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A
他憎惡這個城市的發音,尤其憎惡一個個烏鴉嘴將“藝術學院”簡化成“藝院”,這聽起來跟醫院沒什么兩樣,的確。
女兒分到的上鋪,架子床,一動起來咯吱吱亂叫,像鋼管里藏了鬼。他撅著屁股,先墊了一塊氈隔潮,又鋪平了褥子,將床單的四角折起來,壓整齊。忙乎了一刻鐘的工夫,他抽空打量了另外床上的三個新同學,一個在講電話,一個對著鏡子摳粉刺,另一個窩在蚊帳里橫尸,鼾聲嘹亮。他剛從床上跳下來,女兒就在他的腳踝上來了一腳,疼得他直咧嘴。
出女生樓門時,值班室的大嫂瞄了他一眼,大齙牙,仿佛他是一只遛跶進來的公雞。女兒怏怏地跟著,待他停在一棵大楊樹下時,女兒才偎了上來,眼眶里儲滿了液體。——不遠處的操場上,日光沸騰,熱浪粘稠,幾個連的新生們正在列隊軍訓,練正步走,練踢腿,口號震天,男生都剃成了禿瓢,女生則一律短發。要命的是,他看見孩子們并沒穿想象中的迷彩服,而是一種條杠狀的衣服,每個人似乎都是動態中的條形編碼。他揪心地想,要是把女兒扔進去,一定會石沉大海的,自己又不是一只讀碼機呀。
好了,到此為止吧,這下你們可以安心了。女兒埋下頭去,長發披散,盡量掩飾著眼眶中的液體,又叮囑說,你倆可好好的呀,我其實什么都知道。他忽然有一陣慌亂,接近于生離死別似的,上前想抱抱女兒,但女兒打落了他的手。液體消失了,目光中射出一股慍怒來,女兒退后一步講,以后還讓我怎么混?大家都是一年級的新生,爸媽都被攔在了大門外,可你怎么就鉆了進來,又是鋪床,又是疊被子,又是架蚊帳的,好像我還沒斷奶。老爸,這可是第一天喲,你就給我造成了這樣的負面影響。他不以為然,慨然拍了拍胸脯說,這才顯得你有來頭,你諱莫如深,大家會對你另眼相看的。女兒鄙夷地蹙了蹙鼻子,哀告說,我剛進校門就感覺到水土不服了,七連一排二班,瞧瞧,滿操場都是穿病號服的家伙,待會兒我也會踢腿去的,我非得曬死不可。他講,很快就會過去的,半個月的軍訓嘛,實在不行,你就泡病假,或者抽空給輔導員買幾盒好煙,去食堂里擇菜洗菜,免得在烈日下受罪。女兒驀地一緊張,囁嚅說,他們真會剃掉我的長發么,OMG!我可留了整整一個夏天,保養得這么好喲。他將手搭在女兒肩上,摸見了女兒瘦弱的鎖骨,勸慰說,不就四年么,一眨眼就過去了,再說還有幾個假期呢。女兒抬起頭,液體婆娑,目光卻強硬地講,你就會說一個字,忍!你能不能換點兒花樣呀?——他仰首問天,看見日光從繁茂的樹葉間篩下來,晶瑩透明,一如那些過去的好時光。他講,不忍咋辦?其實我心頭也擱著一把刀,沒生銹,天天在磨呢,但我不稀罕亮劍。女兒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催促說:
我可給你打了預防針喲。走吧!別讓大家看了風景,還免費。
那我真走了?他不落忍。
去吧!老媽在門口等著呢,我跟她一個戰壕的,別忘了。女兒頓了頓,又低聲講,老爸,其實我沒跟我媽多少,我像你,什么都像。
他跨出了樹蔭,腳步鏗鏘地穿過偌大的操場,旁若無人地往校門口走去。他警告自己說,別回頭,千萬別,否則女兒會傷心的。——但當他站在柵欄門前時,喇叭里的軍號響了,操場上登時像炸開了的馬群,烏糟糟地跑散了,一下子將樹蔭下的女兒淹沒殆盡。他拔長頸子,茫然回望,卻不見了那一身裙子,那一頭秀發。他忙捂住了嘴,覺得胃中作涌,有一股酸楚漫溢在了心上。
柵欄門上趴滿了上百成千的家長,猶若商場打折前一般擁擠。
他像被釋放了,眾望所歸地回到了街上,重獲自由。家長們放棄了張望,層層疊疊地攏住了他,打問里頭的消息:設施咋樣,有空調么?有網線么?有24小時的熱水么?幾個人一間?發現臭蟲和跳蚤了么?別累著了孩子,軍訓是咋安排的?食堂飯菜如何,貴不貴?輔導員素質呢?臉盆、被褥、暖瓶和蚊帳干么要統一采購,這里頭肯定讓后勤吃了回扣了吧?一年級全部在這個狼不拉屎的郊外新區,那下一年是不是要搬回城里的本部去呀?本部的老師會來這里授課么?這么舊的幾座破樓,莫非別有隱情?他逐一解答,像個知情者似的,一邊喋喋不休,一邊用目光去找妻子。還好,妻子縮在門房外的蔭涼下,從她抽搐的表情上看,一定又在給女兒講電話,訴說衷腸。
他被扒下了一層皮,說得口干舌燥,這才突圍出來。
她收了線,斂住眼中的液體,在日光下瞇縫著望他。他上前匯報說,買了全套的被褥,鋪了床,聽說這樓里太陰,還買了一塊氈防潮,放心吧,虧待不了公主。她沒什么意見,因為她和眾多的家長被攔在了門外,不許進入。他進一步解釋說:
聽說以前是一座空軍基地,現在廢棄了,被院方買了下來當分校。
難怪!家長們剛才嚷嚷說,軍訓也應該是正兒八經的軍人來管吧,可守門的和喊操的都像一個個偽軍似的,連迷彩服都沒有,孩子們穿得跟病號差不多,我真的有點那個。她哽咽了幾下,忽然問,可你是咋進去的?你給那個偽軍說了什么話?公主剛才講,你連女生樓都闖了進去,你是惟一進去的,男的!
也沒說什么。他敷衍道。
一定的,你一定說了什么才被放行的。
她究問不休。
他狡黠地笑了笑,捂住口鼻說,既然放心不下,我就得深入虎穴,進去了解一下嘍。呵呵,我給保安說,我已經得了絕癥,晚期了,將不久于人世,我必須親眼看看,才能閉上眼睛。這個理由夠分量吧!他們沒二話,也很客氣。
又撒謊!
善意的!只有看見了才能心安嘛。他辯解道。
分校門前只一條街,零星地開了一家超市,一座浴池,幾家飯館和水果攤,路面坑洼,塵土飛揚,一切都像臨時拼湊起來的,煞是蕭瑟。對面的蔭涼下停滿了私家車,花五百元雇來的包車是綠殼的,很容易認。——妻子蹣跚走去時,他也尾在了后面。走幾步,他就回頭張看一眼,其實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脖子像一只彈簧,頑固地扭過去,令他一再確認說:女兒就這么被丟下了,丟在了這個荒郊野嶺的舊樓里。開學了,原來開學竟如此簡單,蒼白得像一碗稀粥呀。
分校離市區有七十公里,司機怕繳費,沒上高速,而是沿著蜿蜒的黃河,跑上了顛簸的省道。剛才,她在車邊猶豫了一下,見他坐在了后排,忙碰上門,自己卻鉆進了副駕駛的位子。他荒涼了好一陣,將手撫在了左邊的空坐墊上,似乎女兒先時坐熱的地方不曾變涼,還在發燙。三缺一!女兒本是家里的一根旗桿,但現在旗幟掛在了別處,令人不由得茫然。他又胡思亂想說,女兒像一只砝碼,站在天平的哪頭,那一頭就得勢,可如今砝碼不在了,他就必須和妻子保持一種危險的平衡。
司機是個廣播控,一會兒央廣新聞,一會兒交通快報,一會兒又是空中賣場。她偏了頭,目光檢視著窗外的荒山禿嶺,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悲傷攫取了她。他遞上一塊紙巾,妻子沒接,卻取了一張儀表盤上的抽紙。
司機覷在了眼里,忙關掉了喇叭,話癆起來:是送孩子上學吧?嘖嘖,真瞧不出來喲,你倆這么年輕,姑娘就已經上大學了。他敷衍著,回答簡略,好像在替妻子作擋箭牌。司機又講,我走眼了,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姐妹倆呢,媽媽比女兒還顯青春。他哦了一聲,覺得不是擋箭牌,而是草船借箭,替妻子承接了絢麗的恭維。司機談興甚濃,慨嘆說,你們那里海拔低、池子深、水土好呀,養仙女的地方,可干么把姑娘送到了這里來,遭罪不是?!她回過頭來,哽咽地說,這學校咋樣?你是本地人,你應該最清楚了,說說看?司機一拍方向盤,申斥說,醫(藝)院么,三本,不入流,專哄外地人的。她似乎早料到了,將一張紙巾團成了濕疙瘩,正襟危坐地問,招生簡章上說得挺好的呀,本科,與本部沒任何區別的。司機譏誚說,哄鬼的話,你還相信么?你們都看見了,醫(藝)院那地方,恐怕連鬼都碰不見的。
他不想聽,癱在椅子上。瞌睡若窗外的日光,一下子覆壓了他。
孰料,等他被顛醒時,司機仍在聒噪不休。——這時,車子駛上了黃河虹橋,被卡在了龐大的車陣中,蝸牛似的。他望著湍急的河水,驀地感覺到了一陣慌亂。他呵斥說,別一口一個醫院醫院的,那叫藝術學院,本科,知道么?司機不解地說,你講什么?他忽然改用普通話說:
下車了,就這里。
他陷在憤怒中,在虹橋上走了一截兒后停下,等妻子追攆上來。
恰逢雨季,上游的洪水攜帶著泥沙、斷木、死牲畜和亂七八糟的垃圾,洶涌地掠過腳下的橋墩,山崩地裂一般。水面上鷗鳥翔集,扯亂了絲絲縷縷的霧氣,翅影猶如一大堆錯誤的標點符號。她偎過來,與他并肩扶住欄桿,神色浩淼地觀望了一會兒這座陌生的城市。她嘟噥說:
“那句話真妙,記得么?”
“什么?”
“不到黃河……!”
她側了目,吟吟一笑,省略了后面的話。
B
房間尚未清掃,掛在門把手上的“請即打掃”的提示牌還在。
他摘下來扔在走廊邊,無心去問。房間內亂糟糟一片,可以想象臨出門時的狼狽。妻子進了門,一屁股塌坐在沙發上,脫掉鞋子,抱著腳踝看,疼得呲牙咧嘴的。他也是骨頭散了架,渾身的肉仿佛要順著脊椎骨滑下來,他忙扶住了墻。——這是市中心的一家賓館,野雞無名,草鞋沒號,也說不上是幾星級,但價錢死貴。當初訂在這兒,只圖離學校近,分分鐘就可以趕過去,可不承想學校將新生們一律下放了,他倆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房間臨街,窗下是一個公交站臺,幾只尖厲的喇叭在播報下一站的站名,觀音巖,馬家坡,肅王府,豆腐營,水車坊等等的,但這些與他倆無關。他關上窗,閉合了紗簾,光線一沉,但沒過濾完隱約的嘈雜聲,像一種背景音樂似的。
沒腫吧,要不要敷一敷?他問。
瘸不了!
他被嗆了一句,猶有不甘地講,今天周末,這個該死的城市也是大塞車。哎喲,真把一輩子的路都走掉了,暴走一族哇。
我情愿!我是來送公主上學的,瘸了也沒關系。
那當然!
她脫絲襪時,居然發現了一個洞,牙疼地抽著氣,點起一根賓館的火柴,想讓線頭凝固。一不小心失了手,絲襪報廢了,她氣惱地投進了墻角的垃圾桶,三分球。她躺在沙發上,古怪地一笑,不是得意,實際上是一番空虛。他將小茶幾移近沙發,偏腿騎住一角,用很客觀的口吻講,現在有兩種選擇,其一,咱們下樓去吃飯。我觀察過了,有牛肉拉面、烤肉、麻辣燙、炒米粉和小籠包,對面還有肯德基和南海打邊爐什么的;其二,你去里邊的臥室睡吧,昨晚上聽你和公主講了大半夜,嘀里咕嚕的,像一窩鼴鼠似的,眼睛現在還紅著,比兔子都紅。她靜了好長一會兒,方說,我棄權,那兩項都歸你了,我得等公主的電話。
你得讓她斷奶,都十九了,拜托!他嚷道。
對呀!
我問過了,軍訓期間,手機一概沒收,這是紀律。
她斷了,可我還沒斷奶。她說。
他覺得灰頭土臉的,掉頭進了臥室,換上了大褲頭。剛才的汗涼卻下來,但身上穿了一件鎧甲似的,味道濕咸。他站在蓬頭下潦草沖洗完,用飛利浦剃了須,在鏡子里梳了梳頭,躊躇滿志地出去。他愣住了,剛才良好的自我感覺被擊毀了,他看見她睜大雙眼,一邊盯視著天花板,一邊在哭,一種渾濁的液體漾在鼻翼兩側,足夠養幾尾小金魚了。他動了動她,用表情問,你怎么了?嗨,干么偷偷哭鼻子呢?她塑住姿勢,一具木乃伊似的,好像剛從塔克拉瑪干的沙漠里被發掘出來。她并不做聲,液體卻像滾沸的開水,從眼眶中繼續溢出來。他覺得不妙,忙單腿跪地,哀告說,姑奶奶,你究竟咋了,給個活話吧?她回說:
開學了,女兒安頓妥了,咱倆也該翻篇兒了吧?
