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東方主義視野下的《灶神之妻》

王小燕

(福建中醫(yī)藥大學(xué) 管理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譚恩美在1989年發(fā)表了第一部小說《喜福會》(TheJoyLuckClub)之后，1991年又發(fā)表了第二部小說《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這部小說雖然沒有《喜福會》那樣倍受追捧，但也好評連連：《星期日電報》評論“譚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她把那些不為我們熟知的色彩、氣味、味道和風(fēng)景編制成令人目眩的網(wǎng)”；[1]《每日郵報》則評論稱“《灶神之妻》中最吸引人的不僅在于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故事情節(jié)，而且在于關(guān)于中國的生活和傳統(tǒng)的細節(jié)描寫”；[2]《今日美國》也說“不同的聲音使這本書串聯(lián)起來，充滿細節(jié)的描寫使讀者好似立足于另一個世界”。[3]從評論可以看出，媒體和讀者似乎關(guān)注的是一個充滿異國情調(diào)、神秘色彩和與西方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的中國。

《灶神之妻》的主人公溫妮(江韋麗)出身豪門，是父親第二個太太的女兒。因為母親的出走她被寄養(yǎng)在叔叔家。長久以來缺少關(guān)愛的她在18歲那年嫁給了文福。婚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是個性格暴戾、自私貪婪、索求無度且毫無道德感和責(zé)任感的人，她跟隨入伍的丈夫穿行于戰(zhàn)時的中國多年，在自己的三個孩子相繼夭折后，她毅然決然地離婚并且嫁給了美籍華人吉米·路易，最終贏得幸福。這部小說沿襲了譚氏寫作的諸多風(fēng)格和特點，例如母女關(guān)系以講故事的形式展開來化解兩代人之間的文化隔閡；書中對于中國的風(fēng)土人情、飲食、鬼故事、陰陽、婚姻、算命、迷信、節(jié)日傳統(tǒng)等有著大量的充滿東方主義色彩的描寫，在讀者面前展開的是一幅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幻境與現(xiàn)實、記憶與幻想的神奇畫卷。不難看出，《灶神之妻》中的“他者”中國形象是吸引讀者的一大亮點，這部小說具有濃厚的東方主義色彩。

什么是東方主義？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在1978年發(fā)表的著作《東方學(xué)》(Orientalism)里清晰表達了這一概念。東方主義被視為一種根據(jù)東方在西方經(jīng)驗的位置而處理、協(xié)調(diào)東方的方式。在這個方式里東方被包含在歐洲物質(zhì)文明和文化中，是歐洲得以建立的他者。對于歐洲而言，東方既不是自然存在也不是歐洲的純粹虛構(gòu)。東方主義是一種被認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論和實踐體系，不可能拋開漫長歷史累積下的物質(zhì)層面的內(nèi)容而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講東方主義就是指東方的一些本質(zhì)性的東西的集合體：東方的專制主義傾向，異常的精神狀態(tài)，其習(xí)慣的不準確，落后等。”[4]

一、譚恩美與中國文化

譚恩美作為已經(jīng)融入美國主流文化的華裔女作家，具有濃厚的中國情結(jié)。母女關(guān)系、家庭關(guān)系、親情血緣和華裔婦女的社會地位是她創(chuàng)作的焦點。她雖長著東方的臉，卻擁有西方的眼。她在很多場合一再強調(diào)自己是美國人。與趙建秀、黃哲倫等有著強烈民族文化使命感的作家不同，譚恩美似乎更加注重文學(xué)作品的美學(xué)功能，不愿添加更多的社會和政治功能于作品中。譚恩美在一次訪談中說：“迫使作家肩負代表一種文化的職責(zé)是沉重的負擔(dān)，一些作家他們的小說并不是指向某一特定的人群，他們只是在寫一個故事而已。”[5]

