚咽著。人群全靜了下來。沒有人勸他,也沒有人拉他。伍木吃力地爬起來,坐在地上,整個人昏昏沉沉。在這個路燈照不到的拐彎處,連開過的車子都顯得晦暗無光。這些高高低低的人們,全像剛喪親一樣的沉痛,伍木心里顛來倒去,如果自己去搞軟件,或者做金融,會和這群人相遇嗎?
等警察趕過來解決圍毆事件時,現場已經平靜多了。伍木沒有指定攻擊者,他淡淡地說,警察先生,一場誤會,一場誤會,我們已經解決了。
林夏嬰的眼睛閃著一絲歉意,她走上來,用哽咽的聲音說,難道沒有什么模擬系統嗎?非要用活的生命?實在不行,用死去的動物啊……
過去經手的一些片斷浮上來,從學生時代一直到現在,被挖眼的、被斬尾的、被剪頭的、被折斷腰骨的、被摘器官的、被血管里打進空氣的,它們的眼睛,白茫茫地瞪著,旋轉著……
林夏嬰的聲音還在響著:不要刻意地給好好的動物種病根了,多費工夫。不如直接尋找那些本身生病的,殘疾的,拿它們試驗名正言順,治不好是它們的命,治好了也是為它們做好事,你們良心也平啊……
伍木在心里長嘆一聲,有時候,善良的人也挺給人壓力的。動保者可以不享受現代醫學帶來的成果,大多數人還是需要的啊!
伍木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這些善心人士,但他們卻不愿意理解在他們愛心之外的世界。伍木很希望他們能深入醫院里來看一看,看看那些奄奄一息無藥可治的重病患,看看亡者家屬怎樣坐在太平間門口痛哭,看看切除舌頭的舌癌女人因反復發作怎樣跳樓自殺……一日得不到治療就是一日身處地獄啊!這些實驗動物的受苦和死亡并非沒有意義。他永遠記得一篇被師生們視為最嚴謹的科學論文,實驗動物出現在《材料與方法》之中,但是,它們也同時出現在文章的《致謝》部分,這使伍木相信,不是他一個人懷有內疚和感恩之心,就是那些口口聲聲稱實驗動物為“產品”的人,也不會真地認為它們和木材、鐵器、石頭一樣無知無覺吧?但是他也承認,人類更看重人類的痛,而忽略動物的痛,比如分割軟組織時,導師還會提醒你用血管鉗夾持安裝刀片,以免割傷手指,可是很少強調盡量減輕處死動物的痛苦。
總裁說伍木不像個搞生命科學的,太敏感,太細膩,長期下去會傷害自己。總裁又說,那些反對我們的動保者過于偏執,而那些說人重要還是動物重要的詭辯者又太無情,只有我們是中道!對我們而言,它只是一項事業,一項為民的事業。這是事業必需,不是虐待。你得把這個心結解開才行。
伍木不知道總裁觀察試驗倉鼠口腔,看著那原本健康的雙頰因為涂了丙酮液而開始糜爛、潰瘍、增厚、結成白色斑塊,最后終于成為腫瘤時,他的心里究竟有沒有一絲真實的難受?但是,伍木能確定,當中草藥涂上患處,倉鼠的腫瘤在轉好甚至消失時,總裁是高興的。還有,不僅是伍木,全所的人都知道,為實驗動物立碑是總裁的主意,當時那家石材廠得知石碑是給實驗動物訂制的,馬上派出6名工人將這塊花崗巖石碑安放在基地,他們不肯收取任何費用,那個負責的小工頭說,我們老板說的,這個錢不能賺的,大家一起做做功德。
伍木聽到工人這樣說時有些困惑,他家鄰居是個小學老師,當班主任的,每當學生期中期末考試,都會悄悄去廟里為學生們祈求好成績,功德這兩個字是她經常在母親面前提起的,伍木耳濡目染,知道去放生,或者念經拜佛都是做功德,而他們這些穿白大褂的怎么搭得上界呢?他們干的活是殺生,雖然不是為貪個人口腹之欲而殺害它們,但被殺的結果是一樣的,它們沒有一只是壽終正寢的,沒有一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死的。他們也沒有為死去的它們請和尚來念經超度,更沒有在報刊上發表懷念它們的文章,立一塊碑充其量是對人類的一種提醒罷了,它們做了人類的犧牲品,它們的奉獻是被動的,對于它們來說,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伍木的眼睛會產生一些酸澀感,后來就像看大街上的廣告牌一樣沒多少感覺了。但伍木心里的內疚從來沒有逝去。他看見新來的職工會在石碑前駐足,臉上有著沉重莊嚴的神態。他想他們以后也會視而不見的。但是,這塊石碑會一直立在這里,告訴人們,除了實驗動物的醫學價值外,還有喚醒情感價值的意義。
