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遠志 陳戍國
(1.湖南涉外經濟學院 文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中國古代的政治是一種以“禮”為核心,注重人倫關系的倫理型政治。在這種政治環境下,王朝主要是以調控人倫關系的方式實現社會政治的有序性。正是因為如此,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認識到人倫關系研究對于理解中國古代社會的重要性,有的學者甚至提出“關系”的概念是理解傳統中國社會的關鍵。[1]64-85舊君故吏關系在漢魏及兩晉時期受到士大夫階層的普遍重視,研究兩晉舊君故吏關系無疑有利于加深對兩晉的社會及政治的理解。魏晉時期的舊君故吏關系,是指本存有政治上的直接上下級關系,在關系消失(如臣吏轉事他主,或僚主調任他職)后所保持的一種特殊的人倫關系。
學界對魏晉時期舊君與故吏關系已有相當的研究。鞠清遠先生認為官府給官員的吏僮本是一種公的關系,但吏僮往往為官員從事私人事務。待官員離任后,故吏仍對舊上司保持著一種君臣的關系。[2]11-27唐長孺先生則認為魏晉時期仆吏對僚主的人身依附關系日益加強,即使是故吏也非常依賴于舊有之僚主。[3]62-70日本學者川勝義雄則認為舊主與故吏關系是一種私人關系,具體表現在“人格的關系”與“恩義關系”上。[4]187-220另外,臺灣學者甘懷真先生撰有《魏晉時期官人間的喪服禮》[5]160-166及《中國中古時期君臣關系初探》[6]19-58等論文,其中論及故吏為舊君服喪的問題。他的研究觀點將會在下文征引,此處不加以概述。因著眼于整個官僚關系的考察,甘先生的文章雖對舊君故吏的喪服問題有精彩的論述,但畢竟不夠詳盡。本文擬從喪服角度考察兩晉的舊君故吏關系,重在分析兩晉統治者對于舊君故吏關系的復雜態度。
特定時期的喪服制度可以反映該時期人倫關系的厚薄,也可以體現制度設立者對此人倫關系的態度。作為舊君故吏關系的體現,故吏為舊君服喪的制度也隨著現實中此種人倫關系的發展變化而變化。為舊君服制度在周代即已經確立。《儀禮·喪服》規定為舊君齊衰三月。《禮記》則對需為舊君服喪的條件做出了一定的限制。《雜記上》云:“違諸侯,之大夫,不反服。違大夫,之諸侯,不反服。”[7]1554這是說原為諸侯之臣而后為大夫之臣者,或相反,則不必為舊君服喪。另鄭玄在注解《禮記·檀弓下》子思為舊君反服的言論時闡發了另一條先秦時期不反服舊君的原則,即“放逐之臣,不服舊君也”[8]1303。可見,在先秦,若為義絕之臣,且離開舊君之境,也可不必為舊君服喪。那么,似乎可以這樣說,在先秦除了以上三種情況外,故吏應為舊君服齊衰三月喪。
秦漢時期禮家及統治者較少關注為舊君服問題。但隨著門生故吏作為一重要政治力量而出現在東漢中葉之后,故吏為舊君服喪問題即開始受到廣泛關注。不過,總體來言,統治者及禮家對故吏為舊君服喪的行為是持肯定態度的,而民間輿論也是視故吏為舊君服喪為有德者之體現。《后漢書》卷六十三載故吏南陽人董班為李固奔赴守尸。章懷太子引《楚國先賢傳》注曰:“班遂守尸積十日不去。桓帝嘉其義烈,聽許送喪到漢中,赴葬畢而還也。”[9]2088在統治者的推動下,為舊君服喪之風逐漸盛行并時而出現極端行為,如東漢童翊就曾棄官而為舊君服喪。[9]2482當然,這種行為對于朝政秩序是會有一定干擾的。若類似的情況出現得太過頻繁,統治者勢必會對此加以干預。但是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曹魏對于為舊君服喪行為并沒有做出抑制。①而是對此行為進行鼓勵與提倡。如曹操面對邢颙奔舊君喪就稱贊其“篤于舊君,有一致之節”了。[10]88另據《宋書·禮二》所載,曹魏定有“為舊君服三年”之制。[11]403此服敘等同于《喪服傳》所定臣為君之規格,而遠遠逾越了齊衰三月之先秦古制。