譚恩美對于中國和中國文化到底了解多少？單從這部小說里我們便可探知一二。關(guān)于主人公溫妮和花生之間親密關(guān)系的描寫，譚恩美用到“糖姐”(sweet sister)一詞，這顯然是作者將“糖”和“堂”混淆不清的結(jié)果。當溫妮和胡蘭討論牛郎織女的故事的時候，溫妮糾正胡蘭說“織女是灶神的七個女兒之一”。[6]顯然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呐＠煽椗墓适略谶@里又有了一次篡改。織女是玉皇大帝的最小的七女兒，在這里怎么變成了灶神的女兒。作者沒有向讀者解釋清楚，傳達出正確的信息，她改編了中國神話。當溫妮向女兒描述自己跟胡蘭一度關(guān)系很差的時候，她用到了“四分五裂”(four splits and five cracks)一詞。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四分五裂”一詞意思是“不完整，不集中，不團結(jié)，不統(tǒng)一”[7]。此詞來源于《戰(zhàn)國策》。《戰(zhàn)國策·魏策一》：“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曰：‘魏南與楚而不與齊，則齊攻其東；東與齊而不與趙，則趙攻其北；不合于韓，是韓攻其西；不親于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8]根據(jù)釋義，我們知道在中國文化里人們不用這樣的詞語來描寫兩個人的關(guān)系的破裂。顯然譚恩美的用詞不夠確切。但是對于缺少中國文化知識的西方讀者而言，譚恩美的書寫是可信的、真實的。因為她有著華人身份和特有的中國文化淵源，她是代表來自內(nèi)部的聲音。《灶神之妻》甚至被有些人認為是中國歷史及社會學(xué)的教科書。“從背景中……我們更加認識了中國社會媒妁之言婚姻的本質(zhì)及原配夫人和姨太太之間相處的情形。讀這本書就像是被邀請到一間堆滿舊物的房間內(nèi)，有機會一睹其往日的風(fēng)采。我們了解到在美國的中國社會是如何發(fā)展的……譚恩美給了我們一把鑰匙去開一扇緊鎖的門。”[9]但是，她的書寫的真實性是值得商榷的。恰恰相反，因為她的特殊身份以及書寫的特殊內(nèi)容掩蓋了她書寫的非真確性。

黃秀玲在《“糖姐”：試論譚恩美現(xiàn)象》一文中指出：“譚恩美透過她所擔(dān)任的文化詮釋及文化認同的角色成功地吸引了這些讀者。從表面上看，譚恩美的角色具有真確性的權(quán)威——雖然她對中國事物的認識是在美國生長的華裔經(jīng)過多重中介以后的產(chǎn)物。”[10]顯然讀者不會考究這些細節(jié)的真確性，因為類似的描述并不影響譚恩美令人欲罷不能的敘事技巧或是整個故事幽默風(fēng)趣的編排。其實作者也大可不必這樣濃墨重彩的把這些細節(jié)介紹出來？但是它們的確有著特殊的功用，當溫妮用英語向女兒解釋時，讀者也有了一個了解異質(zhì)文化的機會，而且是符合他們審美情趣和取向的異質(zhì)文化。他們關(guān)注的是異質(zhì)文化的“他者”形象能讓他們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去閱讀。而女兒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美國化的女兒實際上是主流讀者群的替身”。[11]

趙建秀對此進行了批評：“湯婷婷、雷祖威、譚恩美是有史以來所有種族中第一批，也無疑是亞洲種族中第一批敢于篡改最廣為人知的亞洲文學(xué)和知識體系用以偽造一批知名作品的作家。為了讓他們的偽造合法化，他們又不得不偽造所有的亞裔美國歷史和文學(xué)，并辯解說在美國定居了多年的中國移民已然失去了與中國的聯(lián)系，預(yù)示他們結(jié)合自己殘缺的記憶與新的體驗寫出傳統(tǒng)故事的新版本。歷史的這個版本是他們對(中國人在西方人眼中的)固定形象(stereotype)的助長。”[12]一再篡改的中國文化失去了其原本的質(zhì)感。但是陸薇認為：“對民族文化在異質(zhì)文化中有目的改寫實際上打開了民族文化封閉系統(tǒng)，使靜止、固定的文化系統(tǒng)開始進入流動的循環(huán)。這不但不會妨礙它的民族文化在異國的傳播和發(fā)展，而且會有助于民族文化在異質(zhì)文化的語境中得以不斷的繁衍生息。”[13]如果這樣的改寫是在民族文化交流中自然而然的發(fā)展，客觀的改寫，對于民族文化的發(fā)展是有益的。對于作家來說，如果帶有目的性的改寫民族文化、歪曲事實以博得讀者目光，民族文化肯定會失去其原初性和本真性。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民族文化被異邦族群所接受，這樣的文化也只能在異國形成一種文化偏見，從而對其元文化帶來災(zāi)難。

