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文,王玉婷
(1.重慶工商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0067;2.重慶郵電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0065)
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84條規定:“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可以予以強制醫療?!边@一規定彌補了長期以來我國強制醫療程序的缺失,也使得我國對精神病人的人權保護有法可依,是我國法治進步的表現。自這一法律規定實施以來,強制醫療程序在實踐中的問題逐漸顯露,本文擬從精神病人強制醫療價值追求的角度出發,對實踐中的突出問題進行探討。
19世紀后期,隨著世界精神醫學和刑法學的不斷發展,各國在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精神病人免除其刑事責任能力上達成共識。各國對這類精神病人的法律規定有兩種,一是由司法機關決定將精神病人送至犯罪精神病院進行關押;二是由司法機關決定將其送至普通精神病院。到20世紀,許多國家都設置了犯罪精神病院,將觸犯刑法的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強制收容于犯罪精神病院。[1]20紀下半葉,隨著精神醫學的發展,在對無責任能力的精神障礙人的強制收容中,更多地強調治療和醫學控制,強制醫療的概念取代了強制收容的概念。[2]
在我國,所謂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是指在刑事訴訟第一審程序中,針對在無刑事責任能力、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狀態下實施了犯罪行為,①或者在實施犯罪后因患有精神疾病而失去辨認及控制能力,難以判處執行刑罰的精神病人,經人民檢察院申請,人民法院決定,對其是否適用強制醫療措施的一項特別程序。[3]
由于患有精神疾病的原因,精神病人肇事肇禍時,不能認識和控制自己的行為,經常會對他人或社會造成危害,精神病人實施肇事肇禍行為時具有以下幾方面的特征:
1.暴力性
根據有關統計,肇禍精神病人的犯罪多數是殺人、傷害等暴力危害行為,手段非常殘忍,對被害人的傷害情節比較嚴重,有的可能僅僅是因為生活中的一點小事便會引發肇禍精神病人的報復行為。以陜西邱興華案為例,邱興華用刀斧砍死10名被害人,一名還被其割去雙眼,掏出心、肺煎炒。
2.目標隨機性
相比較普通犯罪的犯罪目標的特定性,精神病人由于自身疾病的不可預測和不穩定性導致了其犯罪目標的隨機性。例如江蘇省泰興市泰興鎮中心幼兒園發生的徐玉元持刀行兇事件,砍傷32人;廣東省雷州市發生校園襲擊案造成18名小學生受傷;福建省南平市鄭民生持刀襲擊小學生造成8死5傷。這些精神病人社會危害性大并且具有無法預知性,使得對他們的控制和預測無所適從,易成為社會安定中極為危險的不穩定因素。
3.多次反復性
在偵查機關偵破案件和抓獲危害行為實施者之間這段時間,如果精神病人的家屬或社會又未盡到看護義務,肇事肇禍精神病人極有可能再次甚至多次實施犯罪行為。
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84條規定:“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可以予以強制醫療。”這一規定彌補了長期以來我國強制醫療程序的缺失。該規定主要體現了如下兩方面的價值:
最早提出社會防衛理論的刑事社會學派的學者菲利主張:“合法判決的目的不是確定犯人的不可確定的道義責任,也不是將刑法典中的條文非個別化地適應于該犯罪,而是將最合適于犯罪人的法律按照犯罪人所表現出來的或多或少的生理的和心理的反社會性加以適用?!盵4]在菲利主張的基礎上,刑事社會學派的學者們提出了以社會防衛為中心的保安處分理論。保安處分具體是指以犯罪反復的危險性為基礎,為了社會的保安,作為對刑罰的補充由法院宣告的強制處分。[5]結合我國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我國對精神病人實施的強制醫療程序,其性質就屬于保安處分,具有社會防衛價值。
從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84條的規定可知,對肇事肇禍精神病人實施強制醫療的前提條件是: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他人人身安全,經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對肇事肇禍的精神病人予以強制醫療,既可使他們的疾病得以醫治,又可保障社會的公共安全,從而實現社會防衛價值。
2013年實施的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歷史性地將“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了總則第二條,突顯了人權保障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重要性。而強制醫療程序的適用,最為基本的要求就是要保證需要被治療的精神病人得到醫院的治療,而不需要被治療的人員不被強制治療。雖然強制醫療對精神病患者的人身自由予以限制,但它的目的在于運用社會公共資源為精神病患者進行治療,從而使其遠離疾病的困擾并回歸正常社會。
盡管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精神病人強制醫療在法律上的空白,但該法實施以來,發揮自身優勢的同時也凸顯其自身的不足之處。具體表現在:
根據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精神病人刑事強制醫療程序的適用對象必須是已肇禍的精神病人。而對于以下精神病人不適用:一是對于犯罪后患有精神病的人;二是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的價值之一是追求社會防衛的功能,這兩類精神病人未能被納入強制醫療體系中,又由于精神病人肇事肇禍的行為特征的暴力性、目標隨機性、多次反復性,在其精神疾病得不到控制的情況下,對他人、對社會就像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有引爆的可能,這就加劇了社會的不穩定因素,難以達到社會防衛的功能。
1.如何適用臨時性保護約束措施,法律規定籠統模糊
《刑事訴訟法》規定,在對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啟動前,公安機關有權對實施暴力的精神病人采取臨時性保護約束措施,但是什么是約束性措施,對不同的精神病人如何適用,期限是多久,這些都很籠統,不便于司法實踐的具體操作。
2.未建立專家人民陪審員制度
《刑事訴訟法》192條第2款規定:“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边@一規定有利于訴訟雙方當事人對鑒定意見進行當面質證。《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第1款規定,人民法院對精神病人強制醫療案件的審判組織形式是以合議庭的方式進行審理,但是,由于精神病人屬于特殊的適用對象,對精神病人強制醫療案件的審理,不僅涉及司法認定還包括精神鑒定,顯然適用于普通案件的人民陪審員恐難擔此重任,而我國法律并未明確規定建立具有精神疾病方面的專家人民陪審員制度。
3.權利救濟難以得到保障
《刑事訴訟法》第287條第2款規定:“人民法院經審理,對于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符合強制醫療條件的,應當在一個月以內作出強制醫療的決定。被決定強制醫療的人、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對強制醫療決定不服的,可以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復議?!边@一規定雖明確了強制醫療的決定期限及被強制醫療者的申請復議權,但是,法律卻并未給予行為人上訴權和檢察院的抗訴權,這就使得被告人或被申請人的訴訟救濟難以得到保障。[6]
此外,即使是對行為人的復議申請權,法律也未規定審理期限是多長,應在何時作出復議申請決定,而在復議期間對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并未中止執行,這就使得被強制醫療的精神病人,在復議決定作出前會被一直關押,其合法權利同樣難以得到保障。
4.司法鑒定結論五花八門
由《刑事訴訟法》第284條規定可知,對被申請的精神病人實施強制醫療的必要條件之一是“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也就是說,司法鑒定機構對精神病人所出的鑒定結論是實施強制醫療的前提條件。而對于“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程序,從整體上來說,就包括兩個過程:精神醫學鑒定和司法判定”。[7]
如何認定精神病人在實施犯罪的過程中是否具有法律規定的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狀態呢?在司法實踐中,不同的司法鑒定中心,往往得出不同的鑒定結論,而面對不一致的鑒定結論,人民法院很難做出正確的判斷,分不清楚那個更準確,這就嚴重影響了司法鑒定結論在開啟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中的關鍵地位。
《刑事訴訟法》第288條規定,對不具有人身危險性,不需要強制醫療的精神病人解除強制醫療。這就引出了被強制治療的精神病人的最終歸宿:一種是回歸社會,而這只限于經過強制醫療后,不具有人身危害性的精神病人;另一種歸宿不言自明,就是長期接受強制醫療,長期居住在強制醫療機構。但是強制醫療的終極目的是通過治療引導精神病人回歸社會。但是在實踐中如何呢?某精神病院情況表明,該院精神病人治療平均住院時間為6年,長則20余年。[8]
除了精神病人自身疾病的原因以外,造成肇事肇禍精神病人出院難的原因有以下三個:一是心理原因。肇事肇禍精神病人,因為入院前的行為曾給他們的家屬造成過巨大的心理傷害,有的甚至是將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殺死,結果往往造成這類精神病人家屬與其反目成仇拒絕接病人出院。二是經濟原因。家屬擔心病人出院后會增加自己的經濟負擔,不愿接病人出院。三是法律責任。由于肇事肇禍精神病人隨時會發病而再次肇事肇禍,致使監護人(病人的家屬)因未盡到監護責任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和賠償責任,所以病人的家屬不愿接其出院。
其一,應當把犯罪后患精神病,并具有危險性的精神病人納入強制醫療范圍,這既有助于盡快消除或緩解其病情,使得訴訟活動能夠繼續進行,又可以避免其對社會造成危害,從而起到社會防衛的目的。
其二,也應當把限制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擴大到強制醫療的隊伍中來,在監獄里由于條件的限制,使得限制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療,進而影響對此類精神病人的改造。因此,應當對其先實行強制醫療,治療完成后再繼續對其實施刑罰。
擴大強制醫療適用范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精神病人的社會危害性,也體現了我國社會主義國家的人道主義精神。
1.補充、說明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限制條件
我國臺灣地區的《精神衛生法》第四十二條規定:“緊急安置期間,不得逾五日,并應注意嚴重病人權益之保護及進行必要之治療?!贝箨懣梢詫Υ思右越梃b,因為強制醫療是對公民人身自由的限制,涉及基本人權保障,為了保證精神病人不被非法變相拘禁,筆者建議我國法律應該在保護性約束措施的限制條件上作出相關的補充規定和說明。[9]