兩晉禮家關于為舊君服的議禮言論主要見載于杜佑《通典》之卷九十與卷九十九。從西晉初到東晉末參與討論的禮家逾二十位。那么多的禮家對同一個禮學問題進行了持續上百年時間的關注,這在禮學史上是少有的現象。這種現象本身就說明舊君故吏關系在兩晉時期的重要性。兩晉禮家的議禮圍繞兩個焦點而展開:一是在什么情況下可以為舊君服喪;二是舊君故吏名分關系的確立問題,即哪些人應視為舊君故吏關系而應為舊君服喪。我們分別予以討論。
兩晉禮家在討論為舊君服問題上,首先涉及到的是應否為舊君服喪問題。我們可以借西晉初史恂等人告假為故主鮑融服喪這一禮訟案例來分析禮家的基本態度。選此例來討論主要是考慮到禮家們并沒有就事論事,而且后來東晉的一些禮家也對此案例進行了再評議,所以由此案例也可以了解到東晉禮家對于為舊君服喪的態度。參與評議此事的兩晉禮家前后共有十位,立論依據及角度各異,但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基本態度:
其一,有條件地實行為舊君服制度。這里分兩種情況:何遵主張的若登天朝則不反服舊君。其依據是先秦古禮及漢魏經師的經典闡釋。對于前引《禮記·雜記上》所載不反服舊君之規定,鄭玄注曰:“君、大夫,尊卑異也。違,去也。去諸侯仕諸侯,去大夫仕大夫,乃得為舊君反復。”[8]1554王肅觀點與鄭玄相同,其言曰:“所適尊卑同,反服舊君。”[12]2478何遵依據漢魏經師的解釋認為,故吏是否應為舊君服喪將取決于故吏現今的職位是否與舊職尊卑等同。如果新職與舊職尊卑無異則可反服舊君,反之則否。但是另一種觀點認為應依據故吏所受舊君的禮遇恩紀之輕重決定是否為舊君服喪。這種主張以尚書何楨為代表。他認為凡曾為舊君辟舉為正職之吏者應為故將服齊衰三月而不論新舊職位的尊卑差異,“其余郡吏,聞喪盡哀而已”。按,《宋書·禮志二》所載何楨類似言論卻云“故辟舉綱紀吏,不計違適,皆反服舊君,齊衰三月”[11]403,是知所謂“正職之吏”即綱紀吏,也就是身份地位較高的辦事官。因為這種綱紀吏平時受到舊君的恩遇較重,出于報恩,應該為舊君服喪。
其二,如尚書吳奮所主張的“皆不應服”,也就是說不管違適之同異,也不管是否有恩于己,故吏均不得為舊君服喪。這是一刀切的辦法。但這一觀點并非沒有存在的合理性。為舊君服是分封制度的產物,隨著分封制的廢除以及皇帝集權制的實行,所謂的君臣實際上僅指皇帝與天下百官。在皇帝制度下,特別是西漢以后,州郡長官與下屬之間雖然仍會維持一種君臣關系,但絕少以君臣相稱。所以,在討論為舊君服喪問題時,自然會產生古禮難以適用于今世的觀點。晉代左丞鄭襲就曾與當時禮學博士就君臣概念進行了一番討論。鄭襲認為君非天子之專稱,凡是官長皆可稱之為“君”,君臣關系廣泛存在于各級官僚中。而該博士則反駁道:“天生蒸人而樹之君,天子非君,君將焉在?”[12]2477博士之言自然有邏輯上的錯誤,卻反映出了吳奮觀點產生的特定語境。
其三,主張無條件地實行為舊君服的制度。但持此觀點者之各自理由也有所不同。如荀顗是從敦風崇教角度考慮,認為應為舊君服喪。衡陽內史曾瑰則是考慮到人情這一因素,認為故吏宜為舊君制服。
從以上三種觀點來看,有保守者、有激進者,也有折中者。觀點的多樣化屬正常現象。但是由于官吏告假奔赴故主之喪的現象在曹魏時期也出現過,同時曹魏時期也有為舊君服喪三年之制的規定。[11]403按理來說,史恂等人告假為故主鮑融服喪其實是依前朝禮律行事的,在新制度未定情況下,這種行為是不應被非議或法辦的。但是這件事情卻被統治者所關注并引發了一場議禮,這就多少有些不正常了。那么,統治者在此問題上究竟有何意圖呢?我們注意到,此次禮官雖然在應否服喪問題觀點各異,但是均認同古禮為舊君齊衰三月的服敘規格,而無一人贊同曹魏的三年之制。而且在此次禮訟發生后,晉武帝最后有了一個裁斷:詔定不論違適之同異,皆得為舊君服齊衰三月。[11]404從這里來看,西晉的確已經改變了曹魏的制度,將曹魏為舊君服服敘由三年復歸為古禮所定之齊衰三月。單從這一服敘的變化來看,晉代統治者對舊君故吏關系的進行控制的意圖是較為明顯的。