唱的哪一出呀?
她知道他會來這一手,早猜透了,遂苦笑一聲講,以前都是客客氣氣的,挺默契,心照不宣地演給公主看,現在沒了觀眾,不拆臺卸妝咋辦?
呵,難怪你一路上都暗無天日的,原先禍心在此呀?
你也沒閑著!
他驚了驚,腦子里迅疾回放了一遍白天,沒覺得有一根狐貍尾巴被人攥住呀。他捫心講,那么多家長,只我一人混了進去,就為了實地考察一下,否則真不落忍啊。實際一點吧,已經復讀了一年,就那么點筋頭巴腦的成績,能上三本不錯了,要是再點燈熬油地去復讀,別說公主,咱倆先就崩潰了。沖著這,我沒什么不知足的,我覺得這不過是一個臺階而已,路還長著呢,我女兒是公主的命,誰擋她,我準保砍誰。
別舞刀弄槍的,我說的是開學了。她警告道。
對,大日子!
她叉住頭發,沮喪地講,我一直雞同鴨講喲,我干么要費這個唾沫。唉,真挺后悔的,早知道報名這么順利的話,應該訂今晚的車票,連夜回去。該死的,居然還要等一天一夜,整整24個小時呀,公主不在,我真不知該怎么熬過去。她的幽怨,令他措手不及,尤其是那一份莫名的液體,還在汩汩流淌,仿佛她是一口千年不竭的井。他看了看腕表,勸慰說,即便改買今天的也來不及了,大塞車,趕到車站也猴年馬月的了。她卻又嘆息說,我壓根兒就不想回去,真的,一旦回到那個空空蕩蕩的家里,我真不知該怎么面對。
什么話!有我呢,家絕不是空巢,你得適應。他力爭道。
咱倆也該開學了吧,現在!
他突然惱怒起來,拍了一下茶幾,嚷說,給一把快刀吧,來個痛快的,別像劊子手凌遲似的,一點點地往下片,我可不是烤鴨。來時你都好端端的,有說有笑,和公主膩得不成,可一轉眼就青面獠牙了,話里有話。我不傻,我也不是一塊五花肉,讓你擱在砧板上往餃餡的方向上走,別吃肉不吐骨頭呀。
你倒蠻兇的呀,倒打一耙么?
我不是貴屬相。
喂,你以前可承諾過的,難道忘了?她提醒道。
承諾什么?
她輕蔑一笑,側身夠著了茶幾上的坤包,認真翻檢起來。她講,該翻篇兒了,這是你的原話。你說等公主一旦上了大學,咱倆就立刻去民政部門給辦了,一天都不拖,早死早托生。阿彌陀佛!她終于在錢包的夾層內,找出了那張磨損得臟兮兮的疊紙,三兩下就打開了,遞給他,督促他快看。她講,這是你一年多前親筆寫下的,白紙黑字,莫非這也是冤枉你不成?當時的情景我歷歷在目,死也忘不掉,現在時間到了,也真的該翻篇兒了。你要是男人,你就兌現當初的諾言吧,別耗著我,也別再拖了,我真沒幾兩幾錢的資本了,放生我吧!
你一直存著它,竟然?他登時頭皮發麻,覺得重心不穩,腳上的筋被抽了一根似的。他推宕說,時機真準呀,公主剛走,你就發難了?
拿去吧,拜托!
呃,你的心機也太深了吧,原先這一年多來,你始終在琢磨這件事呀?
你還認得自己的筆跡不?她晃了晃紙條。
茶幾上戳著半瓶冰紅茶,女兒喝剩的,他踅過去,抓起來灌進了肚子里。一甩手,瓶子投在了垃圾桶里,又一個三分球。他不想看,也劃不來看,的確有那么一回事,但早八輩子的臭狗屎了,現在卻成了呈堂證供,惡心人。他欲辯解幾句,那不過是一次氣頭上寫的,沒實質性內容,何必跟往事計較呢!——但他講不出來,他忽然憶起一個叫丘吉爾的老惡棍說過的話:世上有兩件事最難搞定,一是倒向這邊的墻,一是倒向另一邊的女人。他覺得一針見血極了,要是老家伙生還的話,他非撲上去咬他幾口不可,才能澆心頭之塊壘。但他靜住身子,看著她慢慢垮塌下去,一點也不想去扶。
最好,咱倆別成,仇人,好歹有過一場嘛。她結巴著,一寸短,一寸險。
買賣不成仁義在?
隨你咋想,請便!——她手中的那張紙條,像一個頑固的贈品,一再伸向他,招引他,令他堅辭不得。她漠然地講,裝在我錢包里一年多了,像一張透支的信用卡,天天在催欠款,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好了,完璧歸趙吧。也許她的胳膊太困了,也許頒授的時間也太久,她隨手一扔,擲在了地上。
喂,有點太過了!他講。
的確過了!
她也講。
像往常一樣,遇見這樣的時刻,他一般會先自垮掉。他堆出笑,蹲下去,撿起了那一張罪惡的紙條,撣了撣灰。他不想看,類似的玩意多了去了,足夠他駕輕就熟地編纂出一本書來,以傳后世。問題在于,他的那些珍貴的手跡丟的丟,扔的扔,為么她偏偏保存著這一份?——他的手在空中一攥,一團,一擰,紙條像一塊膨化食品似的,嘎吱,在他的想象中碎了,碎成了齏粉。他戲謔說:
開學第一課喲,老師您手段英明,一個下馬威!
少嬉皮笑臉!她呵斥道。
燒了吧!眼不見為凈,就當過去的不快統統往生了,咱還真不復讀了。他嘟囔著,給自己找見了臺階。
火柴受了潮,一根滅了,第二根冒了煙,他舉起第三根方點著了紙條,架在煙灰缸上,仔仔細細往透里走。火苗退卻著,掙扎著,仿佛一個曾經的追風少年進入了暮年。灰很白,死在煙灰缸里時,也不過指甲皮大小的一點,但這足夠讓他輕快的。他趴在茶幾上盯看,生怕它死而復生,證據?懺悔錄?誓詞?抑或是契約?反正現在死絕了,死無對證,他釋然不少。
鬼森森的!她揶揄道。
對,我就在燒紙,怎么了?
可你還活著,像一只青蛙活蹦亂跳的,拜托!
他嘻然一樂,糾結地講,對別人我沒奈何,可我敢對自己下手,我提前給自己的靈魂守喪吧,誰也攔不住我的。
瞧瞧吧,這就是你的嘴臉,我還能說什么呢!
她忽地起身。
恰好,門鈴響了,宋祖英的《辣妹子》,吵得夠嗆。她停在半途中,又惱恨地躺下,用一塊靠墊捂住了臉。他問誰,宋祖英又開唱第二遍,他這才擰開門,罵人的話噎在了喉嚨里。對不起,現在可以打掃么?問話的是一位服務員,少婦,牙齒很白。他側轉一旁,叮囑說,隨便掃掃吧,別用吸塵器,太刺耳。待他尾著服務員再進去時,發現妻子早已鉆進了臥室,特謙虛似的。
開始時,他橫在臥室門口,心說這間就免掃吧,千萬別招惹。
但快不了,服務員自有一套程序,一點也不馬虎。收拾完了衛生間,他幫襯著將桌上的一些私人物品歸整了一番,見服務員這里擦擦,那里抹抹,客廳漸漸有了樣子。他盯著服務員看,看入迷了:高鼻深目,淡妝,頭發微黃(絕非染的),尤其是一雙修長的瘦腿,令他想起來一種叫火烈鳥的彩禽。他歇了手,坐在沙發上,有一眼沒一眼地偷覷,嘴里還哼起一首磕磕絆絆的小曲兒。服務員短袖白T恤,V型領,系了一條藍花圍裙,太緊了,卡得胸脯都鼓脹了起來,煞是飽滿,坡頂上有一些似有若無的暗漬,像奶水的功勞。——他有點兒愉悅。他以有限的經驗判斷說:
伊一定初為人母,尚在哺乳期吧。
他得掩飾。于是,他假裝玩起了火柴,但太潮了,劃一根死一根,都冒了黑煙。他覺得世上的男女好有一比,男的都像火柴頭,女人則是擦皮,哪方面不對付都不成,擦不著生命之火。但他想不起妻子這一塊擦皮是何時磨損的,自己又是怎么受潮的,反正一年多來,雙方各安其命,沒交過一次火,沒燃燒過一次卡路里。他自己躺在小小的匣子里,昏頭黑腦,提前作了古。——開學了!他忽然覺得開學是一聲暗夜中的霹靂,炸響在了頭頂。他像一塊墓碑似的,漸漸有了知覺,渾身的蠢動度過了冬眠期,復活而來,冬蟲夏草一般。
這時,高挑的服務員蹲在地上,在抹桌腿,腰身呈直尺狀,臀部繃得很緊。他的眼神走出去很遠,像覓水的駱駝,兜了一圈再折轉回來,停落在了伊的弧度上:低腰褲,一寸白雪雪的肌膚下,埋著青韭般的血管,脊椎間微凹,但兩側的肌肉渾然一體,鼓凸而出。
哦!這是一個哺乳期的女人應有的暴力,他想。
收拾完了地面,服務員又投了抹布,踮著腳,盡量弓起身子在擦桌前鏡。伊的姿勢恰到好處,猶若一張拉開的滿弓,完美地繃展在了他的眼前,令他覺得即將射出去的不該是一枚箭矢,而是自己的一把心跳。他還感謝鏡子,因為鏡子挖下了伊的那一扇領口,讓一些提神醒腦的物質,帶著羊脂玉般的微光,一閃即逝。他瞬時想到了一枚成語:白駒過隙。如果上天允許他再添一枚的話,呃,他覺得應該是“呼之欲出”,當然,“輕而易舉”也不錯。這么想時,他忽然看見伊拿起了一罐清潔劑,噴在了鏡面上,一下子噴花了他的嘴臉。
他被抹布擦亂了,擦出了泡沫,擦掉了污垢,也越擦越明白。
不巧,刺啦一聲,最后一根火柴居然著了,九死一生的樣子。他攥住它,見它死在了半路,灰燼像一枚別針,折了。伊也在鏡中發現了,誠心一笑,牙齒很白,腳尖落了下來。伊走到窗前,拉合了簾子,又打開了落地燈,房間里頓時暗沉下來。他有點不舍,心猜,這說明晚課結束了,該到了自習時間吧。伊卻并沒告辭,兩手垂立地塑在他面前,委婉地講:
別將就了,賓館里有折疊床,可以叫一個過來嘛。
什么?
伊這才說,里頭只有兩張單人床,你們一家三口咋睡呀,女兒都那么大了,真不方便。你睡在沙發上也不解乏,給總臺一個電話,叫一個折疊床上來吧。
哦,她開學了,今天,上了大一。
他連聲道謝,送伊出去。
無疑,晚自習是用來消磨的,況且在舉目無親的異地,這一點他懂。——空氣中有一股磷火的刺鼻味,與他呼應著,令他獲贈了一份莫名的勇敢。他叩了叩臥室的門,沒反應,再敲時,里頭突然爆發出一陣聲浪,像遙控器壞了。他斗膽推門進去,見妻子厭倦地瞥了一眼自己,從熒屏上收回目光,捧起一本雜志,躺在床上裝蒜。一家衛視臺的相親節目,主持人正在慫恿男嘉賓,兩位捧哏引經據典,談論著愛情的深度和廣度。在家時,他曾將這一檔節目惡毒地稱之為“配種”,女兒在場的話,他會改口叫“拉郎配”,總之不堪其擾。但此刻他不便發表意見,悻悻地瞄了幾眼,又蹣跚過去,坐在了她的身畔。
她的枕頭旁碼了一大摞垃圾報刊,大多是在列車上買的。她扔掉雜志,急欲起身,他卻按住了她的肩,將她摁在了枕頭上。
不配合!她蹙起眉頭,折疊起枕頭的兩翼,捂住了自己,顯然是拒絕合作,冷戰依舊。嗬!他忽然松開手,見她早就換了衣,身上是一件夏天的小睡裙,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均輕掩在了薄如蟬翼的料子下。他的手忽然充了電,左手正極,右手負極,使勁地搓了搓,腦子里像一顆燈泡般地亮了。——很久了,他一直誤以為自己死機,而她也多半沒了性趣,像一個鄉下的孩子,迎來了一個漫長而空荒的暑假,除了上房揭瓦、追狗攆雞之外,就是無所事事。他亮了,并適時地發現她欲說還羞的乳谷間夾著手機,粉紅色,三星。他歪下頭,瞧見了屏幕上跳動的阿拉伯數字,時間恰巧跟他過去的生物鐘一致,這再一次喚醒了他的沸點。他動了動她的下巴,贊美說:
像巴拉圭的乳神!
煩!
她的申斥從枕頭下發出來,悶悶的,像鞭炮被雨打濕了。
哦,上次世界杯,一共出現了兩位明星,一個叫章魚保羅,另一個跟你現在一模一樣,都在這里夾了手機,結果一戰成名。他邊講,邊試圖將手機拔出來,廓清戰場,但三星很緊,卡在了乳溝間。他又講,喏!當時全世界的鏡頭都對準了那個黑頭發的巴拉圭女球迷,對準了這里,她后來成了封面女郎,賺大發了。
拿掉你的蹄子,滾回沙發上去!她警告道。
偏不!
你別為難我喲,我可以打110的,信不信?
震動鍵吧?
