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華
(北京政法職業學院,北京100160)
2012年通過的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增設了“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盡管新刑事訴訟法僅有三個法律條文規定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但是刑事和解的適用從自訴案件擴大到部分公訴案件充分表明了刑事和解的理念已經從司法實踐中的探索演變為刑事訴訟法律中的制度雛形。[1]這種昭示司法理念轉變的新訴訟程序符合刑事訴訟程序發展的世界潮流,同時也是我國司法實踐經驗在立法上的真實反映。[2]
本文試對新法刑事和解三條規定解讀,并在準確把握刑事和解制度的主旨前提下,分析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的制度設計之不足并提出完善之策。
刑事和解理念是在我國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和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社會背景下出現的一種對現行刑事司法體制具有沖擊力影響的司法理念,這種理念是在我國刑事司法理論和實踐發展的不斷激蕩沖突中成熟和發展起來的。立法者在歸納和總結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在新刑事訴訟法中增設的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中將刑事和解理念轉變成為的法律的具體規定。然而,從新法增設的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的規定來看,刑事和解理念的重要性并沒有被顯示出來。新刑事訴訟法第278條規定,“雙方當事人和解的,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應當聽取當事人和其他有關人員的意見,對和解的自愿性、合法性進行審查,并主持制作和解協議書。”第 279條規定,“對于達成和解協議的案件,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對被告人從寬處罰。”從以上兩個法條的規定我們不難看出,刑事和解作為一種重要的訴訟理念,已經貫穿于刑事訴訟偵查、起訴到審判的各個訴訟階段并且在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具體表現形式。
鑒于刑事和解理念對整個訴訟程序的影響,新刑事訴訟法僅在第五編特別程序中對刑事和解加以簡單規定的做法與刑事和解理念在刑事訴訟中日益增強的重要地位明顯不符。很多法學家認為刑事和解理應被確立為一項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3]
對于什么樣的理念能夠或者應該被確立為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我國刑事訴訟法學界目前還沒有統一的認識。代表性的定義一般都把能夠貫穿刑事訴訟全過程看作是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的必備要件。陳光中、徐靜村認為“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是指法律所規定的貫穿于整個刑事訴訟過程或者主要訴訟階段,對刑事訴訟的進行有普遍指導意義,為國家專門機關和訴訟參與人進行或參加刑事訴訟必須遵循的基本行為準則。”[4]謝佑平、萬毅認為“刑事訴訟法原則,指的是貫穿于刑事訴訟全過程的、對刑事訴訟法的制定和實施具有普遍指導意義和規范作用的國家專門機關和訴訟參與人在進行或者參與刑事訴訟時必須遵循的行為準則。”[5]
新法規定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貫穿于刑事訴訟的偵查、起訴、審判甚至執行階段,這足以證明新法已經認可刑事和解理念。因此,把刑事和解確立為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既是貫徹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的表現,同時也滿足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的內在要求。
新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了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但是具體的操作實施還有待完善,刑事和解上升為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后就能發揮其彌補法律規定不足和填補法律漏洞的功能。[6]另外,盡管新刑事訴訟法規定了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只是適用于特定輕罪案件中,但是很多學者也支持刑事和解的精神也可以用來解決其他重罪案件。事實上司法實踐中已經有不少成功適用刑事和解的精神來處理重罪案件的先例。刑事和解理念如將來被確立為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對于那些法律沒有規定可以適用刑事和解的案件來說,適用刑事和解也可以找到法律依據,這樣更有助于刑事和解制度的功能和價值的實現。