當然,能夠體現出這種控制意圖的還有禮家對于舊君故吏名分關系的持久討論。故吏與舊君名分關系的討論事關服喪的合法性問題。在晉代以前,故吏身份的合法性問題沒有引起重視,從漢魏史料中看不到有對服喪者身份提出過質疑的言論,舉凡去職者,不管原因如何,其與原官長之間均可視為舊君與故吏關系,同時舉將與被察舉者之間也視為舊君故吏關系,只要愿意,就可以為舊君服喪。但是,這一問題在兩晉卻受到了特別的關注。綜觀相關的議禮言論,兩晉禮家分別對以下五種情況是否應為舊君服喪進行了長時間的爭議:
一是年老致仕者能夠以故吏身份為舊君服齊衰三月服;[12]2470二是三諫而去者與原官長是否還存有舊君故吏關系,即是否要為舊君服喪;[12]2643三是原在朝廷為官者外調為地方官后,當皇帝駕崩,該官員是否能以舊君服敘為皇帝服喪;[12]2471四是因罪除名者是否應為原官長服舊君服[12]2644;五是秀孝與舉將是否可以視為故吏與舊君關系。[12]2646對于以上五種情況,兩晉禮家多據先秦禮書及漢代經師的注解并結合事理進行了考求或評議。我們曾對以上五種情形進行過細致的考察[13]158-163,這里不擬再做討論,只想就兩晉禮家突然對服喪者的資格進行評議這一現象進行簡要的分析。
我們認為這一現象的出現反映了兩個方面的事實:一方面,與曹魏一樣,兩晉時期舊君故吏關系受到社會的普遍重視。但是,另一方面,在晉代為舊君服喪已經不僅僅是個人的道德權利與義務了,它還是一種法律上的權利與義務。應為舊君服喪而沒有,或者不應以故吏身份服喪卻為舊君服,這都屬不合禮律,而會受到削官或追究刑罰的處置。兩晉時期出現的不少禮訟就與此相關:東晉穆帝駕崩,時任安北諮議參軍的曹耽就以齊衰三月之服敘為穆帝服喪,理由是他曾經為穆帝的尚書令,屬穆帝故吏。依據前述西晉初司馬炎所定之不論違適皆服舊君,那么曹耽此舉并無不妥,但是他卻遭致彈劾,理由是曹耽應按照臣為君服斬衰的服敘服之。[12]2471惠帝元康中,劉亶、留頌陳事犯忤而被舊主所免,后來舊主亡故,兩人沒有臨喪,結果被告至太常。[12]2644晉武帝泰始中,尚書令史恂等人告假奔赴故主鮑融之喪,遭散騎常侍彈劾,理由是史恂等人既登天朝就不應反服舊君。[12]2478可見,晉代在對待為舊君服喪問題上比曹魏時期明顯嚴格多了。既然有律令的約束,那么就必須對舊君故吏的名分關系進行確定,這樣禮訟或斷獄才有據可依,而行喪之人也才不會無所適從,或動輒得咎。當然,我們應看到,由于現實中的情狀過于復雜,兩晉禮家在舊君故吏名分問題的討論中并沒有取得一致結果。但是這并非意味著討論之無益。討論本身就昭示著兩晉王朝對此問題的重視。
兩晉通過喪服服敘的確定以及名分的討論,顯示了王朝對于舊君故吏這一關系的控制。但是制度上的控制并不完全等同于抑制。喪服期由三年縮短為三月,并嚴格辨析名分關系的存在與否,自然是有淡化舊君故吏這種關系的意味,但是以制度的形式確定下來,并無條件地規定故吏必須為舊君服喪,這顯然又是對這一人倫關系的提倡。那么兩晉統治者又為何要對此作出這樣的控制呢?我們認為這是受舊君故吏關系本身所具有的內在矛盾所決定的。
一方面,在兩晉時期,舊君故吏關系雖然是一種弱君臣關系,其喪服服敘要輕于君臣服敘,但畢竟存有一種君臣的名分及恩義關系。故而對于舊君故吏關系的認同,實際上可以顯示君臣之義無可逃于天地間的王權思想。這是兩晉統治者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認同舊君故吏關系的根本原因。