伍木很感恩林夏嬰在那次襲擊場面出現,沒有她,他會受到更多的傷害。那個難忘的晚上,還有那個難忘的次日,在伍木即將出門時,林夏嬰拿著一大束紫色的草花過來,請他放在基地的石碑前,她說這是喂貓時順手采的,沒花錢。伍木喉頭有些噎,他知道,不是自己和林夏嬰沒有緣分,而是自己不配和這樣的女子共同生活,她的溫和善良像強烈的陽光,讓他眼睛不能隨性地張望,他已經夠不自在的了。
從來說同行相輕,但在伍木他們卻是同行相重,他差點和同學戀愛結婚。她是他的同班同學,工作后兩人仍交往著。她說有一次在外科手術室給一個病人開腦殼,途中出現問題,醫生們馬上停下研究,她看著這個掀開腦殼躺著的軀體,明明是個活人,卻亮著一盤核桃似的肉質東西,她第一次覺得生命這個東西很是怪異。后來出了手術室,看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面孔,就覺得自己仿佛來自天外世界,正在用陌生的眼光觀察著眼前的一切。晚上她約他出來,兩人一起喝咖啡,越喝越精神,也越喝越離地,伍木覺得她十分真實,她的感受仿佛出自自己,他何嘗不是這樣,雖然他接觸的只是些動物,但肉體的感覺有什么區別?伍木心里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正因為這種共鳴,這張熟悉的臉反讓他害怕起來,如果我和她結婚,婚后整天談的就是這個,心理不崩潰也要陰暗了。
就這樣,伍木仍走在王老五的隊伍中,他是個正常的男子,怎么可能不想女人?他也曾上過網,試著撈取情人,但是,看得上眼的總是從網眼里漏下去,他只要一說身高對方就沒下文了,如果再說出職業,除了那些不在乎的——恐怕心腸軟一些的女人都會遠離。
只有樓上鄰居有著現實感,金絲絲的笑靨仿佛能穿透樓板,蛛網一樣落到他的身上,既重又輕。他想他怎么可能喜歡樓上這個女人?她好像很清高,清高得沒有名堂……如果他是坐門診的醫生,她是他的病人,多么簡單,病人喜歡向醫生傾吐,說身體的不舒服時,也會帶出心里的不舒服,最重要的是一切觀察和詢問都由醫生掌控,接觸她皮膚,聽她心跳,全由他說了算。現在,伍木只能偷偷地聽取她的生活,他有點蔑視自己的行徑,如果父母在這里,也一定會驚訝自己的寶貝兒子怎么會變得如此陰暗,呵呵,人的多面性啊,伍木很容易就原諒了自己。
他一直珍藏著這副拾音器,它是改進過的高靈敏度的電子聽診器,它比老式的聽診器增大了六七倍的音量。做實習醫生時,伍木曾把這種拾音器放在求診者胸部,慢慢地把音量加大到百分之五十,這時候不但能清晰地聽到病人的心跳聲,還能聽到一些尖叫聲、爆破聲、水流聲以及只有音符沒有字音的詠唱聲。人類的胸膛真是神秘莫測啊。用它聽金絲絲多方便啊。
他現在不大上林老師家了,同在一個小區,親近的形式反而會以懈怠的面目出現,反正有什么藝術展,他們仍會約了一起去,去林老師家很容易遇到林夏嬰,他不想正視她的眼睛,雖然他并沒做什么罪惡的事情。他也不是每晚聽金絲絲,有時也會看看電視,內容日日變,又日日不變,不是什么地方在搞奠基儀式,就是什么節在開幕式,或者哪里出了車禍,哪里又發現了食品安全問題,要不就是男女雙方現身說法,婚姻糾紛成了大眾娛樂,電視劇又在抗戰,不抗戰的緊著毆斗,總是女的扇男的一下耳光,而男人則互相對著吼,每日的天氣預報也是一本正經的,不亞于國家領導人出訪……伍木在這些畫面前常常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耳邊響著人類的各種聲音。
窗外傳來車子停靠的聲音。伍木湊到窗前,斜著身子,臉貼在窗側,拼命朝路邊看去,暮色中,半輛紅色的新嘉年華停在他有限的視野里,車里出來一男一女。面目不清的金絲絲和一個陌生的男子,這個中年男子顯然比金小姐大了不少。他們手上拎著大包小包。伍木還聽到金絲絲嗲嗲地叫了那個男人一聲大飛蟲,伍木心生詫異,多么俗氣的親昵!
