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安
(中北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山西 太原030051)
小說的敘述過程中,隱含一個敘述者的角色[1]。敘述者的作用不僅在于架構虛構世界和客觀世界之間的橋梁,常常還暗含敘述中的客觀意識。《古船》敘事者在敘述距離①的安排上精巧微妙。開篇以史詩般的筆觸介紹了洼貍鎮的前身——古東萊子國,然后才轉入敘事主體——新時期洼貍鎮的發展。在時間的跨度體現一種浩大的視野。敘述者在敘事主體中不斷穿插人物回憶,對歷史背景進行補充。小說還安排了一些小插曲來突顯洼貍鎮的歷史,例如假借舊報紙上的新聞補述洼貍鎮“文革”時期經歷的苦難。
從秦漢時期起筆,縱橫千年的史觀基調展開敘述,讓讀者對洼貍鎮鎮史,特別是“文革”中的荒謬往事有客觀的理解。第三人稱的敘述幫助小說刻畫人物紛繁復雜的個人經歷,也為小說逐步揭露鎮史的歷史真相,捋清人物行為的內在動因打下基礎。這種統領全文的敘事在后文深入個體人物回憶性敘事前,為深化小說形式起到了先手作用。洼貍鎮新時期的發展,讓我們看到中國大時代浪潮進程中的諸多相似。諸多新鮮事物與“文革”時的荒唐事重合:新時期的技術突破與“大躍進”過程中的“放衛星”前后對比,使洼貍鎮的許多老人誤以為“文革”又來了。過去發生的歷史事件充當伏線,過往事件的錯位放置與小說所在的現實敘事一同發展,演繹著“文革”前后中國的鮮活動態。
小說在敘事中避免單一的視角,雖然全文以第三人稱敘述,但是在情結推進,特別是梳理洼貍鎮鎮史和人物回憶的過程中常有敘述視角的更迭。敘述的高度從俯視全局到細入個體自述,小說的敘述距離在不斷拉近與縮小中循環往復。然而小說在時間上非線性敘事是嚴格遵循事件發展的前后一致,沒有出現上下文的矛盾相左之處。個人回憶與洼貍鎮鎮史統一融洽,擺脫羅生門式真相的非確定性,在現代派風格中卻恪守現實主義的嚴謹。
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往往比第一人稱能為敘述帶來更多的現實感,其效果是使用第一人稱進行故事闡述所難以達到的[2]。小說運用第三人稱,不同的人物回憶補充洼貍鎮鎮史粗線條的敘事,特別地,在第十五章大哥抱樸和弟弟見素的對話里的“偽第一人稱”的使用,具有強烈的情感沖擊。第十五章的敘述中除了著筆于少量的環境渲染,幾乎全是兄弟兩人的對話。這種類第一人稱的敘述,闡明了見素對于場長趙多多莫名的仇恨,解釋了抱樸寡言少語患上“怯病”的根源。此章節通過對話對敘事主體的真相進行步步緊逼,虛構人物的內心糾結的根源得到坦白。
敘事主體的真相在各個章節之間通過不同人物的視角進行敘述。通過不同人物的各自立場編制敘事主體的全貌時,不可避免的會產生因立場的不同或者記憶的偏差造成的真相錯位,甚至陷入“羅生門”式的敘事圈套。我們可以看出敘述者力圖避免營造一個開放式的局面,于是第三人稱敘述的優勢在此處展現出來,擺脫“羅生門”機械式的全盤重復。
例如,母親小茴之死是糅雜在幾個不同事件中展示的,敘述者通過支配數個不同感情基調的側面展開敘事,雜糅不同節點中的回憶萃取完整事件的真相。
(1)隋迎之
敘述者通過回溯的筆法講述父親隋迎之在一次算命之后大受刺激。此后每日策馬外出,散盡家財,分送給鄉鎮的百姓。不假時日暴病而亡,母親隨之服毒自殺。
(2)隋抱樸
弟弟隋見素在母親的死亡事件發生之時尚不記事,所以見素心中的母親之死的事件真相是道聽途說的。然而大哥隋抱樸和他人口中對于小茴的死,都只是含糊其辭的形容為“自殺身亡”。
(3)趙多多
在敘述者大范圍補敘“文革”記事時,披露當時的革命團體荒謬而血腥的行徑。趙多多作為當年“無敵革命團”頭頭,在第無數次搜查隋家的時候,碰見不堪迫害準備服毒自殺的小茴,強迫小茴脫下“帶有資本主義毒荼”的衣服,要她死不安寧。在小茴不從之下,趙多多用剪刀連皮帶肉地絞下衣服,導致小茴慘死,并在尸體上撒尿。
敘述者先運用虛構人物的話強調“小茴服毒自殺是真的”,給小茴之死的真相下一個結論,壟斷讀者的想象空間,使讀者和案發時年幼無記憶的弟弟見素進入統一的定式思維之中。讀者可以在縱貫整個敘事主體的情節跨度中,和主要人物見素一起找尋母親小茴的死因真相。
在敘事主體的尾聲,身患絕癥的弟弟見素最后一次詢問哥哥抱樸關于母親的真實死因,哥哥才道出殘酷變態往事的真相。此時,見素對趙多多的個人之憎加劇深化為家仇之恨,他拖著羸弱的身子提著砍刀去找趙多多。走過村子的時候,看到村口發生嚴重的交通事故。他穿過圍觀的村民,卻發現車毀人亡的趙多多。