按照新法規定,當事人達成和解的條件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獲得被害人諒解,被害人自愿和解。這是達成刑事和解最重要的條件。 二是當事人達成和解后,公安司法機關還要對和解的自愿性和合法性進行審查并制作和解協議書。根據第 278條規定,雙方當事人和解的,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應當聽取當事人和其他有關人員的意見,對和解的自愿性、合法性進行審查,并主持制作和解協議書。 新法在這里沒有說明公安司法機關對和解真實性、合法性的審查是實質審查還是形式審查,制作和解協議書僅是一個形式要件還是達成任何和解協議都必須具備的實質要件。刑事和解既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被害人及其近親屬自行就刑事案件的解決達成的協議,也包括在公安司法人員的主持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被害人及其近親屬自愿達成的協議。在公安司法機關主持下當事人達成和解,公安司法機關無需再對和解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審查,應該沒有太多問題。但是在沒有公安司法機關主持,當事人自行和解的情況下,如果當事人和解的確是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但是公安司法機關不認可時,刑事和解是否仍然有效,新法也未做出明確規定。刑事和解的初衷是強調對被害人的保護,加強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的地位,那么在設計刑事和解的程序時,一方面要要重點關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過、當事人自愿,嚴防“花錢買刑”和其他腐敗現象的產生,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刑事和解是當事人雙方意思自治的表現,不能完全忽視被害人的考慮,要注意避免公安司法機關對法律允許范圍內的當事人意思自治過多介入,甚至是干涉。新法沒有對此問題作出明確規定,應當在日后的司法解釋或實施辦法中加以明確。
新法規定的刑事和解的實施方式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方式。當然,并不限于這兩種方式,還可以是其他方式。但那種純粹以支付金錢的方式來換取從寬處理的做法,絕對不應是法律倡導的刑事和解。因此,在今后制定有關刑事和解的司法解釋和實施細則時應淡化強調經濟賠償換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從寬處理的立法導向,轉而重視從立法上認可多種被害人諒解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犯罪行為的方式。只有這樣做才能有效消除公眾對刑事和解“花錢買刑”的認識誤區,才能保證刑事和解的順利實施。
關于刑事和解的法律后果,根據第 279條規定,對于達成和解協議的案件,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對被告人從寬處罰。刑事和解只是就案件涉及的民事責任事項達成協議,并不當然決定刑事處罰的結果。刑事和解的前提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悔罪,如果只賠償而不認罪,不屬于真正和解,不應從輕處罰。
由于刑事和解涉及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等部門,刑事和解的具體操作辦法固然可以在新法出臺后由公檢法等實務部門各自制定相關實施細則,但是新法過于簡單的規定有可能導致將來出臺的這些實施細則由于部門利益的影響而出現相互沖突和抵觸的情形。除此之外,新法對如何與其它幫助實現刑事和解的訴訟外機制的銜接問題也未做規定,這些都是需要完善發展的地方。
新法規定的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僅適用于兩類案件:一類是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另一類是除瀆職犯罪以外的可能判處七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過失犯罪案件。新法同時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的,不適用和解程序。顯然,立法者有意把公訴案件刑事和解程序的適用限定在輕微刑事案件的范圍內,暫時沒有將刑事和解適用于重罪案件的意思。這種立法上的謹慎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刑事和解的做法還不成熟,不宜廣泛推廣適用。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立法者試圖以漸進的方式推動刑事和解的適用。然而從司法實踐的角度來看,法律規定的刑事和解適用范圍過窄,不利于充分發揮刑事和解的作用。因此,將來修法應考慮適當擴大和解的適用范圍。
從新法對刑事和解的規定來看,立法者確定刑事和解適用范圍的主要依據應該是輕罪和重罪適用刑事和解可能取得的不同效果。一般認為輕罪案件中,被害人受到的傷害較小,損失也比較少,被害人容易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達成和解,從而能夠順利實現適用刑事和解程序所要達到的目的。重罪案件中由于被害人受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嚴重傷害,被害人一般不愿意接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道歉或者賠償,也不愿意看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悔罪賠償而得到寬大處理。由于來自被害人的強烈反對,當事人之間很難達成和解,往往適用刑事和解程序難以達到和解目的。同時反對重罪案件適用刑事和解的人也擔心如重罪案件適用刑事和解會破壞刑法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會導致“以錢買命,花錢買刑”等司法腐敗的滋生。[7]這種對于輕罪和重罪適用刑事和解程序對刑事和解效果的認識盡管有其合理性,但是我們也應看到,目前沒有任何的實證研究表明,輕罪案件的當事人一定會比重罪案件的當事人更容易實現和解,更能實現刑事和解的目的,也沒有任何研究表明重罪案件適用刑事和解就一定會對整個刑事司法體系產生破壞作用。因此,考慮什么案件可以適用刑事和解不應只從簡單的“輕罪”與“重罪”的區別著手,更應該考慮何種案件能夠讓刑事和解的目的能夠最大化的實現,就確定何種案件可以適用刑事和解程序。與立法者限定刑事和解于特定類型輕微案件的謹慎做法相比,司法實踐中對刑事和解的嘗試早已從輕微刑事案件擴展到了重罪案件,甚至是死刑案件中。