伍木在床上放了個凳子,拿起聽診器站了上去,聽診器貼在墻上,像一桿槍抵上了對方,伍木期待地閉上了眼睛,他聽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嗡嗡聲音:還以為那個小弟弟是個達人呢,特地坐灰機趕過來,真茶包!寶石竟然被人偷了……
這個操著國語的男人不但把飛機說成了灰機,還把弟弟讀成了第二聲,一口明顯的臺灣腔。真他媽的娘娘腔!而金絲絲的一聲哇塞更是讓伍木別扭。接下來的啵一個,給你秀秀……不,啵兩個,偶的嘿妹……哈哈貓要吃醋了……含糊的對話更是倒了伍木的胃口。
伍木曾在小區門口聽到保安稱她金小姐,這個很容易產生歧意的稱呼讓伍木有些不舒服,后見保安很巴結的樣子,便莫名地高興起來,原來此小姐非彼小姐。可當他親耳聽聞了這對男女的臺腔后,他竟然在心里說了句有驚嘆號的短句:臺巴子!
過了好長時間伍木心里還是不得勁。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個金小姐嗎?!端起一杯茶后,伍木才毫不留情地正視了自己,茶水一口一口喝下,醋意漸漸淡去。
后來伍木有意識地關注了一下小區對金小姐的看法,這才發現,其實人們是不喜歡她的。可她對他們卻產生著吸引力,她就像塊磁塊,那些看見她說起她就歪嘴的都是些鐵絲鐵釘,當中還夾著銹釘子——那些臉上有著褐銹斑的女人連笑也像銹釘子,既尖利又發鈍,個別矜持的會昂頭走過,或者突然抽筋似的冒出一聲諂笑與冷笑混合的莫名其妙的笑。他們的遠離是生硬的,他們明明是鐵絲鐵塊,可心里卻認為自己是磁鐵。所以,當金小姐與他們相遇向他們走來時,就認為這是她來俯就了。然而,金小姐表情平淡,步履從容,姿態優雅,只有說話才多少透露一些不足,她的音調里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激昂,帶一點攻擊性,或者說反駁性,她完全看得懂鄰居們的心思。伍木感到別扭,自己怎么也站到對立面的大眾隊伍中了?這是他心不甘情不愿的。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金小姐的獨來獨往是那樣的自然而然,她有自己的男人,自己的貓,自己對路子的鄰居。他伍木僅僅是她的樓下,她一直踩在自己的頭頂。
伍木打開那個好久不上的頁面,卻把密碼忘了,便呆坐在那里,看別人聊天,往事重新走到眼前。
伍木大學畢業后不久,那個差點與他相戀結婚的女同學約他上QQ聊天,因為不熟悉網絡,加好友時伍木打錯了一個數字,結果跳出一個名為“石頭”的網友。
伍木哈哈笑,你也對石頭有感覺了?別和我搶,我撿的都是小石子,你有本事找塊大隕石吧。對方不回應他。伍木就住了手,自己坐在那里傻樂。
一會兒對方發過來一個問號,伍木就逗她,還要我在網上現身啊?對方接著發了一個省略號。伍木這才打上一行,不喜歡隕石?那就做風化石吧哇哈哈。
對方這才回過來幾個字,在在在。
伍木貼上去一個暈的表情,你當然在,不在鬼說話啊?
對方終于回話了,你是誰啊?布?
伍木有些奇怪了,女同學怎么說話像密語似的,他干脆逗起她來,是啊,布包石頭!
對方好像才睡醒一樣,剛才我正電話,隨意敲的,布,我們什么時候認識的?