臭流氓!她突地起身,將枕頭拍在了他的臉上。枕頭滑脫了,她又卷起一本雜志,劈頭蓋臉地數落在他身上。流氓!公主剛一開學,你的嘴臉就暴露了,你還像個做父親的樣兒么?消失,快點兒消失吧。
喂,你這可是有組織有預謀的犯罪啊,千萬別惹毛我!他也火了。
我在等公主的電話,拜托!
他一聽到女兒,迅即像戴了一副緊箍咒似的,冷靜了下來。他怔忡一番,決絕地講,公主開學了,開了學就好比一個水手安全上了岸,你就撒手吧,別以為自己能母儀天下,時時想著去喂奶水。這一剎,他覺得靈感驟襲,又得意地講,再說了,現在的奶沒一樣靠譜的,這就是舌尖上的現實。
她卻并不氣惱,辯解說,可我從不在岸上相信一名水手的話,你懂的!
你焦慮死吧!
你饑渴死!
那,那那你保守死!
嗬!你也別落單,來陪葬好了。她口氣蕭索。
他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覺得一堂晚自習課就這樣泡了湯,毫無心得。他樂意再忍一忍。——因為旁邊的床今夜空著,公主升學了,沒心沒肺地一走了之,但他倆還得回去復讀,再重頭開始。一念至此,他掀掉對過床上的被子,四仰八叉地躺了上去,悶聲盯看起屏幕上的配種節目。她悻悻地坐在床上,雙腿耷拉下來,抬了抬腳,幾次都踢空了他。她的目光中布滿了一種哀其不幸的內容,肩胛抽搐著,終于承擔不了了,胡亂攥住三星,抱起一摞雜志,轉身向門外沖去。他用腳勾住了她,腳很聰明,卡在了她的關鍵部位上,好像喊了一聲:定!她的眉眼上騰起一片霧,沮喪地講:
真的,別玩過家家了,咱倆還是辦了吧!
空口無憑你!
她講,就你剛才燒紙的那一會兒,我覺得自己什么都涼了,青春涼了,心涼了,熱情也涼了,那個家也可有可無,沒意思透頂!
嗬,你的口氣像要怒沉百寶箱喲。他涎皮賴臉地講,全然不在意。
什么都別講了,求你了!
你真這么想?
也不遲,后天就可以回去了,禮拜五,民政部門還上班呢。她一巴掌打掉他的腳,慢慢折轉過來,用一種充滿液體的聲音講,我考慮了一年多,與其這樣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不如干脆來個休克療法,對你我都痛快一點。
他依舊是那副德行,蚍蜉撼樹地伸出大腳丫,截在了半空中,又譏誚說,蘇聯就是這樣子解體的,一個帝國不疼不癢地完了蛋,親者痛,仇者快,知道么?
閃開!
偏不,除非你從我的尸體上跨過去!他顢頇道。
我要拉屎,閃開!
她的咆哮像一根針,確鑿地扎在了他的要害上,一擊而中,令他的美學一瞬間崩潰。他頹喪地抱住腦袋,掌心捂住了耳朵,想象力一下子惡劣了起來。——平素里,他是一位有潔癖的人,訂校稿件時,遑論病句或錯別字,就連一個個用錯的標點符號,都會令他不堪忍受。此時,他聽見了“拉屎”這個惡劣的詞,渾身的神經末梢落了水,糾纏著污泥濁浪和腐敗的海草,嗷嗷大叫,幾乎快溺了個半死。他盡量驅趕著腦海中紛至沓來的齷齪畫面,想浮出水面,掙扎著吞上一兩口氧氣。半天了,他終于如愿。他乞求說:
那叫“出恭”,叫“方便一下”也成,但別太粗俗,拉什么拉。
我不會咬文嚼字。
天哪!他一邊呼號,一邊展了展雙手,但他的懷中沒有上帝。
我不淑女,也學不會。
她嗤笑一句,帶著垃圾雜志和三星慨然出去。接著,衛生間的門哐當一聲碰上了,宣告了熄燈下課似的。
C
他光著腳,在臥室里團團亂轉,困獸一般。腳踢在了墻上,拳頭砸在了門框上,啐了一口電視屏幕,摔掉了遙控器,拔掉了電線。他昏了頭,試著將指頭往插孔里塞,電死自己,但插了幾次,型號均不匹配,遂悲哀地放棄了。
他累出了一身汗,仍舊消停不下來,掀起一角窗簾探頭外望,見熙攘的大街上突然空了,站臺邊的公交車喇叭像在吵群架,一再提示說,這是3路末班車,11路末班車,62路末班車,云云。恰巧,他的目光和那輛公交車上的惟一一名乘客對接上了,掛鼻環、染紅毛、黑指甲的女孩,仿佛深夜現身的一枚女妖。忽然,女孩吐出粉紅色的舌尖,舔了一下車玻璃,緊著伸出了中指,沖他晃了晃,詭譎一笑。
他縮了回來,掖好窗簾,覺得這里才是他的用武之地。
他氣焰猶熾,款款扎起勢,撲到了她的床前,將寬大的被子揭開,而后兜頭捂住了枕頭。他帶著自個兒肥實的臀部,臃腫的肚腩,仿佛騎在了她的身上,夾緊雙腿,進一步去控制她。他覺得她被包裹嚴實了,口鼻耳眼都被捂在了里頭,只許認罪伏法,休想動彈一分。——哦!她的腦袋圓鼓鼓的,扭動著,掙扎著,撕扯著,仿佛一條離了岸的魚,快要上不來氣了,幾乎瀕臨窒息了。
這時,他感覺積攢了一年多來的力氣,找見了發泄的渠道,終有了快意的報償。他胳臂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腕下雷霆,慢慢摸索到了她的咽喉,應該麻辣味的吧,武漢鴨脖子一般細。他十指運力,扼住了她,虎口像一只管鉗似的,往回收縮。漸漸的,她悄靜了下來,腦袋也塌陷了下去,躺在一席白雪雪的被單下,比一枝蘆葦還羸弱。
他簡直累極了,比打理一篇收費論文還累,比歸納一份提綱還累到了家。啊哈!不過他痛快干凈地做了一樁謀殺的事,累一點也是小意思嘍。
像電影上演過的那樣,他將額頂上薄薄的一層頭發捋過來,又抹了抹臉,指尖上沾滿了咸腥的汗水,太黏,拔絲蘋果似的。想象中,他抱膝坐在她的尸首旁,瞇了一會兒眼,發了一陣兒呆,覺得該說些什么了吧。否則,對一個如此靜謐的夏夜,豈不是有所辜負,有所慢待,有所枉度了呀。——他的話剛開始還像一脈涓涓細流,迅疾間,卻如秋后的山洪,一瀉千里而來。他坦承說:
我的美學破產了,現在!
其實,這些年來,我時常會在睡夢中提前為你構思葬禮,不騙你!
騙你孫子!每次跟你一干完架,我的天空上就會烏云翻滾,大雨將傾,哀鴻聲斷,我每次都會給你及時降下半旗,舉國哀悼,我率領我的人民(當然是公主嘍),為你三鞠躬,一遍遍默哀。
可地老天荒了么?沒有,壓根兒沒,世上的人們都好端端的,偏我在守喪!
拜托!別再講一些粗俗的話,什么拉屎呀,什么撒尿呀,那叫“方便一下”,文雅的說法那叫“出恭”。哦,我是個有生活品質的人,恨桌子上的灰塵,恨鏡子上的污垢,我連掉在地板上的頭發都不會放過的,我用壞了十幾只鑷子和放大鏡去撿頭發,像李昌鈺,知道么?拜托,也別再讀一些垃圾,什么《故事匯》,什么《覓知音》,什么《美日子》,還有那那那些個惡俗的地攤小報,什么《好友》、《主婦》等等的,也別再看婆媳掐架、公公外遇的肥皂劇,更別碰配種的節目,我的個人品位就是這樣被你一步步拉下水的,我何其不幸!知道么,美國佬有一句諺語,大意是,告訴我你讀什么樣的書,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這話尖銳,但不服不行。
我不愿意降格以求,也不能破罐破摔,雖說這件華麗的袍子下,藏滿了虱子和跳蚤,但我壓根兒不相信原先那么清純的你,眨眼間會變成一個生活婆。
嗬,可你總愛講,這就是生活,狗娘養的生活要繼續,應當充滿油鹽醬醋和煙火氣,應該瑣碎和嘈雜,什么邏輯?有時候,我真想做一個縱火犯,也想給生活來個釜底抽薪,襠里一飛腿,踢趴下它。每次在路上遇見娶親的花車,我都會停下單車,退在旁邊,默默地替新人們哀悼一番。我知道他們上了路,從此將暗無天日,雞飛蛋打,蠅營狗茍,生活其實是一根繩子,他們在拔河。
不!更像是一張課程表,先早讀,朗誦詩詞和美文,聲情并茂,頭頭是道。接下來打鈴上課,無非是勾勾畫畫,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填空、例題、演算和解答什么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可蕩來蕩去,出溜一下就到了晚自習。晚自習屬于放風階段,要么發呆,要么愣神,該懂的都懂了,不解的時不再來,最后便洗洗睡了。——那時候,我老借你的課程表,你不像歌中唱的同桌的她,你當時驕傲得像一只小母雞。
我一不煙,二不酒,三沒有紅粉和小妾,還燒得一手好菜,能掃舍,會擦地,懂電器,洗衣熨燙一把抓。我惟你和公主獨尊,肝腦涂地,一門心思地供著你,就差燒香拜佛了。可偏偏,你越來越習慣了待在佛龕里,袖手人間,不聞不問。
天哪!你從不去清理衛生間里的廁紙,惡臭襲人;你穿破的無數雙絲襪,揉巴揉巴就塞在了沙發縫、抽屜、衣櫥和鞋柜里;你浸泡的臟衣服忘了去洗,十天半月就生了一層綠毛;你出門時很光鮮,很靚麗,可你的乳罩和內褲丟得亂七八糟,一地雞毛,像進了倒閉的批發商店似的;你偶爾也點火做飯,一臺冰箱快成了剩菜剩飯的集散地,高級泔水桶,幾乎能把全世界的蒼蠅都養成老鷹;你一個大活人,無病無災,像一只機器貓那樣活蹦亂跳的,可你偏偏喜歡吃各式各樣的補品、藥粒和小丸子,你快成了一只藥罐,成了醫院里的一只玻璃器皿;你還貪,貪婪的貪,只要瞅準了一件心儀的衣服、鞋子和挎包,你恨不得刷爆卡,統統買回家,不許其他女人跟你一樣,結果你經常和你自己撞了衫,碰得個鼻青臉腫,回了家還不痛快,把氣往我和公主的身上撒……。
我對你無計可施,我甘拜下風。唉,說什么好呢!
他靜了靜。虛空中,他看見潔白的被單下鴉雀無聲,但她蜿蜒的軀體隆起一條條曲線,腦部擱在枕頭上,亙古未動,對他的發言不置一字。他不太喜歡沒有對手的講話,卻偏好于此刻的場景——
在家時,他常常在后半夜驚醒,脖頸、腋下、襠里全都是虛汗,心悸不止。借著薄暗中的微光,他看見她占據了半壁江山,背對著他,包得很死,連腦袋都包嚴了,蜷出一個嬰兒的造型。有時,他會聽見隔壁房間女兒的動靜,比如拖鞋的踢踏聲,比如鋼筆掉在了地上,比如臺燈一開一關,再比如擤鼻涕(女兒有一點點鼻炎)或咳嗽,那是女兒在夤夜苦讀。可大多數時候,女兒睡得更早,天生體質弱,又愛傷風感冒,隨她高興吧。他等身上的汗下去,才慢動作起身,生怕弄響了席夢思中的破彈簧,驚擾了夢中人。他的腳先踏在地磚上,冷像一疙瘩臭狗屎,被他不幸踩中了,然后又賊眉鼠眼地找見了拖鞋。這時,他會發現在自己和妻子之間,仍睡著那位可恥的第三者,鳩占鵲巢,經年不去。老頑固!潑皮!下流坯!簡直夠得上高衙內一個!他一般會嘟噥上幾句,心里升起一股逼上梁山的悲壯感。
他不是沒決絕過,沒禍害過,沒酷刑伺候過。他才不窩囊呢。他也有一顆男兒膽,兩枚壯士腎,俗稱腰子的那種玩意兒。
有一陣兒,他惡從心生,在單位上點完卯,露了個面,然后騎上單車殺奔到家。他從床上揪起第三者,扇耳光,摳眼珠,剝皮,左勾拳,右直拳,還來了幾個大背挎,差點兒將這家伙摔死在地上。他考慮過灌辣椒水,但怕弄臟了,又想到了絞刑,像薩達姆那樣被擰斷脖子,可家中無梁可懸。終于,他琢磨出了兩個法子,連續實施了半個月,幾乎被單位炒了魷魚,葬送了自己的飯碗。
其一,他將第三者摁倒在沙發上,往眼睛、嘴巴和生殖器上扎大頭針,往箭垛的方向上猛扎。他一邊扎,一邊念叨著咒語,不外是進地獄、下油鍋、挨鍘刀之類的陳詞濫調。他聽見了這家伙的哀號,也知道這家伙鮮血淋漓了,但他決不罷手。直到第三者狼藉一堆、癱軟在地,成了一匹死狗時,他方才解恨。其二,他得迅速清理作案現場,做得人鬼莫知,捎帶腳,又算施了一遍私刑。于是,他將第三者扔進了洗衣機,灑上清潔粉,滴了膨松劑,看見這家伙被滾筒攪成了一灘爛泥,溺死在了泡沫和化學藥劑中。那一刻,馬達的嗡嗡聲像極了一支奏鳴曲,他有了一種橫刀立馬、御敵于外的史詩般的蒼茫感。
最后一道工序,他得將那匹死狗從滾筒里拽出來,先烘干,接著梳妝整齊,然后再抱回臥室里,讓這家伙一身簇新,端莊地睡在席夢思的中央,皇上就寢一般,可他心里跟太監似的。哦!折騰了一番,這家伙身心俱疲,鼾聲四起,仿佛睡在了太平洋的藍色波濤中。——在那半個月的秘密工程中,他每次在妻子快要下班、女兒回來吃飯前,都會肅穆地站在床前,一本正經地警告說:
呔,我不會跟你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她的!