小說意在還原敘事真相,并補充完整人物行為背后的心路歷程,令二者成為同一個合理發生的事件。盡管人物都是虛構的產物,卻在敘事中創造了自身性格和行為發展的合理性,賦予人物虛構的生命,且能夠在矛盾沖突和個性發展中合理轉型,達到一種超越虛構文學作品中人物的真實感。小說在第三人稱敘述的全知全能性與人物自身認知的局限性的共同作用下,不斷地放大或者縮小敘述距離,產生了一種敘述的有機體。
敘述者提供的不只是一個第三人稱視角,還展現的是一個代表價值判斷的客觀意識。這一客觀意識在微觀角度對主體敘述加以道德層面上的微調,在題材上隸屬傷痕文學中的理性批判,也在宏觀上更準確把握對“文革”的反思。客觀意識的存在使敘述距離的擴大與縮小過程中,提供了某種敘述的原動力,這一動力將所有任務的行為和背后隱藏的人性動因推向某種更高層次的交融。敘述者通過把握視角風格與審美形式奠定道德批判的基調,沒有一味進行人性的控訴或反思,而在部分真相與全面真相的演繹中推進,詮釋了客觀意識的重要作用。
我們不難發現此客觀意識提供了一個價值判斷:即虛構人物在“文革”時期犯下的過錯都不是本性使然,而是在時代重壓下的自發行徑。這一道德層面上的“無罪推論”集中體現在小說的結尾,經歷過“文革”的兩個人物趙多多,趙柄的去世與退場。不管他們生前的善與惡,敘述者在為他們結尾時都試圖表現出同樣地哀思,旨在為過去的時代劃上中肯的休止符。敘述者對于“文革”中反面人物的暴行安排某種合理化的演繹,似乎暗示著洼貍鎮人民的本質都是善良非邪惡的。但是,畢竟暴力在道德批判層面是沒有立足之地的,所以我們可以從客觀意識掌控下結局中看到敘述者的巧妙安排。
(1)趙多多
“文革”中暴行累累的趙多多,雖然在承包粉絲場取得了經濟利益上的成就,但因為粉絲摻假的質量問題曝光,導致資金鏈斷裂粉絲場停產,最后不堪重壓自殺身亡。關于惡人趙多多的一連串情節安排讓讀者得到精神上的補償,也符合惡有惡報的儒家傳統價值判斷。
(2)趙炳
四爺爺趙柄是一個典型的兩面派。在小說前半段敘述中道貌岸然,實際在“文革”時暗中犯下許多權利暴力。曾暗中派人把“說錯話”的技術員李其生吊在梁上打,自導自演充當及時雨宋江,救其于水火之中。通過暗箱操作獲得李其生終生的恩報,好讓他在死心塌地為自己工作。在那個視生命為草芥的血腥荒唐年代,掌權者仿佛被賦予生殺予奪的權利。當小說收尾階段,三妹含章用剪刀側向四爺爺的腹部,宣告了結束這一段歷史沉淀的積怨恩仇。
“文革”中暴力的書寫借助某種壓抑人性的歷史背景,通過不斷加碼受害者的心理包袱,引發最后反抗爆發的效果。趙多多和四爺爺的或死或傷,是道德上對其罪過的清算,符合客觀意識對戕害人性的暴力控訴。多層遞進式結構“鎮史——回憶”創造了一個高度融合,且具有反復敘事的流動性敘事主體。“文革”中紛繁雜亂的沉重往事通過流動視角,通過多人的個體經歷進行反復滲透,從不同角度尋求道德批判和再現訴求。風格別異的敘述層次與視角設計帶有現代派的先鋒性,實際上卻流露出一種時間軸上的延展。敘述者采取漸進式的敘述視角,首先鋪墊完成了外部宏觀框架,然后才使人物性格的轉變在歷史背景的推進中逐步成型,最后才完整還原“文革”時期典型人物變態行徑的全部事實。敘述者在權衡情節連貫與敘事推進中,先用客觀的筆調進行零度敘事,簡約描寫事件本身的大體經過,鋪設“非真相的真相”,即“部分真相”,然后靜待后文中摻雜人性中陰暗面的“完全真相”的還原。這種層層推進的敘述距離有效解析出“文革”中反面人物變態行徑發生的合理性。敘述者的客觀意識利用這種合理性,通過不同視角的切換解釋荒唐血腥的事件的因果關系。
敘述者遵循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淡化絕對化的是非判斷標準,人物行為仿佛沒有了錯對之分。這種客觀冷靜地筆法賦予讀者在愛憎立場上自由選擇的空間。人物和與之對應的行徑沒有過多形而上的“左”“右”派別指向。敘述者拋卻對人物帶有偏頗基調的臉譜化分類,注重虛構人物自身發展過程中自我實現,形成擁有內在張力的人物形象。正是多個具有兩面性的人物設定,使小說具有連續的,反思的元素,實現對于歷史真相的獵殺。小鎮中無知與暴力讓我們看到“文革”時期洼貍鎮人民生活中的道德異化。人的行為在“文革”浪潮中獸化,似乎不是一種人性的淪喪,而是處在非理性狂潮中的正常表現。
[1](美)W.C.布斯.小說修辭學[M].華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2](美)蘇珊.S.蘭瑟.虛構的權威[M].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