一種新鮮感升上來,網絡講話和生活中講話感覺大不相同啊,伍木要重新認識女同學了。哈哈,真沒想到你會裝瘋賣傻,我重新給你定義吧,青埂峰下一棄石,開心了吧?不過,賈寶玉是男的哦。
對方發了一個壞笑的表情,錯了,我是巫山深處的一塊石頭。霍夫曼先生,我很崇拜你哦。
伍木這才發現,雙方都認錯了人。這是另一個“她”。本來說聲對不起再見就行,偏偏這個陰差陽錯的認識顯得有趣,他們就這樣交往起來。點擊這個名字成了伍木的一種休閑方式,他發現這個她和女同學不同,非常機智,談吐不俗,而且善解人意,對伍木不愿完全坦露工作狀況表示理解,有時候職業是一種約束,它并不是我們心甘情愿的,但是,我們要活下去啊。伍木漸漸被吸引了,他感到這個“石頭”向陽花似的燦爛,土豆南瓜似的結實,新大米似的清香有嚼頭。現在想來,和女同學分手除了能說出的正當理由外,也許與這個天上掉下的“石頭”也有關聯,至少也是因素之一吧。當初伍木對女同學隱瞞了這一點,他覺得這也是自己的隱私。
過去,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女朋友要求不高,長得美可以領結婚證就行,但世事弄人,同行堅決不能要,其他行當的美女太多又太少,多的是千篇一律的時尚妝和現代風情賣弄,少的是天生的風情和天生的魅力。不管是自己認識的還是朋友介紹的,總是不美不丑的居多,如恒河沙數。媽媽對他說,女人和衣服一樣,合身舒服最要緊,太追求外表要吃虧。伍木沒有反駁老媽,心里卻是一百個不同意,一個活生生的丑人兒在你身旁,你能天天欣賞她?那種贊美天然自然的論調在伍木看來全是虛假之言,天天見這種不悅目的天然自然,自己的心豈不是大大的不天然不自然了?
但是,找美女這件事太像賭博,被美女拖垮的前輩和年輕同行不是一個兩個,一開始都很鮮亮,社交場合帶在身邊,好像展示著一張名片,好景總是不長,不久打打鬧鬧、眼淚鼻涕、對簿公堂,時間啊精力啊金錢啊被無限地剝奪。一想到如果這種事攤到自己身上伍木腳指頭都會發冷,美女很恐怖哦。他終于接受了林老師的教誨,一定要把女子的德才放在首要位置,其次才是相貌。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有點悲壯,但又有了安全感。可真當“石頭”MM像磁鐵一樣吸引了他時,他又擔心起來,萬一她是個無敵的恐龍呢?!
隨著和“石頭”的不斷聊天,他眼前不斷地閃過金光,這么內秀的MM怎可能丑陋?上帝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他巴不得馬上見到她,然而“石頭”始終進一步退兩步,滿口感情的話語卻一個愛字也不出口,不像生活中的一些瘋姑娘,熱情得沒有章法。她說最近失眠,醫生說聞花香入睡有效。這給伍木創造了進一步表達的機會,他每天給她發送一朵。網上的玫瑰樣式很多,甚至都有低垂著頭的。送了一個月左右,他自己先被這種虛擬殷勤打動了,真情由一朵花發酵成澎湃的花海,他自己也沒想到三字打頭的人了,怎么還像打了雞血一樣的亢奮?又不是小孩子,在網上玩這種小氣的游戲,他必須給她送真正的玫瑰,大大的一束,九百九十九朵。她毫不遲疑地回應了,一滴汗,一滴汗,一滴汗。伍木反問,送花的行為太俗了?花可不俗,喜歡白百合嗎?黃色天堂鳥呢?還有紫色郁金香?要不就是狗尾巴草,返璞歸真,又天真又有趣。我要讓你聞到真花的香味,我要聞到你的芬芳。
“石頭”發了個嗔怒的表情,詩人出身吧?難道現在的我不真實嗎?不是我的纖纖細手在跳芭蕾,你認識我嗎?等……
伍木想,她大概臨時接電話,或者憋不住如廁去了。他便去煤氣灶上開小火把八寶粥熱上。最近胃不舒服,喝粥養胃,做醫生最大的好處就是懂得關愛自己。當他重新坐到電腦前,“石頭”已經亮了一段話了——愛莫能助寶貝寶貝貝貝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年……涼。
伍木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神激蕩,太突然了。雖然他一直盼著她吐露真情,但這樣有沖擊力的表達卻出乎他的意料,這有點像一個醉鬼的酒后真言哪。最后一個“涼”字結束得如此斬釘截鐵,但也絕望到深情。好混亂又好清晰!是她控制不住洶涌而來的真情又必須截斷它嗎?
伍木打字時手都有些顫了,別叫我寶貝了好嗎?汗毛都起來了。要不你叫我布哥哥吧。你得告訴我個碰頭的地點啊?
結果對方的回答又在他的意料之外,我沒這個意思,你別朝歪處想。答復同樣的斬釘截鐵。
伍木的心一下涼了,而且有點小小的生氣,我是傻瓜?逗我玩很開心吧?