二、“他者”中國

(一)貧窮、落后、閉塞

小說《灶神之妻》以倒敘的方式回憶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的中國，在溫妮的眼里那時的中國是野蠻的、落后的、無任何長處可言。而這種描述恰恰迎合了西方讀者認為“他者”東方和中國“貧窮、落后、閉塞、愚昧”的成見。當溫妮告訴自己的女兒她所居住的那個島上的人幾乎每一家都很窮，而且大家認為這樣一富百窮的狀態(tài)是命運的安排，是理所當然的。讀者會認為中國人喜歡認命，骨子里就有著這樣的氣質(zhì)。而且她一再強調(diào)“這就是中國”。[14]當溫妮“逃難”經(jīng)過貴陽時，不得不住進一個旅館。她說“我告訴你吧，太可怕了，那兒旅館簡陋又骯臟。我問浴室在哪兒，她們回答‘外面’。原來她們說的外面，真的就是外面！野地里一個非常臟的地方，大家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方便”。[15]讀者不僅看到了中國的臟、亂、差，更加關(guān)注到了中國人的生活習(xí)慣——在大庭廣眾之下如廁。他們也許會想“難道中國人都沒有羞恥心嗎？”這大概就是東方主義想達到的一種效果吧。我們再看看溫妮對昆明的一個湖的描述：“聽說這個湖看上去很美，也許曾經(jīng)是這樣。可我看到，城里最窮的窮人全在這兒洗澡、洗衣服，還干一些說不出口的事情。”[16]這說不出口的事情到底是什么？讀者的胃口一再被吊起，當然是以異化中國形象為代價的。

當江韋麗一行人經(jīng)過長沙的時候，她這樣描述：“這就是你們美國人經(jīng)常在電影里看到的中國——貧窮的鄉(xiāng)野，人們戴著帽子來遮陽。”[17]“一路走來，我們經(jīng)過了各個不同部落民族，他們頂著骯臟的帽子在頭頂。”[18]譚恩美的這些描述似乎是在為美國媒體提供證言——美國媒體忠實地再現(xiàn)了中國的落后。諸如此類的描述，使得中國和中國人被一再異化成了他者形象。作者還通過溫妮之口將東西方作了比較：“那時的中國不像美國——自由、自強、獨立思考、做你想做的，違背你的母親。”[19]作者借他人之口表達了對落后、封閉、骯臟中國的厭惡和唾棄，而對于美國的自由、富有生氣的則贊美有加。“我們也不抱怨很多，中國人知道怎樣適應(yīng)任何一種事物……你應(yīng)該慶幸你出生在這個國家。”[20]華人“模范”民族的形象再一次得到很好的印證——從不抱怨，知道適應(yīng)。在譚恩美的描述中，被消解又被重構(gòu)的想象性的東方成為驗證西方自身強大的“他者”，并將一種“虛構(gòu)東方”形象反過來強加于東方，將東方納入西方中心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西方無疑是先進的、自由的、理性的，而東方是落后的、封建的、愚昧的。這樣的對比更加凸顯了西方世界無可爭議的優(yōu)越性，也使譚氏的讀者帶有強烈的文化優(yōu)越感去閱讀這部小說。