本來按照先秦為舊君之服敘僅為齊衰三月來看,似乎承認舊君故吏關系并不能強化君臣關系,倒是相反,而有淡化曾經的君臣關系的意味,因為庶人為君之服敘也是齊衰三月。以這樣的喪服服舊君,實際上是無法顯示二者間的恩義關系。但是由于兩晉庶民于地方長官無服,故規定為舊君服齊衰三月卻能夠顯示舊君故吏的特殊關系。《通典》卷八十八“斬衰三年”條載有相關制度:“禮,庶人為國君齊衰。今則不服。”[12]2418可見庶人不服國君,當然也更不會為地方郡縣守令服喪。這從兩晉的相關令文中也可以推考得知。晉《喪葬令》曰:“王及郡公侯之國者薨……其相、內史及以列侯為吏令長者無服,皆發哀三日。”[12]2420在職官員如吏令長者都無服,可知庶民于郡縣守令理應無服。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對于故吏為舊君服齊衰三月的認同,無疑能夠強化故吏對于舊君的效忠與感恩之情。它顯示出了君臣關系并不會因為政治從屬關系的消除而完全斷絕。顯然,這同先秦禮制中君臣以義合的禮意及門外之治義斷恩的喪服原則是相違背的,但這卻有利于統治者強化君臣之義。
由于政治制度的不同,秦漢以后皇帝集權制度下的君臣概念同先秦禮經中所謂的君臣概念實際上已經有了較大的區別。在先秦,君臣關系是要通過一定的策名委質的象征儀式來確定,一旦策名委質,臣子即應效命于君,無有二心,所謂“策名,委質,貳乃辟也”[14]1879。同時能夠稱為臣之君者,依據鄭玄等人的解釋,是指那些有封地的天子、國君及士大夫,臣則指的是效命于這三種人的人員。如果以此為據,那么在兩晉時期能夠有資格稱為君者,當只有皇帝及各侯王而已。但是我們前面已經指出,盡管日常行事不以君臣相稱,但兩晉時期一般郡縣守吏與其僚佐關系皆可視為君臣關系,可見兩晉君臣關系實際上大多只不過是一種上下級的擬君臣關系。這種普遍的上下級關系如果能夠得到一種道德上或者禮制上的規范的話,將會有利于統治秩序的穩定。認同舊君故吏關系并回歸為舊君服齊衰三月之古制就是對這種上下級關系進行道德強化與禮制規范的有效方式。
漢魏以來,為舊君服喪一直就被視為是有道德的表現。這種道德又集中地體現出了“君臣之義無可逃脫與天下”的意識。從禮制上規定故吏為舊君服喪,實際上就是要培養一種“忠君”意識。前面所舉泰始年間為舊君服禮議之例中,荀顗就從“敦風崇教”著眼而主張反服舊君。所謂的“敦風崇教”,其內涵也不外乎忠義二字。而同時代的許猛在探討義絕之臣是否應為舊君服喪時也不無偏激地指出“君雖無道,猶應責以臣禮”。又,東晉徐邈云:“若更仕一君,便絕前君,足下疑于今為人吏是也。吾謂仕者豈以后絕前邪?正使仕于此君之朝而追前君,亦何不可,況為前君服舊君之服也。”[12]2469徐邈之言,道出了為舊君服之所以應該被認同的關鍵所在。
但是另一方面,舊君故吏關系的過度強化也會成為王朝政權的潛在威脅。這又決定了兩晉統治者必須對舊君故吏關系進行限制。
日本學者川勝義雄就指出,魏晉六朝時代的門生故吏關系是建立在人格與恩義基礎上的私人關系,“從為政者的立場來看,這些是亂紀的行為,也是阻礙法律執行的危險存在。”[4]210我們曾經論及,在兩晉門閥政治時代,家族經濟政治利益的實現有賴于門生故吏隊伍的壯大。而故吏與舊君保持著密切的聯系也是可以獲得大量的政治資源的。[13]167-169正是由于這種利益的裙帶關系,再加上故吏與舊君建立起的恩義關系已經內化為士大夫的一種道德準則,所以他們對故主的義務關系總是具有較大的穩定性。這一穩定的勢力對于王朝政權構成的潛在威脅是不言而喻的。
另外,由于漢代以來士大夫階層普遍視故吏效忠舊君的行為為有道德的表現,所以往往會出現故吏為效忠舊君而無視律令的現象。例如:東漢末傅燮“聞所舉郡將喪,乃棄官行服”。[9]1873與傅燮同時代的桓典也是如此,“舉孝廉為郎。居無幾,會國相王吉以罪被誅,故人親戚莫敢至者。典獨棄官收斂歸葬,服喪三年,負土成墳,為立祠堂,盡禮而去”[9]1258。又《三國志·常林傳》注引《魏略·吉茂傳》云:“初,茂同產兄黃,以十二年中從公府掾為長陵令。是時科禁長吏擅去官,而黃聞司徒趙溫薨,自以為故吏,違科奔喪,為司隸鍾繇所收,遂伏法。”[10]491前面曾論及吉黃奔喪舊君本身并無違犯科禁之處,但是擅離職守而赴舊君喪則屬于違科之舉。顯然吉黃是知法犯法,尚名節而輕法律。就以上諸例來看,不論是棄官赴喪還是擅離職守而赴喪,這些行為均有害于公義。若舉世以此相尚則國家法紀將成為虛文而既定的政治秩序也勢必被擾亂。職是之故,當這對關系過分被看重時候,朝廷又必然要對此加以抑制。