狗娘養的,你插足在我們夫妻之間,我挺無辜,我跟你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真的沒有,騙你孫子!
但是,你不過是個玩物罷了!
對,玩物!這家伙僅僅是一只仿真的海豚,一米五,流線型,外表肌膚柔軟潤滑,細膩得像一匹絲綢,吹彈可破。它是女兒的塌鼻子大舅,那個經營了兩家超市、一家網吧的小老板,在女兒生日宴席上送的。蠟燭吹滅時,包廂里黢黑一片,塌鼻子拉過來一只長方形的紙箱,暗中打開了。誰也沒料到,燈光驟亮時,女兒卻被嚇暈了,癱坐在了椅子上,臉也埋進了濕乎乎的蛋糕里,畫花了小臉。——不會是吉兆,他當時厭惡極了。因為打開的紙箱像一副棺材,而頎長的海豚身披一件玻璃紙的外套,仰面躺在里頭,四周砌滿了彩色的紙屑和廢報紙。安息了那么久,又遠離海洋,一定是實物標本吧,他當時猜。但妻子的屁股坐在了娘家哥的立場上,不僅埋怨女兒的大驚小怪,還責怪他煽風點火。他跟妻子一家的關系向來不睦,但那一刻終究是佛面大于僧臉,況且十八歲的生日乃成人禮,他不便節外生枝,也不愿去顛覆女兒的歡樂。
可女兒的慍怒分明寫在了臉上,葷素不吃,還將妻子送過去的海豚一把扔遠了,順著墻壁滑了下來。妻子尷尬至極,撿起來拍了拍灰,像情人般地抱在了懷中,插科打諢說,看這孩子,咋一點也不懂事呀,唉,這可是舅舅去了一趟斐濟,在那里花了120個美刀買的喲。——當天晚上,妻子就將斐濟客人請上了床,橫在了他倆之間。妻子講,呵呵,歪打正著呀,我一直想在床中間安一塊格擋,三八線,但沒一個木匠肯接這個活兒。好吧,你別越界,也別偷襲,咱倆和平共處一年,等女兒走了以后,再也不用演這一出窩囊劇了。
但現在,你得想法兒閹割了自己的欲望,別犯規。你我務必要像平時那樣,別露什么馬腳,別人前一笑臉,人后吐獠牙,沖動是魔鬼,記住嘍!妻子又叮囑說,維穩知道么?穩定壓倒一切,現在公主的心情是第一位的。
很快,妻子就和第三者水乳交融,難舍難分了。她必須摟著它,貼著它,夾著它,才能安心入睡。這是一種病,他判決道。
于是,他帶著性的沮喪,天天晚上數數,念阿彌陀佛,快把天花板都看穿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這只癩皮狗竟然另存機關,死心塌地,夙夜未眠地效忠著它的主子。——去年夏天的一個夜里,他數數沒超過兩位,神經就紊亂了,念上一陣兒阿彌陀佛后,又知道自己下體灼熱,與佛無緣,于是盯看起了天花板,靜待歷史的轉機。他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機會是為有準備的人提供的。果然,妻子的鼾聲像一只蜜蜂般地響起時,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手摸索過去,像一小股地主武裝似的,試圖暗度陳倉,越過危險的三八線,奇襲白虎山。
但海豚不干了,尖細地叫了一聲,報了警。
妻子翻身坐起,咯咯咯地癡笑,還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卡片給他看,鬼祟地講,喏!我快睡著時就打開了,設置在了預警鍵,戰備狀態,還全天候的。
類似的邊境騷亂發生過幾次后,他才百度明白,那種尖細的叫聲其實叫海豚音。狗娘養的!簡直像鐵器蹭在了黑板上,像刮刀在洗玻璃瓶,像列車的剎車瓦在冒火,像玻璃被踩碎了,像脛骨斷了,也像一個人滾燙的心,被投進了冰窟窿中,什么比喻都不過分,反正他憎惡極了那種海豚音。每次遭此重創,他就想抱上被子和枕頭,去沙發上將就一宿,但妻子一般會裸體撲上來,顫抖著又熱又白的胸脯,威脅說,呸!女兒知道了咋辦,你想讓公主分心么?
那一段,他經常會夢見岳不群,還跟老岳稱兄道弟,彼此體諒得緊。
他甚至覺得,那張床就是一座陳尸臺,活的會死,熱的將冷,睡在上面的軀體將黑人黑戶,連一幕挽別的儀式都沒有。——為大局計,他要將被動化為主動,他打算一個人張羅此事。
以后的晚上,他撅起屁股上了床后,很快會做出一副與世長辭的樣子。他假裝舒坦,假裝愜意,假裝疲累極了,找準一個姿勢保持不變,心里卻翻江倒海,大江東去。在佯裝出來的酣眠中,他偷偷地將性的沮喪轉化成了一種虛構。他幻想枕畔的這位少奶奶偶發心口疼,常常輕咳,喜葬花,愛對月傷懷,一日凌晨忽然無疾而終,死在了青春曼妙的年齡,死在了一個落雪的時節,OMG!
他不會垂淚,更不會披頭散發地哀號。總之,他猜中了這個結局,暗下欣喜。
但噩耗還是長了腳,迅疾傳遍了庭院內外,在家人的環伺下,他探出手,扣在了她的脈息上,連問三遍。后來,他起了身,沉重地搖了搖頭,唉地一聲長嘆。女兒尚幼,只及他的膝蓋,還不懂得人世上的悲歡離合,更不知失恃之痛,掛著兩根清鼻涕,牙牙不停。他俯身抱起了女兒,將她埋在自己寬大的懷里,不許她看見陳尸臺上的亡者,只許她去看梅花。——因為就在他嘆息的那一剎,院中的梅花都落了,繽紛而下,像一場粉紅色的微雨。
他覺得有些眼花,揉了揉,仍舊辨不太清。在稀疏的梅林中,仿佛停著一輛救護車,車身上印著一枚紅“+”字,四瓣梅,特大號,卻始終落不在地上。他咳嗽了一下,它便應聲謝了。
午后,他斥退了左右,拿起一只青瓷,于院內的罡風中拾回來一瓶凈雪。也不用躁急,在葬儀的行進中,時間是個可笑的東西,形如敝帚。融雪的過程中,他悄悄整理了一番外表,爬上了床,和她并排躺在了一起,聽見雪粒拍打窗欞,聽見瘦削的枝條,在朔風中呲牙咧嘴地尖嘯,聽見有一個人的腳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暗,終于沉在了日頭的下方。向晚時分,他攥著一塊繡花的巾帕,蘸了清涼的雪水,開始揩拭她的身子。他的手燙了一下。她還留有溫熱,仿佛有一絲不甘,又像豐腴的身體中藏著一塊燃熾的燒炭。他款款解開她,起起伏伏的山巒溝壑,若一本尚待印刷的空白冊頁,凝脂般的肌膚下,埋著青韭似的血管,也像一枚十世單傳的玉石掛件上的細密紋理。他熟悉她,了解她,也曾耕耘過她,此刻卻又有一點兒茫然無緒,無從下手。他倉皇不少,看見雪水滴在她的肉體上時,忽然騰起了一層霧,漫漶開來。霧的確很濃,他身陷其中,一時間覺得日月無光,天地縞素。
他拭得很認真,一邊擦洗,一邊憶想起曾經同窗共讀時的舊日子。對了,他還需要吟一兩句詩,以便配合此時此境的凄清與哀婉,紅酥手罷了,不思量、自難忘也就算了。但究竟該挑揀哪一首呢?他思想再三,打算暫時按下不表,留待自己老而不死、暮年為賊時,再去撫摩那一段段生平,而后撰寫一本可以家傳的口述實錄:《我的前半生》。
擦完了她的身體,他發現周圍的霧氣也漸漸散了,門外的風雪早已止息。他點上燈,一坨紅暈落在她的雙腮上,有胭脂的效果。趁著殘存的余溫,他給她換了衣,里外皆三層,并且按照舊時的習俗,在她的身體下壓上了七枚銅錢,恰巧是北斗的形狀,好讓她在歸途上一帆風順,有熠熠的星光引領。他在衣篋中找見了一對龍鳳的絹帕,那還是初婚的夜里雙方互贈的禮物,帶了隱隱的樟腦球的氣息。他將其中一塊“鳳”,款款苫在了她的臉上,另一塊掂在手心里,撿起了枕頭和她脖頸里的幾根青絲,包裹起來,塞入了懷中。
最后一次撫摩她時,她變硬了,而硬就是一種堅強,他看出了她的孤絕和狠心,也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傲慢,以及忐忑的光榮。他強忍著,不許眼眶里出現那種非分的液體,也不能哽咽。他垂手肅立在陳尸臺前,做了一次閃電般的道白。他講:
軟弱時,我們可以在一起,但一旦堅強起來后,什么都枉然了。
不過也好!
呃,死便是一種美,能把以前的美停下,都留住!
像你,死在了這一段芳齡,死在了飽滿多汁而又青春綻放的一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喲。如此,你才不會忍受余生的瑣碎和無聊,正覺圓滿,終得解脫。放生了你,我卻被質押在了人世上,仿佛一枚生銹的秤砣那樣,消極,失敗,內部灌滿了一塊難以釋懷的鉛芯。
再見吧,我的愛,連同你的長發,以及你遺留下的一切不快!
他甚覺寬慰,知道自己辭章滿腹,口燦蓮花,亡者也一定會款然接納的。入殮時,他輕易地抓起了她,如同抓起了一把空氣,將她擱在了棺槨中。她安詳著,云鬢高聳,雙臂交叉,一不哭,二不鬧,也不再吃喝拉撒了,打扮停當,像一位明星等待著掌聲,再去謝一次幕。哦!他拍了拍腦門兒,該死的,差點兒忘了一碼大事,他疾步跑去,慌忙取來三星,調到了震動鍵,放在她的雙乳間。她原先的彩鈴是《羊兒可以安靜地吃草了嗎》,巴赫的,但在那個世界里,她用不著巴赫,她需要歇息。
他喊來了幫手,看見最后一枚釘子粗魯地喂進了木板,OK,簡直像流水線上過來的一本雜志,被折頁,被上膠,被切齊,然后裝訂成冊,打了包。
墓園就在后院,家族的,一個蘿卜一個坑,誰也跑不脫。他不樂意去,因為他不喜歡尾聲,而抬埋的儀式,就像一篇精彩的論文提前被關鍵詞給劇透了,味同嚼蠟。他敷衍地揮了揮手,讓大家將她請了出去。他聽見了窗外傳來的嘈雜聲,有炮仗,有鐵锨的鏟動聲,也有新翻泥土的味道,煞是清冽。
他掩上門,眼前一下子空了,每走一步,仿佛都傳來了聊賴的回聲。回聲似風,忽地將油盞打滅,一切都陷入到了墓穴似的昏黑中。他忙碌了一整天,水米未進,困得如同一筐秋天的土豆。他摸索著上了床,像往常那樣躺下,驀地覺出了一種遼闊的空曠。他伸手探摸了另一側,她不在,她已作古,她殘忍地將半個戲臺都留給了他,讓他一個人去演。他想,沒了對手,這一折子戲還怎么演,如何進行呀?她的那半邊微微塌陷,枕頭也凹下去,勾勒出一幅她的形狀,似乎她今晚只是回了一趟娘家,借宿在了異地。可當他的手落在那個形狀上時,他好像摸見了她的最后一絲體溫,黯然,凌亂,轉瞬而逝。他開始慌亂起來。他猜想這個慢慢復原的輪廓一定是自己的前半生,死了,結束了,此番一切都歸于零。他半跪在那里,向自己哀悼。恍惚中,覺得自己已是斷裂了的半壁崖體,浮生無緒,呵呵,這可笑而可恥的有限之身。
一抬頭,他看見風止云開,一輪月亮像零下80℃的冰塊,掛在夜空。
他簌簌下來,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套工具,開始在一塊青石上刻碑。大隸,祥云吉獸之邊飾,古風悠然。至于碑文么,他此前已經秘密地草擬、審稿、簽字,了然于心耳,此刻只需要付印。他一手執錘,一手握緊鐵鏨,先偏旁,后部首,一枚枚俊雅周正的漢字,依稀浮現了出來,好像青石本就是一卷前朝的刻本,先天帶來的,他只不過喚醒了它。
薄暗中,他每敲打一下,但見鏨頭上飄過一股火花,倏忽間,又生生死滅了。他停下手,訝異地發現自己并不曾刻碑,而是在打一件精巧的銀器,月光在他的手里被搞得很亂,很狼狽,也很不古典。于是,他放慢了速度,力度適中,整個院子里開始充盈著一種銀子的光芒。
他喜歡冥想,偶爾會發呆癡妄,自小皆然。生前,她沒少數落過他,也慪過很多次氣,紅了臉后,她便夤夜出走,投奔一河之隔的娘家人,尋求政治庇護,捎帶著給他一個空荒自省的時間段落。她怨怪他心不寄廟堂之高,淡漠功名,上進心不足,除了吟詠一些大而無當的詩詞歌賦外,就是天天侍弄梅花,站在河邊喂一群紅嘴的破鳥。——這一刻,在他敲制銀器時,他也同樣陷入了迷惘。他覺得每敲擊一下,頭頂的月亮就會掉下來一牙,再敲,又掉下來一牙,但月光并不欠缺,依舊灑在青石上,性感而充沛。
OK,完工了!