(二)謎、謠言、鬼故事

與譚恩美的其它小說相似，《灶神之妻》這部小說充滿了迷幻色彩，包括很多未解之謎、謠言和鬼故事。在譚恩美的另外一部小說《百感神秘》里，鄺借尸還魂、給奧利維亞講鬼故事、用神秘百感挽救了奧利維亞與西蒙瀕臨破裂的婚姻、她有著不可思議的祛除病痛的能力等。這些都是與科學(xué)和理性不相容的。而在《灶神之妻》開始部分，作者就給讀者設(shè)定了一個謎，是關(guān)于溫妮的母親。她到底是跟人私奔、離家出走，還是死去了？我們不得而知。“就這樣我的母親成了一個謎，每一段流言蜚語都讓我腦子有了另外的未解之問題。如果她死去了，為什么沒有葬禮?如果她還活著為什么不回來找我？如果她離家出走了，那她去了什么地方呢？”[21]并且給讀者這樣一種印象：中國人似乎有一種特異的傳播流言、謊言、笑話的能力。雖然對于母親的去向沒有定論，但是這并不妨礙人們把這位消失的二太太作為茶余飯后消遣的談資。“仍然，他們談?wù)撝Ｋ麄兌颊務(wù)摗ɡ蠇鹉铮聥鹉铮迨搴退麄兊呐笥选诤炔璧臅r候、吃飯的當口、午后小憩之后。很多年來我的母親成了可笑和惡劣的榜樣、可怕的秘密和羅曼蒂克的傳說”。[22]母親的去向固然成了一個謎和一個不確定性的事件，但是人們的談?wù)撌欠窀幼屛鞣阶x者覺得中國人的低俗可惡呢？

小說多次出現(xiàn)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中國人的房事被扭曲變異，以滿足西方讀者窺視東方的獵奇心理。故事講的是：有一個男子迷戀上了一個父母都不接受的女子，并且娶她為妻，原因是她有著特別的性技巧。后來男子在與女子行房事時昏死過去了，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身體怎么也不能和女子的身體分開。人們解釋說因為這個女子太“陰”了。讀者的好奇心和窺視欲再一次得到了滿足。西方世界往往認為，在東方人們有一些落后而奇怪的性觀念和性風(fēng)俗，而女性則是深受壓迫和欺凌的對象。另外還有一則故事有著異曲同工之效果，江韋麗14歲的女仆在被文福強奸之后，為了墮胎“她用土方法。從笤帚上抽取一根稻草戳進自己的子宮直到流血，可最后卻是血流不止”。[23]最后這個女孩因為墮胎而死去。這樣的事情讓中國讀者瞠目結(jié)舌，當然能博得西方讀者的眼球。當然這些事情不是江韋麗親眼所見，是謠言傳到了她的耳朵。第一個故事是花生聽叔叔跟朋友聊天的時候講到的，然后告訴了江韋麗。而第二個事情則是胡蘭告訴她的。她不得不把這些奇奇怪怪的中國人和中國人的事情告訴自己的女兒和西方讀者。

飛行員甘告訴江韋麗，自己曾經(jīng)看到過鬼魂，鬼魂告訴甘他會在甘24歲生日之前再次到來，而且說甘的死亡將會是沒有痛苦的死亡。為了讓甘相信，鬼魂預(yù)測了在甘生命結(jié)束之前還會發(fā)生的其它八件事。甘說“但是現(xiàn)在那八件鬼魂預(yù)測的事情都一一應(yīng)驗。我現(xiàn)在想第九件正在到來。還有四個月虎年就會到來。”[24]果然，甘在24歲之前犧牲了。鬼神之說向來是譚氏小說不可或缺的敘事手法。學(xué)者周蕾曾用“大金剛癥狀”作比喻：“第三世界是個像巨大怪物的原料生產(chǎn)地，其目的是為第一世界制造既有些娛樂價值，又可充實其精神生活的東西。”[25]母親的神秘去向、年輕夫婦的奇怪性行為還有14歲女孩的墮胎事件是流言還是謊言？還有鬼神之說的神秘似乎是中國人熱衷于傳播的內(nèi)容。就如賽義德所言：“精確與東方人的思維水火難容……歐洲人是縝密的推理者。……東方人對謊言有著頑固的癖好，他們‘渾渾噩噩，滿腹狐疑’，在任何方面都與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清晰、率直和高貴形成鮮明的對比。”[26]