2.建立專家陪審員制度
鑒于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的特殊性,對強制醫療程序的審查也不能等同于一般的刑事責任,應該重點放在對被申請人的人身危險性和有無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審查,但是,因法官無精神病學方面的專業知識,他只能求助于鑒定人,鑒定人在給出鑒定意見后,又將該鑒定意見拿給法官審查核實。[10]這就造成了外行的法官審查鑒定意見的怪圈,而讓出對專業問題的裁判權,法官就成了鑒定人的一個無助的執行機關。[11]對此,精神病醫學專家最有話語權,在必要情況下,吸納精神病醫學專家作為人民陪審員成員,在強制醫療審理的過程中為法官提供專業意見,更有利于對案件的準確判斷和對是否實行強制醫療決定的準確作出,也是加強精神病人權利保護的重要表現。
3.實現權利救濟的途徑
一是建立精神病人強制醫療上訴程序。比如英國法律規定,精神障礙者如果不服強制醫療決定,可提起上訴,“如果對醫生批準進行的繼續羈押的決定不服,他可以向一個精神健康審查法庭提出申請,法庭可能指令將其釋放”。[12]日本法律規定,如果不服住院決定,“可以向高等法院提出不服申請(上訴),而且可以進一步向最高法院提出再次上訴,實際上訴約占總數的12%,對處理決定是否恰當有一個約束機制,體現出司法的優越性”。[13]我國也可以借鑒英國、日本的立法經驗,在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中設置上訴程序,以有效實現被強制醫療精神病人的權利救濟。
二是明確有關審限及復議決定的時限。由于新《刑事訴訟法》第287條并沒有明確復議的相關審限,也沒有對復議決定作出的期限加以規定。這種籠統的法律規定,只能使得被申請強制醫療的精神病人處于不確定的關押狀態,不利于被申請強制醫療的精神病人的權利救濟。因此,應出臺相關法律,對復議審限及復議時限予以明確。
4.引入獨立機構作為復核機關
為了解決司法鑒定結論權威性尷尬的局面,應當引入獨立機構作為復核機關,可以參照臺灣地區的做法,由精神疾病的??漆t師、護理師、職能治療師、心理師、社會工作師、病人權益促進團體代表、法律專家及其它相關專業人士組成精神衛生審查委員會,對精神病院的診斷不服的,通過此類審查委員會得到復審的機會。
我國法律對一些精神病人所進行的強制醫療,最終目的是通過治療幫助他們重返社會,而不是剝奪、限制他們的人身自由。根據實踐中出現的問題,我們應該從以下兩方面努力:一方面在經費問題上,國家應該成立專項資金,加大對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的投入,保障強制醫療程序在社會實踐中的順利實施。這樣能夠更好地保障社會公眾的安全,同時也是國家建設和諧社會的重要責任體現;另一方面,要明確家屬的責任,要求其家屬配合并支持對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允許家屬定期看望接受治療的精神病人,以利于精神病人康復。同時,我們要加強宣傳工作,取得社會組織、志愿者團體和基層群眾組織的支持和幫助,為精神病人康復后重返社會創造條件。
總體來說,精神病人強制醫療制度的完善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每一項法律制度都有與之相適應的社會現實基礎,其改革與完善也不可能一步到位,需要循序漸進。由于精神病人的特殊性,這就要求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肩負著社會防衛和人權保障的雙重任務。如何做到二者的平衡,也將是一個不斷實踐和探索的過程。
注釋:
①此處所指犯罪行為,是指行為人實施了刑法所禁止之行為,客觀上符合刑法分則關于個罪的構成要件所要求的客觀方面,但因被告人無刑事責任能力或受審、受刑能力而無法在法律上宣告其無罪。
參考文獻:
[1]黃麗勤.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190.
[2]劉白駒.精神障礙與犯罪(下) [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822.
[3]王宗光,楊坤.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研究[J].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11,(11):30.
[4][意]菲利.犯罪社會學[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234.
[5]馬昌主編.近代西方刑法學史[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165.
[6]李偉.精神病人刑事強制醫療制度研究[J]. 中州學刊,2012,(3) :97.
[7]劉白駒.精神障礙與犯罪 [M].北京: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266.
[8]李云青.公安部門送往精神病院精神病患者社會危害分析及護理干預[J].中國醫藥指南,2010,(28).
[9]張文婷.精神病人強制醫療制度比較研究[J].沈陽工程學院學報,2010,( 1) : 72-76.
[10]陳如超,馬兵.中國法庭審判中的專家陪審員制度研究[J].湖南社會科學,2011,(02).
[11]朱富美.科學鑒定與刑事偵查[M].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6.28.
[12]約翰·斯普萊克.英國刑事訴訟程序[M].徐美君,楊立濤,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618.
[13]鶴見隆彥.精神障礙者危險行為( 犯罪行為) 的預防對策——醫療觀察制度下心神喪失者的處遇[A].王牧,張凌.中日犯罪學之比較研究[C].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11. 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