當他俯下身,吹去了紛揚的月亮的銀屑,打算再修飾一下筆畫時,他突然發現,石碑上刻下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鬧鬼了,怎么會是自己呢?他有些悲催,一種叫酸楚的東西胃中作涌,如燒堿一般灼熱,彌漫開來。他心有不甘,便用指甲皮摳來摳去,想摳掉那三枚不幸的字,再校訂成亡妻的芳名,名正言順一些。事實上,他開始了徒勞,他又抓又撓,氣急敗壞起來,可石碑上的文字巋然無礙,反倒被他摩挲得爍閃起來。他的指甲皮裂了,肉撕開了,用汩汩的鮮血浣洗著銀器上的灰塵。他想,這么干不行,無疑于以卵擊石耳。結果,他重又操起了鐵錘和鏨子,打算鏟掉這一層石碑上的月光,拉黑它。
孰料,一錘子下去,竟砸在了自己的食指上。哎呀,他尖喊了一聲,疼得腦漿都散了黃,差一點暈死過去。
喂喂喂,怎么了?你被魘住了么?妻子在一旁問。
他的確被魘住了。魘住的過程,仿如一個溺水者浮游上來,清晰地望見了生天,瞥見了一根稻草,卻始終隔著那么一寸水,掙不破,抓不住。妻子還在詰問,但他顧不上回答,他的嘴里含著那一根受傷的食指,不停地吮著,骨頭快被啃斷了。他渾身僵死,被夢魘攫取了,覺得自己像一塊魔法的石碑:先是汗毛動了,腳趾頭逐一醒來,腿上也緩慢地有了知覺。他吐掉指頭,迷蒙中,發現自己血淋淋的,有一種莫名的液體從眼睛里淌出來,竟然連枕頭都搞濕了,跟尿了床一般。
嗐,你咋了呀?
一著急,妻子掄起斐濟客人,朝著他的面門徑直甩過來,左三下,右三下。他蜷死的身體攤開了,有了破水而出的欲念。這時,他終于聽見了怪異的海豚音,幾乎快弄壞了他的耳膜,聾了他。他一骨碌坐起來,汗涔涔的,獲得了重生后的第一口氧氣。——呃!他發現不過是一場夢,其實什么都不曾發生,妻子還原樣,沒缺胳膊少腿,囫圇著,裸睡的時候乳房又熱又白,空氣中有她泌出的一份特殊的體香,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他有點兒慚愧,堆了笑,從先時的哀悼里自拔了出來,清白如許。他抹了抹鼻梁上的液體,知道是涼的,富含了鹽分和一種蕭索的不明物質。他愧疚地講:
我做了一個你的夢,特清晰,好像還在腦袋里過電影呢。
接著做!
出溜一下,妻子鉆進了被窩。
不太好,你那個了,不妙啊!——他比劃著,想坦誠相告,再借著這個機會好好談一談,轉圜一下彼此的關系。但她狗竇大開,用了嘹亮的哈欠聲,宣布散會。他扯住她的被角,希望再申訴一遍,但她猛拽了過去,回說:
反的!知道么,夢都是反的!
我哭你了!
呵呵,那一定是我掛了,絕對!我聽見你磨牙的聲音了,特痛快,像汪汪汪在啃一根瘦骨頭,隨便,只要你高興就是嘍。她掀開被子,熱絡地將斐濟客人請了進去,環著它,相擁而眠。
他對這匹死狗般的海豚痛恨到了極點,殺心頓起,一直踅摸著機會。
此后,他覓見了時機,用了半個月的工夫,天天對海豚施以酷刑。或許是他的疏忽,也可能是得意忘形吧,他竟在它的身上留下了一枚大頭針,沒及時擇出來。但她也不是吃素的,她體內裝了一臺安檢設備,一下子照了張X光片。
那天晚上,她仍舊照例文章,將斐濟客人摟在臂彎里,咂巴著嘴開始入睡。但她嗅覺敏銳,顛來倒去地烙餅,怎么也不踏實。半夜時,她打開臺燈,將客人扶坐在床背上,哀告說,乖乖,你哪兒不舒服了?病了,還是想跟媽媽一起玩?他在絮叨聲中瞌睡裝死,耳食著這一幕獨角戲,嫉恨到家了。她自然沒得到答案,又不死心,遂抱起客人一邊哄,一邊檢查每一寸肌膚。果然,她在斐濟客人的腋下拔出了一枚大頭針,找見了病因。
起來!她呵斥道。
嗯啊,哎喲,咋了么。他裝出一頭蒜的樣子,表情懵懂。
喂,這是什么?
絕對的殘次品,不合格。別相信什么斐濟共和國,它多半是在溫州的小廠里做的,有發票么,去投訴它。他也來了氣。
幸虧它一頭戴了帽子,沒扎死我。她捏著大頭針,大有劫后余生的快意。
對,帽子還白的,沒綠!
他搶白了一句,她卻不干了,出手如電,將暗器喂在了他的大腿肉上,扎出了一粒紅螞蟻。她變色說:
我警告你啊,別想陰我!
這一局下作勾當就這樣流了產,念過的咒語也形同廢話。——類似的結局,還引起了一番連鎖反應,惱得他次日一早,就將那一篇談論民間巫術的拼湊論文直接給撕了,擲進了垃圾桶,沒送達主編去審。作者掛來過幾次電話,央告說,可以多掏一點兒版面費,贊助費也成,開個價碼吧,只要能卡在職稱評定前刊發,就算阿彌陀佛了。他不吃這一套,說你送一尊金佛來也白搭。后來,作者打上門來,找到了主編,除了應繳的版面費外,兩條極品黃鶴樓就搞定了。主編一路追查下來,念在他是初犯,才赦免了他一回,沒徹底敲碎他的飯碗。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到了下月發薪的日子,他懊惱地發現,本季度的獎金都被扣光了。他用計算器換算了一下,即便是99.99%的黃金打制的大頭針,扣掉的獎金也絕對能買上小半盒喲。簡直虧大發了,跟割肉似的,他疼得牙癢,卻又啞巴吃了黃連,自作自受。當天晚上,女兒嚷嚷著吃火鍋,他在飯桌上停箸不食,說胃口不好。女兒說,那給你講個稀奇事兒吧,一個丫頭在網上宣稱,她要用一枚大頭針換一套別墅,這叫流轉,炒得可紅了。他沒好氣地說,吃飽撐的,我要有一枚大頭針的話,我不換別墅,也不去撬動地球,我專扎人,見誰扎誰。妻子撇嘴說,公主,快吃菌子,別跟神經病說話,哼,瞧他出息成什么樣了!
夜里,他盯望著天花板,在她的鼾聲中一遍遍地自問,是啊,我到底出息成什么樣兒了?出息又是什么東西,怪物么?
這樣的究問也像病菌似的,深入到了他的夢境。
一日清晨,他身心舒泰,醉酒般地徜徉在夢中,他剛剛做完了一樁花案,尚在流連忘返。她忽然闖進了臥室,噙著牙刷,一嘴泡沫地喊他起床,快上班,你今天不是要開會么?他蜷緊了,蜷得像一只深水里的海螺。喂!遲到一次扣你一百,現在什么都漲價,你還有閑心睡覺呀!見他賴床,她掀開被窩,指甲皮像尖嘴鉗子似的,就往他的肉上走。他還在半夢半醒階段,發癡,發笑,大有死在牡丹樹下也心甘的歹毒樣兒。——驀地,她停下了。
她的鼻子靈巧地捕捉住了什么。她慌忙掩上門,怕女兒過來。她張大了嘴,訝異極了,揪住他的耳朵講:
你那個了?
他趕緊趴在床上,將屁股對著她,寧死不屈。她問急了,掐疼了,他方說,那個是哪個呀?你別一驚一乍的,好不好?
哎喲,怎么說呢,你竟然背著我自己在解決。喂,你真的在那個?你一定說實話,我已經聞見了氣味。
沒那個,我發誓!——他先時的舒泰夭折了,升天變成了墮地,不免悲傷。
她又不是吃素的,掐不贏,忙掏出了嘴里的牙刷,給他頻頻點穴。他哀求著,在床上亂跳,仿佛一位光豬勇士。她終于看見了證據,夠了,煮熟的鴨子硬死的嘴,還辯解什么呢。她氣惱地坐在床頭,將牙刷掉過頭,用帶毛的那一截繼續捅口腔。泡沫泛濫著,猶如她每天早上的怨氣一般,申斥說:
事到如今,你怎么還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下作事兒呀?
嗐,我沒干,不是你想的那樣兒!他說。他順從著她的語調和節奏,保持著一種危險的平衡,盡可能地壓低聲音,以免女兒察覺。
攤上你,我真的,唉!
他拍拍胸脯,慨然說,結婚后,我就再也沒用過手,騙你孫子!
知道么,你是老爸,現在公主到了攻堅階段,正在節骨眼上,你就不能自己節省一點兒么?消停一陣兒么?她深感失落,喟嘆說,我一個大活人家的在你旁邊,你竟在我眼皮底下做余則成,臥底干那個,你無恥,你下流,真算得上臥室里的一樁丑聞。
只不過做了個夢,一次平庸的出軌!他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
春夢吧?
嘿嘿,自打跟你結婚后,我就嫁雞隨雞,再沒發生過這種破事兒了,現在竟返老還童,重拾舊日的武功了,我自己也挺委屈的。他汗顏不已。
下不為例!
她最后通牒道。
即便洗刷了“那個”的嫌疑,但無視伴侶、公然夢遺就是一個短處,一塊瘡疤,令他馴服了不少時日,規規矩矩,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勤勉地伺候著一老一少。其實,他明白心里埋著一根高壓線,一端是自己,另一端則接續著天上的雷霆:你若晴天,我便安好。但天地不仁,終究以萬物為芻狗,那天本來萬里無云,晴光瀲滟的,孰料到頭來卻是最暗無天日的一夜。他悔死了,連腸子都悔青了,竟不知親手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傍晚下班前,她打來電話,口氣像注射了雞血。
她講,“二診”成績下來了,猜猜看,公主比“一診”提高了多少?80分,知道么,整整80分,排名都上升了十幾位。她哽咽起來,一口氣說了幾千字,分析,判斷,尋找不足。她講,晚上一家三口聚一聚,放松放松,我訂了包廂。
不行!晚上有公務活動,也是吃喝局。他講。
高考為大,這誰不理解!
這件事我是責編,我不能溜,我得從頭到尾才是。他篤定地講。他當著辦公室老頭子們的面,回絕得有板有眼,煞是正大光明了一通,私下里卻發短信講,你和公主先米西吧,等這幫老棺材瓤子防備松懈時,我一準兒閃了,與你們勝利會師,跪求!
他沒料到,姜還是老的辣。整個晚上,他都被徹底套牢了。
席設在了王子飯店,包廂偌大,遼闊得能停下七八輛載重卡車。一對一貼身服務,每一位身后都戳著一個穿旗袍的女生,青花瓷圖案的面料,一截截大腿若豐腴的蜜藕,搖曳起蓮蓬般飽滿多姿的胸乳。老頭子們哼哈二六的,忽然禮數周全了許多,同事之間曾有的罅隙和恩怨一風吹凈,又是抱拳作揖,又是上下五千年的,仿佛一群少林寺里的金剛法座。酒不賴,茅臺特供,煙是軟中華,3字頭,一人一盒。按職務和齒序就座后,照例有祝酒辭和客套話,冗長得像一場人生。他叨陪末座,一臉笑意,盡量保持在袒露三顆牙的程度。剛舉杯,他就覺得褲兜里的手機一直在震動,簡直像從成人店里買來的一個山寨品。
明天就可以下廠了,先切出來三本,火速送到病床前請令尊大人過目吧。主編興致頗佳,高屋建瓴地總結說,這可真不是一本簡單的著作,乃是一位老前輩的滄桑傳記,政治遺囑,我和同仁們一點兒都不敢馬虎的。
見不到書,他可真死不瞑目呀。東家說。
拿鋼筆來,我簽字付印。
簽完字,主編將三校稿交給了他,又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他是本書的責編,一條龍到底。說白了,這頓飯就建立在他大半年的心血上,他自然是被主攻的目標。他在單位最年輕,舍他其誰!
東家很儒雅,謙和地講,與你們一幫文化人在一起,感覺像掉在了紙墨筆硯當中,很享受,也很珍惜,哪怕洪水滔天,今夜不醉不歸。
他接觸過這位客戶,知道東家是前官員,大秘出身,因為站錯了隊,后來便灰心仕途,一門心思地下海做起了老板。靠著先前積累的人脈,他縱橫捭闔,一套套組合拳頻出,這些年又是開發樓盤又是興建實業,不張揚,不自雄,但他的名號卻被掛在這座城市的居民們嘴上。可敬的是,這位東家還是一個孝子賢孫輩的,他家老爺子快十張了,吃不愁,喝不缺,身體硬朗,耳眼好使,卻在一年前忽然產生了厭世的情緒。一問究竟,老爺子方說,他有一樁未竟的事業,就是想寫一本回憶錄,將自己的平生記錄在案,出版成書。兒子覺得此乃芥末小事,專門安頓了一個秘書班子,又是錄音,又是攝像,須臾不離左右,完了還會整理成書面文字,供老爺子訂正。——煌煌60萬言書稿,他剛接在手里時,直覺就告訴他,這絕對是一根難啃的骨頭。
干么不去出版社呢?他生疑道。
呃,老爺子不信書籍,他覺得裝訂成雜志的話,街上的人們都會買的,他虛榮。對了,你們把封面盡量弄得花哨一些,錢不是問題。
請示了領導,說可以出一期增刊,你們全包銷?