三、“西方拯救東方”范式

儒家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在譚恩美的筆下也有了耐人尋味的比較。小說第五章溫妮說道：“我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都認為孔子是個智者善人。他令所有人看不起另一些人，而女人是最被看不起的！”[27]儒家文化歷史悠久，對中國社會、歷史、文化、思想和道德規(guī)范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他提出的“仁、義、禮、智、信”的社會規(guī)范，構(gòu)成了儒學(xué)體系的核心組成部分。但是三綱五常的社會規(guī)范對于在美國長大的譚恩美來說是不可思議的，認為儒家文化是禁錮女性思想和行動的枷鎖。所以她有著這樣的書寫：“我成長的過程中從來不能批評男人還有男人統(tǒng)治的社會，或者孔子，那個制造了如此社會的糟糕男人。”[28]溫妮的大嬸娘告訴她：“女孩子的眼睛從來不是用來讀書的，只能是做針線活。女孩子的耳朵從來不是用來聽想法的，只是聽命令。女孩子的嘴巴應(yīng)該小巧，幾乎不用，除了用來表達同意或者尋求同意。”[29]譚恩美的幾句話就對中國的儒家文化作了總結(jié)。固然儒家文化有其不可否認的弊端，但是儒家文化又是何等的博大精深，豈能以一言蔽之。在這里作者不是客觀、實在地描述儒家文化，而是有選擇、有目的地“剪輯”、“拼貼”、“重構(gòu)”東方文化。此時的中國是沉默的，儒家文化是失語的。就如陳愛敏在其《認同與疏離》一書中所言：“從文化的角度看，長期以來，東方一直處于西方強勢話語的包圍之中，東方不能言說自己，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東方處于被看的位置，聽任西方去描繪、敘述和重構(gòu)。”[30]而重構(gòu)的中國必然是符合西方利益的，已經(jīng)被異化了的中國。賽義德認為東方人連同被標上那些諸如落后、墮落、不開化名稱的民族一樣是在一個生物決定論和道德政治勸諭論的框架里被加以審視的。因此與西方權(quán)利話語和文化相比，東方文化具有強烈的異質(zhì)性。

相反，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在小說里被一再宣揚和贊美。溫妮的第二任丈夫是個美籍華人，他風(fēng)趣、幽默、機智、謙遜，具有紳士風(fēng)度。他深受中國女子的歡迎和喜愛，而他對溫妮的關(guān)照讓她受寵若驚。他風(fēng)度翩翩，在舞會上對于中國女子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尊重正是西方社會所崇尚的騎士精神的彰顯。“我不能說我從一開始就愛上了他，……但我得承認我饒有興趣地觀察他，和他與美國人在一起時輕松自如。……而我當時一定像個鄉(xiāng)下姑娘。這個美國人會怎么看我！”[31]我們可以看出江韋麗是自卑的，她被這個地地道道的、自信的美國人所深深吸引。其實，東方主義最大的破壞力就在于它在被描述被重構(gòu)的靈魂中注入了一種自卑情結(jié)，而這種自卑情結(jié)正是來自于本民族文化的“劣質(zhì)”或者“喪失”。儒家文化造就了江韋麗的順從、容忍、柔弱、謙卑的性格，也造就了她命運的不幸。這是個體的不幸，也是其成長文化的“劣質(zhì)”造成的。而從小就出生在美國，受著基督教文化浸染的吉米則是自信自如的。