除了要看刑事和解適用的效果確定刑事和解適用范圍的標準,我們認為還應看刑事和解制度本身的目的。一般認為刑事和解的目的是彌補被害人受到的傷害、恢復被加害人所破壞的社會關系并使加害人悔過自新、重返社會。[8]既然如此,那么無論是輕微刑事案件還是重罪案件,只要有受害人存在,那么就都存在被害人受到傷害需要彌補的情況。因此,確定什么類型的案件可以適用刑事和解程序不應該僅考慮哪些案件中當事人容易和解,應該主要考慮哪種類型的案件能夠實現刑事訴訟理念所要實現的目標。在此角度上,我們非常認同只要有被害人的案件都可以適用刑事和解的觀點。
學界和實務部門雖然對刑事和解的適用范圍沒有一致看法。但就作為一種解決案件、分流案件的方式而言,案件范圍要有限制。王敏遠教授認為“作為制度的和解和作為精神的和解是兩個概念,作為精神的和解在刑事訴訟中是十分重要的,緩解了對犯罪鎮壓的強調。所有刑事案件不論類型、階段都應將這種精神體現出來。
盡管我們認為刑事和解的適用范圍應適當擴大,但是我們也要清醒地認識到,這種擴大適用范圍的主張還需要逐步實現,不可能一蹴而就。在擴大刑事和解適用范圍的過程中,要不斷積累經驗,探索出既能實現刑事和解制度設計目的,又符合我國刑事司法實際的案件適用范圍。
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規定部分公訴案件當事人可以和解,但對于當事人究竟通過什么途徑實現和解并未規定。一般來說,刑事案件發生后,因被害人恐懼或者憤怒等情緒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出于逃避制裁等方面的考慮,當事人雙方基本無法自主達成刑事和解,很多情況下刑事和解必須通過適當的中立第三方的協助才有可能實現。
在一些刑事和解開展的比較好的西方國家,刑事和解一般是由被害人-加害人和解項目(Victim-Offender Reconciliation Programs)來協助司法機關實現的。這些項目通常被分為四種:與教會有關的和解項目(church-related programs)、社區刑事司法機構(community-based criminal justice agencies)、緩刑機構(probation-based agencies)和糾紛解決中心(dispute settlement centers)。與教會有關的項目直接由教會主辦且資金大部分來自于各種教會的資助。有些項目雖然是以社區為依托獨立于教會的控制但是項目資金主要來源于教會成員和教會組織。社區刑事司法機構是刑事和解服務的主要提供者。這些社區刑事司法機構是由與司法機關有合作關系的非營利組織運營。緩刑機構原先是由緩刑官員作為調解員為當事人雙方提供刑事和解服務,但是后來發現緩刑官員不是中立的第三方,所以緩刑官員的角色逐漸從直接調解當事人雙方達成和解協議向培訓調解員轉變。糾紛解決中心是社區里建立的解決民事糾紛的機構,后來他們的服務延伸到了刑事和解領域。[9]刑事案件從司法機關移送至這些調解機構后,這些調解機構開始進行聯系案件當事人、準備調解、開始調解和當事人和解后的評估等協助刑事和解的程序。如果當事人順利達成和解協議并實施完畢,調解機構就會向移送案件的司法機關提出撤銷指控的建議。當然,如果經調解機構聯系,當事人不愿前來參加刑事和解,或者參加刑事和解后,當事人無法達成協議或者達成協議后無法實施,案件會被移送回司法機關依法處理。
從國外的經驗來看,被害人-加害人的刑事和解是建立在恢復性司法理念基礎上的替代正式刑事司法體系的,以當事人雙方為中心,主要考慮當事人雙方需求的糾紛解決機制。目標是促進糾紛解決、為被害人提供物質賠償、預防加害人再犯、提供一種與正式的刑事司法體系相比更快捷、費用更低廉的糾紛解決方式。在這個過程中,當事人在調解人員的協助下真正自愿達成和解協議。我國在構建刑事和解制度時雖不應全部照搬他國經驗,但是別國司法實踐中的有效做法還是值得我們借鑒的。對于由當事人自主達成和解還是由公安司法人員主持或者由其他社會調解組織協助達成和解,我們還要在實踐中不斷探索。關于訴訟外刑事和解協助機構的建立我們一方面要看其是否能快捷有效的為刑事案件當事人提供刑事和解的協助服務,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考慮這些機構與司法機關的銜接與配合問題。不管采用何種途徑,都要注意刑事和解協議一定是在當事人自己愿意的情況下達成,而不是在公安司法機關或者其他調解組織的壓力下達成的。
總之,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是立法者在刑事司法改革過程中對刑事和解理念進行的有益探索和嘗試。這種制度上的“破冰”固然會對試點中的刑事和解實踐有支持和指導作用,但是也會由于立法與司法實踐的差距引發的摩擦引發更多對于刑事和解制度的質疑和批評。刑事和解理念從目前制度上的雛形到將來刑事和解體系的完全建立還需要長時間不斷的實踐探索。在這個過程中,除了刑事和解程序本身的建設之外,我們還應注意加強對其配套制度的設計和相關人員的培訓。從別國經驗和我國有限的司法實踐經驗來看,真正實現撫平被害人的傷痕、恢復被犯罪人破壞的社會關系不僅需要不斷完善刑事訴訟程序,同時更需要刑事司法制度與其他社會管理機制的協作、互動與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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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Umbreit, Mark S. The Development and Impact of Victim-Offender Medi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Mediation Quarterly, 1995,12(3):263-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