不添堵,這一千冊我全碼在自家的倉庫里,放心吧。兒子講。
果然,這是一部濫得不能再濫的書稿了,像泥巴扶不上墻。——老爺子從清朝末年談起,徑直說起了慈禧太后和光緒帝,又說到了民國和火燒趙家樓,但凡歷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似乎都跟他換過帖,拜過把子,他全程參與了峰巒疊嶂、枝繁葉茂的國家命運,他乃一介紅臉忠良。
歷史臆想癥!不光破綻百出,甚至還有大篇幅的虛構和編造,簡直乏善可陳,忍無可忍呀。他粗讀了一遍,就把審稿意見匯報給了主編。主編回說,書都碼在他家里,反正戕害不了讀者,更對歷史無礙,你就下工夫弄吧,錢的面子最大了。半年來,他刀砍斧劈,盡可能地給書稿瘦身,還一遍遍地往老爺子的府上跑,訂正,商榷,重新梳理,總算整容出了一個大樣子。又不能太薄,所以在里頭插配了上百幅老照片,把老爺子生生概括成了一位元勛,一個差點兒被時間遺忘掉的主角。老爺子也倔,抱著對歷史高度負責的態度,經常像喊孫子一樣,喊他去府上斟酌字詞,補充感想,努力拔高自己,就這么一直拖著,修修改改的。要不是前不久老爺子中了風,還指不定猴年馬月才能定稿呢。
這場答謝酒,他不能不飲,也不能少喝。臨近午夜時分,他酩酊大醉,才被東家的司機送到了樓下。
一進門,他就撲進了衛生間,趴在馬桶上狂嘔。嘔不出來,他就用指頭捅喉嚨,快捅破了,穢物才像一股股歷史的冤屈,滔滔而下。女兒睡得死,但妻子醒來了,手卡在腰上虎視著,一語不發。
忽然,他被嚇明白了,蹬上鞋子就往門外跑,打車去了十幾公里外的餐廳,終于在包廂的窗簾后找見了那一包書稿,反身回來。他知道厲害,要是主編簽字付印完的書稿搞丟了的話,他會插滿一頭的草標,再去人才市場上站街的。何其幸哉,他想。
妻子卻不這么認為。她坐在客廳里,早準備妥了紙和筆,一臉冷色。
夠了,日子過到了頭,等公主今年考上的話,咱倆就辦了吧,別一個耗著一個了。她講。怎么了,男人是另外一種動物,喝點兒酒,抽幾棵煙,犯了哪家的王法了?他回擊道。可今天是什么日子?“二診”剛結束,你不來給公主加油,卻去陪一幫糟老頭子,我們娘倆兒就沒吃舒坦,你居心何在?他仗著酒膽講,你別一次次地下病危通知書了,你半斤,我八兩,誰也別要挾誰。她環著臂,瑟瑟地說,我是大夫,我最清楚了,要說有病,你我患的都是一種慢性病,冷漠,自私,溫吞水一般無滋寡味,青蛙就是這樣被煮熟的。他心知,她的一些所謂的生活哲理,大都是從垃圾雜志的小貼士上搬來的,今天指不定又讀了一篇什么狗屁。她像于丹一樣絮叨,他的酒意也在發酵。——末了,他操起筆,遵從她的意見,歸納了她的精神,匆匆草就了一紙約定:
女兒開學時,即為分手日。
一慌忙,他將文末的內容簽錯了。她火眼金睛地察覺出來,挑剔說,什么叫改后付印?他回說,這是業內術語,來不及了,將錯就錯的意思吧。她又究問說,你干么推后了一年,今年不辦了,非得明年么?他懊喪地說,就明年吧,預留一年的彌留期,讓我緩口氣吧。
孰料,一語成讖,女兒當年就掉在了孫山里,榜上無名。
他沒敢吱聲,覺得自己烏鴉嘴,毀了女兒的大好前程。復讀的這一年間,他暗中背負著這一樁罪愆,跟贖罪似的,直到今年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時,他才撥云見日,當著女兒的面唱了一首《好日子》。——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妻子居然一直保存著這頁紙,390多天,她貼身裝著它,跟一張陳年病歷似的。
現在,彌留期過去了,到了實施安樂死的一刻。
這是預演,也是彩排,一幕同窗共讀的大戲,走過了鋪墊與高潮,也到了該謝幕的時候了。他想。他頹坐在床上,滿腹辛酸地望著白色被單下的她,說完了往事,又追憶了一番美好,覺得臉上很濕,有一種來歷不明的液體在加深悲傷,加強舞臺上的效果。
他活動了一下腕子,骨節嘎巴嘎巴的,心里說,別怪我喲,我剛才一時沖動,真的沒忍住。——忽然,衛生間里傳來了一陣沖馬桶的聲音,很放肆,也很粗魯。他微闔上眼,想象水流應該是渦旋狀的,順時針,將剛才的一切不快都裹挾了下去,給這個陌生的城市來了一針靜脈注射。
嗬!她竟然又沖了三遍,老毛病了,一點兒也不懂得節約。
他趺坐著,老僧入定一般。窗外的夜又深了幾尺,仿佛有一只掃把在街上活動,迎面碰上了一聲剎車,輪胎留下了三秒鐘的印痕。隔音不佳,右側的房間里一定在打牌,洗麻將時羼雜著一個女人的尖喊,有點兒含混,嘴角上沒準兒叼了一棵煙。他耐下性子等,衛生間的門碰上了,妻子的腳聲像貓,慢慢蹣跚到了他的身后。他鼓足了勇氣,心想,如果她開口哀求一下,或者撒撒嬌,或者嫣然一笑,他就會瞬間崩塌,徹底歸降于她。她卻講:
嗨,深更半夜的,你剛才跟誰嘮叨呢,公主么?
不是呀!他講。
我也沒等到公主的電話,這孩子!
他扭轉過去,登時駭了一跳,差點兒從床上跌下來。——她的臉上敷了一層面膜,只露出了雙眼和嘴巴,與以往許多次夢中的情景一致,仿佛是他親手苫上去的一塊亡靈帕。
他記得,她不敷面膜已經許久了,此刻卻有了心情。
她的手拍打著臉蛋,手像一對蒼蠅拍子似的,呱唧呱唧。他穩住自己,見她抽了空,剝下了身上的小睡裙(她習慣裸睡),徑直走到了另一張床。她很快躺下了,用腳勾過來被子,潦草掩住,繼續在枕頭上揮舞著蒼蠅拍子,慢慢將臉皮拍瓷實了。她自語說,累死了!貼一貼放松放松,哎喲,真是千金難買囫圇覺呀,不過我得需要半小時,水濕因子,否則滲不進皮膚,做了也白搭。他盯著她又熱又白的乳房,點頭同意。她忽然抬起身子,手探向了中間的床頭柜,嚷著說,表呢?我的手表呢?
我替你盯著時間吧!他講。
不,我的手表呢?
她俯身拉開了抽屜,找見了那一塊坤表,哈了哈鏡面,用被角拭干凈了。他以為她會消停,像劇本上設定的那樣,安靜地躺在被單下,散發出一副與世無爭的表情,但他錯了。——她忽然從抽屜里取出了一枚信封,很陌生,顛來倒去地看了看,信角落款是賓館的字樣,語焉不詳。她用眼神問了問他,他搖頭,對此一無所知。好吧,她用牙咬開了一角,再撕開口子,往床上一倒。夫妻倆同時看清了:
杜蕾斯,2枚粉紅色的避孕套。
她愕然,嘴巴里能塞下一顆蟠桃。他也吃驚,但瞬時轉化成了一股暗喜。他慌忙下了床,將杜蕾斯攥在手中,表情跟她站在了一起。她叱問說,咋回事?你剛才下樓偷偷去買的吧,你真不是省油的燈。他辯解道,賓館也沒配呀,昨天我剛進門就查看了一圈,我還生怕公主見了這玩意兒難為情呢。她又抖了抖信封,一張字條像雞毛,款款飄了下來。
拜托,送給你倆的。這一年來真迫害你們了,愿爸媽良宵快樂!!!
××
不必看署名,他一眼認出了女兒的筆跡。
這時,她的臉像爛尾樓,膜掉下來一塊,情緒陡然失控,茫然地環視了一遭房間,終于認定女兒不在了,果真不在了,她的憤怒喪失了標靶。她的五官半陰半陽著,將杜蕾斯捧在手心里,撅起嘴講,她是我生的么?她還是我女兒么?這是女兒能干的事兒么?她,她她她咋會送這種玩意兒呢?她咋什么都懂呀?他知道問的不是自己,更不能去火上澆油,遂順過來杜蕾斯,甩手投進了一旁的垃圾桶,六分。她荒涼地坐著,叱令說:
你快撥電話,我來問。
半夜了,熄燈號都吹過幾遍了,嗐,別給公主添亂啊。
不行,我來掛!
她用一指禪撥號,果決地掛給了女兒。
他幸災樂禍地眨了眨眼,打個響指,去衛生間小解了一趟,將這一天的郁悶卸掉了包袱。待他再進來時,她的幾番努力統統失敗,軍事禁區,非請莫入。她將三星搭在胸脯上,枕起雙臂,氣呼呼地盯望著天花板,另覓他途。顯然,他預謀許久的這一場大戲完蛋了。女兒走了,人走茶涼,隔夜茶還在鬧爹媽的肚子。他調暗了燈光,將自己搬上床,像以往那樣背對著她,背對著床與床之間的一條壕溝,找準了一個愜意的睡姿。
喂,你說公主咋會干出這件事兒來?惡作劇不是!她講。
她十九了!
莫非,她早就看破了我們在演戲,沒那種生活?
多慮吧你!
那你說說看,她她她還完整么?我意思你明白,對吧?她的聲音很亮,且帶著一絲驚懼,又講,我怎么預感不太好,我的腦子里雞毛亂飛,你說說!
你是大夫,又是母親,我插不上手。他回說。
什么意思呀?
沒意思!
D
其實,她對這一趟行程沒一點把握,但仍舊打車去了,寧可撲空,也算對自己有個交代。烙了一夜的餅,輾轉反側,晝夜無眠,她從后視鏡里看見自己氣色不佳,趕忙摸出了化妝盒,往臉上又擦又抹,樣子登時鮮嫩了起來。的士路過藝術學院本部時,她實在憋不住了,掏出手機,給他發了一則短信:
我晚上走,現在就去拜訪您?!
歡迎!
他回復的兩顆字像一道雙扇門,在她眼前霍然敞開了。車窗外的晨風,也令她的心情爽快至極。——畫室離本部不太遠,三站路,卻屬于郊區的一大片果園地,瀕臨黃河,偎在了一片山腳下,仿若世外桃源。這一年來,她來過十七八次,像走親戚似的,從自家的城市登上了西去的列車,次日下午,便能抵達這一片陌生的角落。她在路口下了車,街邊碼滿了農戶們的西瓜攤、水果攤和煙酒飲料,公路上車流湍急,引擎轟鳴。她用手搭在眉骨上,瞇眼望了望天,卻見一塊巨大的指示牌橫在眼前,上頭標明:
青海→西藏
敦煌→新疆
她有點兒暈。她覺得這些地名太過遙遠,也太不可思議了。
但進了巷口,街上的喧囂便杳然無跡,四周清秀得像一幅山水畫:一條山泉水淌下來,在溝渠中嘩嘩作響,水中浮游著蝌蚪,溝壁上爬滿了綠顏色的青蛙。兩側果園中高大的樹木上群鳥啼鳴,日光如篩。附近幾戶人家的門楣上,還掛著農歷春節時貼的紅聯,有些舊,內容殘缺,不像她最初看到時那么新鮮。她踩著腳下的麻石路,左兜右轉,很快就找見了畫室。
她聽他講過,租來的畫室,原先乃普通的農家大院,又花了不少的錢,裝修了內外,紅色人字頂,青磚院墻。他是藝術家,藝術家總會別出心裁,跟普通人不一樣,她這么認為。走近時,院中有一棵闊大的柿子樹忽地站起來,匹馬橫槊似的,掛滿了青澀的果子。這是一個標志,她認得。
門咿呀一聲開了,他從里頭探出來,側身讓路。
她忽然有了一絲難為情,手搭在心口上,杵在了那里。光頭,寬肩,一件松松垮垮的大褲頭,上身是跨欄背心,趿拉著草編拖鞋,他笑得很好看。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她卻猶疑一番,舉足不前。他講:
聽見你腳步了!孩子們都放了假,現在靜得能聽見鳥的羽毛聲。
你在干么?她問。
你猜!
呃,我昨天來的,順利報了名,又送女兒到了分校區,今晚上就坐火車回去。她邊講,邊跨過了門,還在門檻上磕了磕鞋子,怕帶上灰塵。她講,不管再急,我都得過來看望你一下,否則,良心上過意不去。
你氣色不錯呀,比半年前還好,還青春。他講。——他其實沒干什么,正在屋檐下的陰影里喝茶,一壺天山雪菊剛泡出了顏色。他拽了一把椅子,擱在自己對面,像熟人之間那樣。他講,喝點兒吧,天氣預報說今天又是高溫,城區一定熱死了,我這里倒挺清涼,位列仙班喲。
喂,你剛才說我什么來著?