事實上,先秦制禮者已經注意到了舊君故吏關系的發展對政治的危害性。由《喪服經》可知,先秦為舊君僅服齊衰三月,此服敘比之臣為君服三年斬衰已大大降低。對此現象,唐代賈公彥云:“(《傳》)云‘何以服齊衰三月’者,怪其舊服斬衰,今服三月也。云‘言與民同也’者,以本義合,且今義已斷,故抑之使與民同也。”[8]1110我們認為這種解釋是正確的。《喪服四制》云:“門外之治,義斷恩。”[8]1695這是說非血緣關系的喪服處理辦法應遵循“公義”的原則。君臣關系只是一種即時的政治關系,當關系不復存在時,這種關系就理應終結,不應耿耿于舊君的恩情而保持一種私人間的關系。
由上所見,古禮以恩義所施各異為行禮原則,從而否定舊君故吏的喪服關系的特殊性,以此限制舊君故吏私人關系的發展。而兩晉統治者對于舊君故吏的限制則多著眼于現實情勢,禮官們議禮所關注的也是如何通過控制舊君故吏關系以達到強化皇權從而維護既定的政治秩序。從為舊君服議題來看,兩晉統治者對于故吏舊君關系的控制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
第一,如漢魏制度,朝廷不承認棄官或擅離職守而赴舊君之喪為合法行為。這從前面所述史恂告假為舊君服喪而引發朝廷議禮一事可以知曉,毋需再作論證。
第二,對于為舊君服喪的期限進行的嚴格限制。如前所述,曹魏實行為舊君服斬衰三年之服敘,而兩晉實行的是齊衰三月之服敘。喪服規格的降低當然是向經典回歸的舉措,但若無現實的抑制目的是不會單純地回歸經典的。
第三,規定在職之郡縣吏卒服其守令應是“代至而除”。晉《喪葬令》規定:“長吏卒官,吏皆齊衰,以喪服理事。若代者至,則除之。”[15]179如果新的長吏上任,那么不管距離原長吏死亡時間的長短,這些僚佐均必須除服即吉。新官到任,吏于原長吏即為故吏舊君關系了,所以此令文規定明顯具有對為舊君服喪實行限制的意味。
第四,依禮經重提不反服制度,但更為強調的是天子之臣不反服諸侯及原長吏之原則,并規定天子舊臣應反服天子且應以斬衰服敘服之。當時何遵反對尚書令史恂為故郡鮑融服喪的理由就是“恂等已登天朝,反服舊君,典禮相違”[12]2478。另對于蘇宙不服舊郡將之事,許多禮官均從蘇宙為天子之臣的身份角度去論證蘇宙的合禮處。如國子博士謝衡就以古禮“違諸侯之天子不反服,違天子之諸侯亦不反服”[12]2644為借口替蘇宙辯護。蘇宙是“違諸侯之天子”,即離開諸侯而至天子,在朝廷做官,屬于“不反服”之例。但是其所引述古禮違天子之諸侯不反服之規則卻在當時并不被朝廷多數禮官所認可。兩晉有制度規定曾為朝廷官員(即天子之舊臣)應為天子服喪,其服敘是“去官從故官之品”。這說明天子去職之臣不僅應反服天子而且服敘還應遵從臣為天子的斬衰裳。正是如此,當曹耽等人以舊君身份服穆帝喪時遭致了治書侍御史喻希青的彈劾,喻認為曹耽等人失禮。曹耽之失禮倒不在于反服之舉而是沒有按臣為君之服敘服之。當時參與議禮的博士孔恢等人也認為曹耽等人是“典律并愆,軌訓有違”[12]2471。平心而論,博士孔恢等人所謂的曹耽無古禮上的依據是站不住腳的。孔恢等人之所以不認可曹耽之舉,從制度角度而言是為了維護當時的法令及政治秩序,而從思想意識角度來看是“王者之于四海,無不臣妾”[16]666意識在喪服禮制上的極端反映。事實上這一思想早在西晉初的為舊君服禮議即有所反映,《通典》卷九十就載有時人對淳于睿之問難。時人有云:“王者無外,天子之臣雖致仕歸家,與在朝無異,不得稱君為舊而服齊衰也。”[12]2471盡管淳于睿結合《周官》有關制度及《尚書》史料進行了反駁,但是這種去職之臣為天子服斬衰喪的觀念卻始終存在于兩晉,原因主要就是此種觀念符合統治者強化君權的意圖。