另一方面，吉米的優(yōu)雅風(fēng)度和文福的無知輕狂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看得出來他急于表現(xiàn)他的舞姿。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其實他對跳舞一無所知”。[32]這里我們看到了一個東西方文化的二元對立：代表西方的吉米富有魅力、紳士風(fēng)度、有學(xué)識、尊敬女性；而代表東方的文福自私狹隘、性格暴虐、滿腹獸欲、毫無責(zé)任。文福帶給江韋麗的是無盡的災(zāi)難、痛苦、折磨，而吉米則拯救了溫妮，給了她幸福的生活、光明的未來。所有這些形成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西方來拯救東方。小說塑造的東方男子不是像文福那樣性欲膨脹的厭女狂，就是被“閹割”了的性無能(例如胡蘭的第一任丈夫家國)。正如美國媒體把東方女子描寫成“輕浮，淫蕩，溫順”的定型人物一樣，他們也把華人男子描寫成“是極其可愛的、充滿娘娘腔的民族……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陪襯白人男子漢的英雄氣概”。[33]而東方女人與東方男人相比要“‘好的多’，她們對西方男人來說至少是有吸引力的，這表現(xiàn)在她們‘具有異國情調(diào)’、‘柔弱’、‘溫順’，為了‘愛’甚至可以犧牲一切的‘高貴’品質(zhì)上。”[34]柔弱的、順從的江韋麗正完全符合西方讀者對于東方女性的期許——“她們通常是男性權(quán)利幻想的產(chǎn)物。她們代表著無休無止的欲望，她們或多或少是愚蠢的，最主要的是，她們甘愿犧牲”。[35]江韋麗在安靜的等待著白馬王子的解救。而“西方堅信東方從內(nèi)心深處需要被征服——因為女人沒有能力思考問題”。[36]

西方拯救東方不僅僅表現(xiàn)在基督教文化優(yōu)越于儒家文化，或者一個美國男子拯救江韋麗于水火給了她幸福的生活，而且表現(xiàn)在它高高在上救世主的姿態(tài)上。最有象征意義的莫過于吉米在舞會上給中國姑娘起名字。我想這是作者有意為之。“當然，他非常英俊，但他不像文福那樣縱容她們的示愛。他受歡迎的原因是他能給姑娘們起美國名字。”[37]誰具有不可爭議的命名權(quán)？當然是屬上階層和權(quán)利話語。在中國給新生兒命名是多么重要和隆重的事情啊。而具有命名權(quán)的一般是德高望重的祖、父輩或者位高權(quán)重的人物。長輩們會根據(jù)新生兒出生的時辰、命理、五行生克、陰陽、生肖、姓名卦理、讀音、字音字形、民俗傳統(tǒng)、族譜等小心翼翼地為新生兒起名。中國人對于起名的珍視和隆重不言而喻。因為名字代表著期許、命運、社會傳統(tǒng)、文化、美德等。而重新命名則寓意新的生命、新的未來。至少對江韋麗來說是這樣的，吉米給她的英文名字是Winnie，意思“win,win,win”。“我們將自己與名字認同，因而也將就自己與自己所歸屬的這個共同體認同”[38]。女主人公的名字從江韋麗改叫溫妮，是否意味著她對自己所屬的共同體新的選擇呢？是否意味著江韋麗戰(zhàn)勝父權(quán)統(tǒng)治的封建社會，獲得新生呢？從更深遠意義上，可以看成是西方拯救了東方，或者西方戰(zhàn)勝了東方范式的再現(xiàn)。

四、結(jié)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東方已經(jīng)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地理概念了，而變成了一個十足的社會學(xué)或政治學(xué)概念。它是用來指涉“與‘我們’(西方)不同的對象罷了”。其表現(xiàn)形式似乎更加隱蔽。譚恩美或許是受到了“隱蔽東方主義”的影響，但是其書寫卻是實實在在的“顯在東方主義”的體現(xiàn)。譚恩美筆下的舊中國是西方讀者想象中的中國。為了再現(xiàn)西方讀者的想象，譚恩美不遺余力地書寫了一個“他者”中國——落后、閉塞、愚昧、神秘、充滿謊言，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西方的民主、自由、文明、進步和理性。就這樣，“西方拯救東方”的范式再次成功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就書寫東方的作家而言，他們總是受西方權(quán)利話語的東方主義的影響，來強化有關(guān)東方、東方人的固有的和帶有偏見的觀念。他們的差異表現(xiàn)在寫作手法和風(fēng)格上，而極少表現(xiàn)在內(nèi)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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