青春呀!
瞎講!她嬌嗔一句。
嗬,恭維總不是錯誤吧?不過我是實心的。
她臉紅了一下,忙坐在了椅子上,雙腿并攏,埋下頭啜茶。這件裙子是從家里捎來的,女兒在整理箱子時擇了出去,說挺妖怪的,家長就要像家長的樣兒,別扮嫩裝酷。她藏在夾層中,偷偷帶來了,此刻免不了得意。心說,可能在冥冥中,恰是為這場見面準備的吧。他在燒水,攥著一只木柄的水勺,樣子像僧侶,動作古典。她記得他講過,畫室的用水是從半山上的泉眼里打來的,無污染,發甜,還富含了什么稀有元素等等的。但她來不及細想,她必須抓緊時間才行,白天是很容易浪費掉的。可未待她先開口,他卻忽然講:
真抱歉!
什么?
他的雙拳互擊了一下,砸得很響,臉頰上的咬筋也凸顯出來,憤懣地說,本來可以弄得更好,上個二本沒問題的,但就差那么幾分,你女兒掉在了三本里。我一直很愧疚,這些年我從沒失過手的,我覺得對你沒法兒交代。
別!你千萬別自責,夠好的了,已經都開了學。她一驚,她沒料到他會這樣。
她有天賦,可你又不愿讓她復讀!
不能!
復讀怎么了?嗐,藝術學院里還有復讀七八年的呢,不稀罕。他在沏茶。
呃,不是我逃避,也不是怕擔責,她已經復讀了一年,這孩子脆弱,吃不了太大的苦。——她巴兮兮地盯望著他,有一種乞求。又講,當初要不是及時改換藝術類專業,抱佛腳抱到你這兒,她今年恐怕又被掛了。真的,我感激都來不及呢,你別說抱歉的話。
她是個好苗子,可惜文化課成績只差了那么三兩分,唉!他唏噓不止。
這里是她的延安,像再生之地。
呵呵,我沒那么英明,我只不過帶了一個考前輔導班罷了,一茬走了,再換一茬。但你女兒的事,讓我太跌份了,也很是沮喪了一陣兒。
此時,她覺得他講的那些愧疚呀沮喪呀,其實離自己很遠,遠得像西藏或新疆一樣。她嘻然說,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是第一時間給你電話的,我覺得你就像個貴人,救世主和上帝,真的!
臭皮鞋吧!
報喜鳥!她幽默道。
不過呢,我還是有一個補救的辦法,真的!——他舉起茶盅,示意一下,兩個人以茶作酒,碰了杯。他的喉嚨里水汪汪的,又講,本部的教授們也還是會去分校代課的,我也有可能,將來讓她直接考我的研究生唄。
那敢情好呀!
哦,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我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吧。他合十說。
你比我小,我記得小七八歲吧?
你是姐!
她忽然扔下茶盅,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抱在懷中,眼眶中也涌出了一股液體。他怔了怔,隨她歡喜,仿佛那條胳膊只是一個義肢。——這時,一只紅嘴水鳥落在地上,羽翅間帶著黃河的水汽,濕漉漉的,清冽的鳴叫并不曾喚醒她。她將那只手抱在懷里,面色潮紅,陷入到了短暫的回憶。她囁嚅說,其實,我糾結了整整一夜,我今天晚上就要離開了,但思來想去,我還是要來看你一眼的,我要兌現我當初給你的許諾。
什么諾言?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有點兒麻。
有酒么?
當然!
他起身去了去,稍后返回來,拎著一只塑料桶。液體微黃,有十來斤的樣子,他擰開蓋子,嗅了嗅,現出陶醉的表情。他介紹說,這是在甘南草原寫生時,從藏民的帳篷里買的青稞酒,叫“擦瓦”。她朗笑說,擦瓦?他回說,藏語的意思是“一半”,指的酒精度數,純糧釀造,口感忒好。她對他的耐心感到激動,也對這種未知的液體滋生了一份向往。她講,你常去外邊寫生吧?藝術家真好,可以隨心所欲,干自己喜愛的事兒,不像我,天天拿著手術刀,這里修修,那里補補的,整天和血腥打交道,對什么都麻木了。他潑掉了茶盅里的水,在一只器皿中涮了涮,斟滿了擦瓦。他撫了撫光頭,哀聲說,也快成匠人了,沒怎么創作,成天就在課堂上混日子。這不,下一茬的孩子們剛巧放了假,我最近在搞一批畫,打算去參加省上的美展哪。——聞聽此話,她覺得正中下懷,來得也恰到好處吧。她搶過酒盅,慷慨地跟他干了一杯,灌了下去。
她蹙住鼻臉,期待著想象中的一根火線穿腸入肚,將自己燃燒起來。豈料,她得到的卻是失望,什么也沒有,無滋無味的。她落下酒盅,自己去斟,連飲了四五下,竟然跟對方打了個平手。
你好像對酒精免疫?悠著點兒吧,這叫擦瓦,比較陰。他講。
小菜!
嗬,今早上鳥挺多呀,往常沒這么多,都去黃河岸邊的蘆葦叢里覓食了。瞧那幾只,羽毛真艷,連我也沒見過,叫不上什么名字。他拉雜地講,卻沒停下酒盅。——她才管不了鳥呢,鳥跟她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憑啥?可反過來,她又略帶得色,心說,這些鳥都是跟我來做客的,就當是我的小跟班吧。他吹起哨音,學著鳥叫,又感喟說,上帝的顏料,只有上帝能畫出這樣的羽毛。
你來靈感了?她慫恿說。
手癢!
哎喲,那你還不快去畫畫呀!她露出了嗔怪的眼神,手上卻持有反對意見,又跟他對飲了一番。她講,我說個外行話吧,我覺得靈感并不可靠,頂多是一個托詞罷了。你去畫,它自然就會來的,這跟做手術一樣,有時候刀在我的手里,有時卻像掌握在上帝的手中,大不一樣。
咦,你真這樣看?他訝異不少,表情開始泛紅。
預祝一下先?!
難怪呀!早上天剛亮,樹上就站著一只喜鵲,呱唧呱唧在叫,吵得人睡不著。他撫著光頭,戲謔地講,我的左眼皮也一直在跳,我猜到了,準保好事近。
我就是來兌現諾言的!
什么?
這時,她款款擱下酒盅,雙手撫在了膝蓋上,仗著滿肚子洶涌的酒勁兒,篤定地講,你忘了呀?你說過的,等我女兒考上大學后,你要抽空給我畫一張油畫,我來作模特的。哦,我晚上就要坐火車走了,我還剩一個白天。
已經中午了!他講。
還早!
其實,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在畫架前發了一陣兒呆,我不知道畫什么,我跟別人不太一樣,我不喜歡想透了再動筆,我喜歡毛茸茸的那種感覺,好比一個人走在霧中,一切都不很清晰,一切都不確定。因為一幅好的作品,有它自己的空氣、河流、陽光和季節,不能硬掰!——他誠懇地說,仿佛站在講臺上似的,一板一眼。但她聽不出弦外之音,殷殷地盯視著,充滿了期待。他參透了她的表情,便講:
還能喝么?
這酒挺甜的,也沒什么別的味道,小菜,跟喝水一樣兒。她灌了幾下。
他忽然一拍腦門兒,重心不穩,差點從椅子上摔落下去。她想拽住他,胳膊卻停在了半空中,又不舍地縮了回來,再斟酒。他玩笑說,真沒醉!我好歹想起來了,的確給你承諾過,說你有特點,挺入畫的。哦,沒承想,你還記得這話,我都快忘了。
你反悔了?她怔忡一番。
哪里!
去年的中秋節,我送女兒投靠了你,報了你的輔導班后,大家在這里賞月,你私下里對我講的。——她幾乎要哭了出來,一股液體在眼眶中打轉。她覺得世事冷漠、知音難覓一般。不小心,酒液灑在了裙子上,她慌忙站起來,抖了抖,再落座下來。又講,就憑你那句話,這一年來我什么都沒干,特注意保養,在乎瘦身,我怕我不夠格。
可以開始了么?他驀地問。
什么?
現在就畫?
隨便你!她欣慰道。
臨進畫室前,她回望一眼,看見庭院中鋪滿了一層姹紫嫣紅的水鳥,跳躍著,啼鳴著,仿佛一塊打翻的調色板。墻角旁,那棵高大的樹上結滿了青澀的柿子,時間率著它們,不急不躁,慢慢往秋天走去,往成熟的色澤上走去。她尾著他,繞過密密麻麻的畫架,一地的小板凳,徑直走到了擺放靜物的臺口前。他環視一圈,觀察了一番光線,又這里停停,那里看看的,終于將她安頓在了一個理想的位置。
現在,他需要給她一個良好的造型,一個適合她的曼妙角度。
他拉下來一塊緞子的黑幕,作她的背景色,嘴里卻嚷嚷說,不配你,顯得你老。他站開了幾步,吆喝她側身,眼睛望向窗外,仿佛窗臺上趴著一只懶貓,她的目光需要慵懶一些,渙散一點兒,剛睡醒的樣兒。可他馬上又放棄了,說這樣子不好,不符合你的氣質。他取來擦瓦,一邊喝,一邊蹲在地上觀察。她盡量繃緊身體,密切配合。稍后,他取過來一把栗色的小提琴,讓她一手執住琴頸,另一只手耷拉著弓子,一曲終了的樣子。哦,他可真是個挑剔的家伙,對什么都太過分了,如此優美的姿勢都作了廢,讓她心里不免哀叫了一聲。他蹲著,仰視著她,足足觀察了一刻鐘左右。她簡直都不敢喘大氣了,腦子里空白一片。
有了!他突然扔了酒盅。
她懵懂著,感覺自己像一只秋千架,跌上宕下。她的肩胛骨握在他的手中,輕飄飄的,連一根羽毛也不如。她最后被安置在了一只錦凳上。他搬來了一張雕花幾案,桌上立著一面銅鏡,老古董似的,挺破舊。他命令她的一個胳膊撫在案前,對鏡凝望,渾然忘我。他退遠了一丈,咬著指尖觀察,沉浸在他自己的構思中。末了,他跑過來捧起她的下巴,左瞧,右探,忽然叉開了十指,粗暴地在她的頭頂上亂刨亂抓,一下子搞亂了她的發式,烏糟糟地奓開了,猶如孔雀開屏一般。她盯著鏡中的自己,有一絲竊喜,卻很不愿與人分享。
孰料,更大的喜悅馬不停蹄,令她猝不及防,一下子進入了角色。
他拿來一把噴壺,以手遮面,迅速噴濕了她的頭發。一定的,他一定還嫌效果不夠,又對著她的胸脯和肩膀噴了噴,裙子悠忽間瘦了,緊貼在了肉上。她蠻有把握,心猜,這是一種沐浴后的造型,而沐浴過后的人一般最坦誠,也最有生命氣息了。但是,他還覺得不夠,效果欠佳,又朝她的身上死噴一氣。——哦!她閉上眼,她嗅出了空氣中的甜,她覺得應該是山泉水吧,環保。
需要我裸體么?她突然問。
呃,不必!
那個啥,裸體不是更真實么!她講。
這樣就好!