對不起布,是繆斯的杰作,它就喜歡踩鍵盤,大概一上一下的很好玩,還能聽到聲音……
什么繆斯?這位多情的女神在你身邊?伍木突然打了個抖,這妹妹是不是不正常?
哈哈是一只貓呀,它才是我的心肝寶貝呢。
我很吃醋很吃醋很吃醋,代我大力親一下繆斯,它對我一往情深哈哈。
“石頭”開心了,告訴布,說繆斯很喜歡黏著她,占有欲很強,不喜歡被主人冷落,只要她上電腦,它就會吵著上來,如果她長時間盯著電腦,它就會直接跳上來,蹲到鍵盤上,擋住顯示器,于是自己只能看它了。有時離開一會兒,它就開始模仿主人打字,兩腳亂踩,她說有一次正和母親說話呢,母親看到一串非法字符,以為她的電腦中毒了。“石頭”玩笑地說,幸虧它腳下留情,沒打出污辱你的什么話來,它曾經打給我媽媽一個很惡劣的句子,你是鼻涕蟲,真是天才啊,能打得這樣完整,幸虧是我媽媽,換了別人,大概也不要聽什么解釋直接下線了哈哈,你算撿著便宜了,寶貝,它叫你寶貝,想想都要仰天大笑啊。
貓用這種辦法強迫你看它?真是一只牛貓噯,強!伍木本來想告訴對方,自己小區有一個女人,也有一只貓,打扮得像妖精,但最終他還是克制住了,金小姐讓他掃興,他不想說貓的話題,他只想把話題引到自己關心的事上。喂喂,石頭,貓能逼迫你看它,怎么我一直坐在你的對面,你卻視而不見呢?
“石頭”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好吧,在我生日那天相見吧。
伍木激動得推開椅子,站起來雙手合十,上帝啊!然后左跳一下右跳一下,雙拳高舉用力一抖,好強大的生日啊,六月一日,永遠的不老啊。
沒想到離六一還差三天,她到網上來說,自己摔了一跤,叩在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原是淡白色的,被她的血染紅了,她流血不止,看樣子不久于人世了。她還說非常對不起他的真情,其實她早該告訴他真相:她有再生障礙性貧血,不適合婚姻。她反省自己太自私了,害得他獻出了真情。她祝他能找到一個真正相愛的人,她純潔的身心將在天國永遠地祝福他。他蒙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原來這是“石頭”的母親借殼傳話,她已在醫院被隔絕了,離人世沒幾天了。
伍木這才醒過神來,難怪她一直不肯見面呀,他難受,甚至有些恨她,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好讓他來幫助她。他開始瘋狂地行動,尋找認識中華血庫的人,并托人聯系臺灣血庫,他知道此刻臍帶血很重要,他恨不得馬上捐出自己的骨髓,可是他沒有她病情的任何數據,想幫忙都顯得盲目。他留言讓對方說出具體分型,可是,對方再也不上線了。
伍木沒有辦法,只好給“石頭”獻花,花海祭奠啊!這幾天的日子過得渾沌,像掉在泥水坑里,窩囊極了,然而,坑洞開滿幻化的鮮花。為什么老天不給他機會,哪怕是一天或一個小時,他也要讓她嘗到人世間最珍貴的愛情。
看著頂上“對方離線或隱身,可能無法立即回復”的字樣,他的心隱隱地痛起來,她永遠地離去了,永遠地隱身了。直到這一刻,他都不知道她的真姓大名,“石頭”完全是個虛擬的姓名,可由此帶來的感情波折卻是真真切切的。伍木再也不忍心看到這個寂靜的名字了,它像一顆遙遠的星星隱在蒼涼的天幕背后。他拿了支炭筆,在紙上畫來畫去,一塊石頭,兩塊石頭,三塊石頭,線條并不糾纏,甚至算得上流暢,然而他心心魂已飛云外,終是悲心難畫,只哀花謝。
從不做夢或者說從不記得夢境的伍木開始有了夢,老是有面目不清的年輕女人風一樣刮過。而白天,哪怕看到地上的一塊普通石頭,他也似乎看到一個情感符號。
女人啊女人!無論是網上虛幻的石頭女,還是生活中的金小姐,抑或是可親又可畏的女同學,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都和伍木沒關系。伍木透過窗口看著虛空,看著那些模模糊糊的繁星,它們蒙了灰,像古老的童話,冰凍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