綜上所述,在兩晉時期,舊君故吏關系成為士大夫社會中的一種較為重要的人倫關系。王朝制定了故吏為舊君服喪齊衰三月這一制度。看似回歸先秦禮制,實際則反映出了晉代統治者們對于漢魏以來過分發展的這一私人恩義關系的適度控制。之所以講是適度控制是因為,相對于曹魏三年斬衰喪期而言,齊衰三月的服敘規格已經大大降低了。但是相對于先秦的故吏與庶民為舊君服敘完全相同而言,由于晉代一般庶民無須為已故地方長官服喪,所以故吏為舊君服齊衰三月還是顯示出了這對關系的特殊性。當然,這一規定在現實中卻難以有效地得到遵行。這是由于魏晉時期舊君故吏的名分關系已經與先秦時期存在很大的差異,在為舊君服喪問題上出現了古禮制度難以預設的種種情況。由此兩晉朝廷出現了因故吏為舊君服喪的禮訟。兩晉禮家對此而展開的議禮雖均以先秦古禮為依據,但多從各自的立場出發去闡釋,所以觀點分歧較大。禮家間的反復論辯卻無法取得共識,而統治者對于為舊君服爭議也未作出明確的裁斷,這顯示出了舊君故吏關系所具有的內在矛盾:一方面,故吏舊君關系體現了尚名節的道德品質,它有利于王朝的統治。但另一方面,這種私人間的恩義關系也會干擾王朝政治之公義的施行。這種矛盾始終無法得到滿意的解決,自然也為六朝的動亂埋下了禍端。
注 釋:
①甘懷真先生認為漢末曹操時期有科律禁止官員為舊君奔喪,其依據是建安十二年長陵令吉黃因離職奔赴舊君喪而被處死。[5]160-166但根據《三國志﹒常林傳》裴注所引此事,實際上吉黃被處死,是違犯了當時“禁長吏擅去官”的科律,而非因赴舊君喪。
[1]金耀基.中國社會與文化[M].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2.
[2]鞠清遠.兩晉南北朝的客、門生、故吏、義附、部曲[J].食貨,1935,(12).
[3]唐長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J].江漢論壇,1988,(8):62-70.
[4][日]川勝義雄.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5]甘懷真.魏晉時期官人間喪服禮[C].中國歷史學會史學集刊,1995,(9).
[6]甘懷真.中國中古時期君臣關系初探[J].臺大歷史學報,1997,(27).
[7]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1980.
[8]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
[9]范曄撰,李賢注.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0]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1]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2]杜佑撰,王文錦校.北京:通典[M].中華書局,1988.
[13]鄒遠志.經典與社會的互動:兩晉禮學議題研究[D].湖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
[14]陳戍國.四書五經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6.
[15]張鵬一.晉令輯存[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9.
[16]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