千萬別客氣!真的,反正我交給你了,隨便你。她塑住姿勢,徜徉地說,就像病人上了手術臺,死心塌地的交給我一樣,沒什么可害臊的。
別動!他叱令道。
她看見他跑遠了,站在畫架后邊,偶爾消失,偶爾探出頭來眺望自己幾眼。她慢慢沉了下來,心說,不能講話,不能干擾他,更不可打斷他的思路。還好,鏡子里照出了窗外的風景,有半堵墻,有一半柿子樹,但水鳥飛過的影子卻很鮮明,鳥叫聲猶如從鏡子里鉆出來的小蝌蚪,時時嚇一嚇她,給她莫名的驚喜。她鼻子一澀,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哦,恨死自己了,沒出息。她用指甲皮掐了一下胳膊上的肉,肉不癢,也不疼,倒有一種醒腦的功能。
他閃出來,用半截鉛筆丈量著她,上下橫豎,打著啞語。她瞥見他成了獨眼龍,和電視上的鉆山豹差不多。——對了,那是巍子演的,他最喜歡的男生就是巍子了。有一回,巍子還愛上了許晴,她憤憤不平地說給科室里的人聽,誰也不相信。可惜,因為那幾天公主晚上要回家溫習功課,她沒敢開電視,錯過了最后的幾集。她也懶得去打問結局,她將巍子視為自己人,才不稀罕旁人呢。
念及女兒,她的腦子立馬換了頻道。
去年高考結束后,女兒拒絕估分,也不肯填報志愿,悶在房間里睡大覺。她知道砸了,但不能去責怪,晚報上時有落榜考生跳樓和割腕的消息,令她心悸不已。在單位,同事們都清楚她女兒今年要過關,偶爾問起時,她便哼哈一番,但表情泄露了灰敗,嚇得誰也不敢去關心了。
有一日,她去查房,看見一位長者的病床邊,簇擁著一雙漂亮的姐妹。她剛要檢查,長者卻講,我今天就出院,我的病好徹底了,孫女們考上了大學,一個清華,一個浙大,比吃什么靈丹都管用啊。她清楚長者是一位教育專家,忙支走了左右,虛心求教。長者聽她講了女兒的情況,沉思一番后說,既然孩子形象思維好,還喜愛畫一點兒畫,那不如順水推舟,讓她去考藝術專業吧。遲不遲?她可連畫筆都沒拿過一次,頂多涂鴉而已?她疑慮不少。長者卻說,藝術類沒有遲不遲的問題,只有天分的高下,再說了,專業課還會拉升文化課的分數,和一般的錄取截然不同,比如,再比如。
她聽了進去,頻頻點頭,又狐疑地問,可去哪兒學呀,我對這條路兩眼一抹黑,瞎死了。長者說,我倒認識一個人,本人是個不錯的畫家,又在藝術學院里做副教授,他在校外弄了一個藝術類輔導班,幾乎年年都100%的上線,我樂意介紹你去,就怕你有所顧慮。哦!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哪還有挑肥揀瘦的資格呀,她哀求說。長者道,老師在黃河上游的一座省會城市里,比起這兒,專業課校考的分數線也低,他蠻有辦法,不過你們娘倆兒就得辛苦了。她回說,其實沒什么,鋼鐵不就是這樣煉成的嘛。
如她所愿,女兒一聽就答應了,丈夫也抱著試一試的態度。
她拖著女兒,踏上了西去的列車。那一刻,她心里沒底兒,前途茫然,可當她拿著字條,找見這一片世外桃源時,她頓時踏實了許多。她顧不得欣賞山上山下的秋色,里里外外地查究了幾遍。學費幾何?三十幾個學生們住在隔壁的院落里,安全怎樣?班上雇請了一個廚師,一日三餐,吃米,還是面食為主?當年的升學率?光頭老師耐心作答,謙和,沉穩,有世外高人的氣度,令她一路上的糾結都變成了點頭致意。——此后,她和丈夫的薪水大多交給了鐵道路。每到周五,她陪著女兒登上火車,連夜趕往畫室,禮拜一再趕回來補文化課,本市的文化課畢竟好點兒,爭取兩不誤吧。她記不清在那條線路上跑了多少趟。夜里,女兒在臥鋪上睡熟時,她卻睜著眼,不眠不休。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盞燈,燈火頑強,車窗外的勁風是撲不滅的。白天,女兒在畫室里上課,她就在黃河岸邊的招待所里隨便登記一個床位,惡補幾覺。我真是一只老母雞啊,對,我樂意做!她時常對自己鼓勁兒。
翻過年,為了應對本省的藝術類聯考和校考,文化課暫停,老師安排了兩個月的專業課沖刺培訓,女兒便寄宿在了畫室。她在家里也沒閑著,基本上放棄了雙休日,連軸轉,就為了積攢更多的假,去陌生的城市陪女兒。那一階段,她覺得自己是一只陀螺,被一根無形的鞭子抽來抽去,在兩點之間麻木地滾動著。但她的心里,因了老師的一句話,偶爾會現出一抹淡淡的熹微色。
去年的中秋,孩子們的家長不約而同的來了,一為看孩子,二者,都想拉老師上餐廳,表達一下心意。老師一碗水端平,說誰也別費心了,八月十五的晚上停課,大家都來,在山腳下的院子里賞月、摘柿子、吃自家飯。不愧是藝術家,那一頓晚宴設計得別出心裁,除了冷餐,還有曼妙的古典音樂,酒水管夠。家長們興致甚高,頻頻給老師敬酒,孩子們也沒放過他。他很快就微醺了,還在月夜下高歌一曲《我的太陽》,意大利語,光頭帕瓦羅蒂。后來,孩子們去扎堆了,大人們三三兩兩地談物價和時局,她拿了杯酒,站在柿子樹下看月亮慢慢滑行。那一瞬,她覺出了美好,也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全。——這時,老師也踱了過來,問候了幾句,講了講孩子的狀況。她真的不錯,色彩感極強,是棵好苗子,他夸贊說。就是遲了點兒,挺后悔的,她抱歉道。他卻講,我不愛教“熟手”,我喜歡從沒接觸過畫筆的那種,一清二白的學生最容易定型了。后來,她像詩人那樣抒情說:
月亮真好,也一清二白的,像一只青花瓷。
沒我亮!
他頑劣地指了指自己的腦殼,低給她瞧。她忍不住用指尖點了一下,肉呼呼的。她喜歡他的隨和與健談,便講:
哦,我想起了小時候拜月亮婆婆的情景了。
你這么年輕,就開始回憶了?
年輕么我?
一仰頭,他喝光了手里的酒,咂巴著舌頭講,呵呵,那天你跟你女兒進門時,我以為是一對小閨蜜結伴來上課的。看不出來,你還真不像一位媽媽,不光是外表,主要是一種內在的氣質特那個,你懂的。我不喜歡這個年齡的女人事兒媽,整天咋咋呼呼,披頭散發,吞了一口雞毛的樣子。
我也不喜歡。她適時地將自己擇了出去,她當然不是。
很入畫,我指的是你!
是么?
我快忙瘋了,創作有一搭沒一搭的,撂荒了許久,心里抓狂。他很坦蕩,像月光一般平鋪直敘,又講,等這一茬考完后,興許我可以過過癮吧。
可以的話,我來給你做模特?她提議。
求之不得!
哦,這是個口頭約定,我會兌現的。
等孩子開學吧,但愿我不辱使命,幫她跨過這一道門檻。——他講。他的杯子空了,但盛滿了月色,幾乎快溢了出來。
這天下午,她是被一只水鳥驚醒的。
她抽搐了一下,忙從桌案上爬起來,這才發覺自己睡死過去了。睡了多久,她毫無把握,但窗外的日影西移了,一只水鳥撲扇著翅膀,溜出了門。她惺忪不堪。她看見鏡中的自己亂糟糟的,臉頰有壓痕,嘴角帶口水,跟垃圾婆好有一比。況且,她還睡出了一身臭汗,腋下和腹部濕漉漉的。她不敢吱聲,塑起姿勢,盡量保持著先前的樣子。空氣靜謐,世事安詳,她以為他正躲在畫架后在運筆,在勾勒,在著色,她迅速恢復了這個角色應有的擔當。
糟糕的是,她打了一個嗝兒,又一個嗝兒,酒氣熏天,原來是擦瓦鬧的。她一邊用胳膊格開了污濁之氣,一邊嚷嚷說,對不起,真對不起!
但四周闃寂,并沒有原諒她的聲音反饋回來。
她有些發憷,一屁股離開了錦凳,沖到了畫架前,卻沒看見他。—— 一只玻璃碗內栽滿了煙蒂,酒盅里尚存殘酒,一根鉛筆削到了一半,調色板上干干凈凈。要命的是,畫紙上只打了一個簡單的輪廓,像她,也不像她,反正像世上的所有人也不一定。她悔死了,內疚連連,不由得憎惡起了自己:頭發像隔夜的泡面,金魚眼,薄唇,額皺,裙子上邋里邋遢的,半老徐娘一個。她還猜,自己流著口水,像個吃貨他媽似的趴在桌子上,庸俗,次品,不上檔次。他一準兒作嘔了,應該出去刷了十幾遍牙吧。她的情緒壞極了。她怕他驀地闖進來,看見自己的真相,忙抬起胳膊揩了一下眼睛中的液體。
這時,她才發現了畫架一角上的貼紙。
他留了言,卻沒有時間點,只講:你睡吧,我得趕緊上一趟山,回見!登時,她眉尖上挑,嘻然一樂,覺得剛才的說辭都大驚小怪,自己也太難為自己了喲。這一剎,她松弛了下來。
她在門外的桌子上攥起一枚蘋果,一嘴下去,哎喲,快酸死嘍。
庭院空曠,先前的水鳥們不知所終,但柿子樹的高大陰影落下來,遮蔽了天光,讓她無心去計較幾點幾分,眼前是什么時辰。她像個女主人似的,悠閑地踱起了步,這里踅摸一番,那里探看幾眼。她發覺有一種廣大的靜謐包圍著她,靜謐是秋天饋贈的,秋天是個貴人。
院落呈“凹”字型,正屋便是畫室,除了畫架還是畫架,地上凌亂地堆滿了小板凳,仿佛下課的鈴聲剛停,孩子們都瘋跑了出去。左手是衛生間,帶抽水馬桶,相鄰的隔壁是洗澡室,有大功率的史密斯;右手則是一個大套間,外室的地上儲藏了許多的畫作,層層疊疊,每一幅都被白皮布包裹著,很是精心。她踮腳進去,站在內室門前,先聽了聽,沒什么動靜,遂大方地敲了敲門,徑自推開了。哦,這是臥室!
一仰頭,她登時僵住了,仿佛有一枚特大號的釘子,釘住了她。
她看見了女兒。
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唐突地撲了進去,一跨步跳上了床,拽住墻頭上的一只畫框,火眼金睛地細察起來。——沒錯兒!千真萬確,如假包換,打死她也不會認錯自己的孩子。哦,天哪!跟照片一模一樣,纖毫畢現,如果不是畫面縮小了尺寸,她真想一把摟住女兒,埋在懷里,仔細問個究竟。她慌了。她一用勁,就將晚報大小的畫框扯了下來,端在眼前。
女兒裸體,正站在這幅油畫中,雙臂舉在腦后,像兩個胳膊的觀音。而背景黢黑,是一道幕布,仿佛天鵝絨的質地,將女兒往前推,凸顯出來。
她開始激動,心臟像一臺微型馬達,放肆地工作起來。——女兒胴體玉色,乳尖粉紅,腋下和恥骨間的毛發蓬亂著,肚腹、雙腿和胸脯上的一叢叢靜脈像青韭似的,呼之欲出,歷歷可梳。她認得女兒,她的嬰兒期、稚童期與少女時代,她和女兒一同洗過澡,互相搓過背,又在一個被窩里膩歪過,還私下里認真指導過女兒如何對付初潮,以及每一月的例事。怎么了?她喃喃發問,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讓女兒跑到了這一幅木頭框子里,竟站在了一個男人的床頭上?
她使勁想,拼命猜,也沒想出一個確鑿的答案來。
沒了轍,她貼在框子上,又嗅又聞,卻沒找見女兒以前的那一股奶香味,那一陣少女特有的體息,那一絲應該從頭發里散發出的汗腥氣。相反,她差不多快被濃烈的油彩氣息給嗆死了,窒息住了。后來,她終于猜中了,一定是這一層該死的油彩禁錮了孩子,鎖閉了女兒,令她遁逃不得,像一只可憐的籠中鳥似的,巴兮兮地盯望著媽媽,連呼求聲都凝固了。——念想至此,她一下子惱了,牙關里埋了炸彈似的,用指甲皮開始摳,沿著輪廓線往下來剜。
幸好,她看見了一只美工刀,迅速將“女兒”裁切了下來。
出了屋,她看見一陣強風刮過,將庭院中的柿子樹壓了下去,又反彈上來。一瞬間,天空搖晃,將西斜的日光弄得很亂,地上的光斑抱頭鼠竄。她這才發覺時間不早了,傍晚將至。
她將渾身油彩的“女兒”折疊起來,裝進了坤包,簌簌簌地閃身下山。
尾 聲
“拜托,你已經吃了三碗了!”他講。
“還餓。”
“嗨!這會吃出毛病來的,這是泡面,里頭有防腐劑的。”即便他哀求再三,她還是招手叫來了女店員,請她再泡一碗面,開水一定要淹過面塊,料包不能少,統統倒進去。他無奈地講,“好吧好吧,這可是最后一碗了,再多一碗的話,我絕不答應。”
她撩起一筷子熱面條,邊吹邊問,“你吃了么?你早就來火車站等我了?”
“提前兩小時吧,反正也沒什么行李。”
“我怕趕不上!”
他看了看腕子,從容地講,“富余半小時,夠你吃干喝凈的了。呵呵,在家時,你連泡面看都不看,現在卻像餓死鬼轉世來的,吃得這么香。對了,你花一整天跑去分校,肯定見識了女兒軍訓時的苦,你這下死心了吧?”
“能加一根雙匯么,茶葉蛋也行?”她問。
“不行!”
“哦,不行就算了。”
站前廣場上亂得像一鍋粥,酷暑如鍋蓋,捂在了頭頂上,愈加像一只瘋狂的高壓鍋。距小賣鋪不遠,兩支隊伍烏泱泱地排起了長龍,羊群般地麇集著,頂頭的一塊牌子上寫著:石河子拾棉花,另一塊卻是:庫爾勒拾棉花。——她擦完嘴,拉開了坤包,卻連一毛的零錢也沒找見,遂悻悻地望向丈夫。其實他早付了賬,一碗十塊,挺宰人的。他得意地撇了撇嘴,示意了一下進站口的方向,率先拉上箱子,徑直走了。
她倒也不急,從包里拿出一塊畫紙,慢慢打開,看了看女兒。“女兒”還是老樣子,只不過身上有一點點折痕,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光中模糊不少。她重新疊起來,仔細放進了錢夾子的內層,扣上了拉鏈。
發車的那一瞬,兩口子并未回到鋪位上去,而是站在車門邊,一左一右,不舍地盯望著玻璃窗外的暮色。暮色從高山上緩慢地滑下來,彷如鉛灰色的雪崩。這時,鈴聲打響了,列車抽搐了一下,開始啟動。
“終于開學了。”他講。
“開了!”
“呃,現在應該是晚自習的時間吧。”他喜歡看表。
十分鐘后,列車駛出了一條隧洞,玻璃窗外陡然一亮。她偎在車門上,仔細辨識了一番外面的亮光,很密集,也很耀眼,星星點點的。她問:
“那是什么?”
“黃河吧,河水在反光。”
他拔長脖子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