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治療的發展:回顧與展望*

周 紅

(南京曉莊學院教師教育學院，南京211171)

美術治療(art therapy)是一種以繪畫、雕塑等視覺藝術為治療媒介，由受過專業訓練的治療者實施，通過開展美術創作、作品分享等活動來達到心理診斷及治療目的的心理療法。美術治療的產生，是心理學、教育學、藝術學等多學科相互影響與作用的結果，其發展受到了諸多心理學、心理治療流派，以及社會學、哲學思潮的影響。本文擬從多學科的視角，對美術治療的發展進行追溯與展望。

一 美術治療的產生與初步發展

上世紀40年代，美國精神分析學家南伯格(Margaret Naumburg)、英國藝術家兼美術教師希爾(Adrian K．G．Hill)開始以“美術治療”一詞來描述各自的治療實踐，標志著美術治療作為一種心理療法的產生。50年代，美國藝術家兼美術教師克萊曼(Edith Kramer)提出“美術作為治療”(art as therapy)的理念與方法，在南伯格的“美術心理治療”(art psychotherapy)陣營之外建立起了美術治療的另一大陣營。對三位先驅者的實踐經歷進行回溯，有助于我們了解美術治療產生與初步發展的軌跡。

(一)美術治療的產生:南伯格的“美術心理治療”與希爾的“美術治療”

南伯格是杜威(John Dewey)的學生，深受進步主義教育思想的影響，1914年，她在紐約創辦兒童學校(Cane-Detre，et al．，1983)。因不滿學校原有的美術教學，1920年，南伯格邀請姐姐凱恩(Florence Cane)來校擔任美術教師。凱恩是奧地利藝術家齊澤克(Franz Cizek)成人不干涉美術教學法的追隨者(艾夫蘭，2000，第255—263 頁)，也是弗洛伊德壓抑導致神經癥理論的支持者(Cane-Detre，et al．，1983)。在兒童美術教學中，凱恩依據兒童年齡來提供美術材料，讓他們自由選擇繪畫主題;同時，她重視兒童的自由美術創作，嘗試運用涂鴉、自由聯想等技巧觸及兒童的無意識、解放其想象力。受到凱恩美術教學法的啟發，南伯格將自發的美術創作視為一種釋放無意識的手段，并將其引入學校的兒童心理咨詢與治療工作。40 至60年代，南伯格發表了一系列頗具影響的著作，如《將有行為問題的兒童和青少年的自由美術表現作為一種診斷與治療方式的研究》(Studies of the“Free”Art Expression of Behavior Problem Children and Adolescents as a Means of Diagnosis and Therapy，1947年)、《動力取向的美術治療》(Dynamically-oriented Art Therapy，1966年)。通過這些著作，南伯格提出了精神分析取向、注重個體內在動力學的美術治療方法。概括起來，其方法具有如下特點(周紅，2011，第54—56 頁):一、治療目標是促使無意識成為意識;二、治療過程側重激發當事人自發地美術創作，并對作品展開自由聯想;三、治療者接受當事人所有的美術創作，圍繞創作過程、作品與當事人進行象征性交流，并有效地處理移情問題。南伯格的方法主要基于弗洛伊德的無意識與壓抑理論而形成，且很大程度上借用了精神分析療法的理念與技巧。實踐中，該方法可獨立作為一種治療手段，被稱為“美術心理治療”(Rubin，2001，p．17)。

在英國，希爾于1942年提出“美術治療”的概念(Rubin，1998，p．104)。希爾畢業于美術學院，認同超現實主義美術與抽象派美術，擔任過美術教師(Hogan，2001，pp．133—155)。1938年，他因身患肺結核而住院，期間以作畫來幫助康復。1941年，希爾病愈后受聘于一所療養院，負責指導病患欣賞美術作品、進行繪畫創作。希爾從中發現，美術不僅能培養長期住院患者的藝術欣賞能力，而且能有效緩解其生理、心理衰退。1943年后，在希爾的努力下，美術在康復中的價值為更多人所熟知。較之南伯格，希爾重視如下兩方面的治療要素(Hogan，2001，pp．136—137):一是美術本身的治療特性，在這一點上，他認可英國著名美術教育家里德(Herbert Read)提出的“美術具有不可估的力量”的觀點;二是治療者的積極作用，希爾指出，治療者指導病患進行美術創作，不是為了分析或作為精神分析療法的輔助，而是為病患提供獨特的機會、讓其隱藏的心理矛盾轉化為意象。顯然，希爾的方法并不直接源于精神分析。但是，從希爾支持以精神分析為理論支撐的超現實主義美術、贊同熟悉弗洛伊德且推崇榮格(Carl G．Jung)集體無意識理論的里德(里德，1993，第17 頁)的觀點來看，其方法多少受到了精神分析的間接影響。

(二)美術治療的初步發展:克萊曼的“美術作為治療”

克萊曼成長于維也納，1938年移民美國，擔任過美術教師。1950 至1957年，克萊曼以美術治療師的身份，受聘于紐約一所招收特殊學生的寄宿制學校。1958年，她以該校的實踐工作為基礎，出版了專著《兒童團體中的美術治療:對美術治療在威爾特維克男童學校治療項目中的作用的研究》(Art Therapy in a Children’s Community:a Study of the Function of Art Therapy in the Treatment Program of Wiltwyck School for Boys)，提出“美術作為治療”的理念與方法(Warson ＆ Zajac，1999)。與南伯格相比，克萊曼依據的是弗洛伊德的升華理論，看重的是美術創作這一升華機制本身的治療功能。具體操作中，克萊曼要求治療者一般不向當事人解釋深層的無意識內容，而是同時發揮教師、治療師、藝術家的角色，鼓勵當事人進行美術創作，通過作品與當事人進行交流，對創作過程與作品進行評估，幫助當事人獲得真正的升華(Kramer，1958，pp．6—7)。克萊曼亦指出，“美術作為治療”不能完全代替心理治療，只能用作其輔助(Kramer ＆ Ulman，1976)。1973 至2005年，克萊曼任教于紐約大學，負責該校的美術治療研究生項目，這使得她的美術治療理念及其面向兒童團體的美術治療方法，得到了更為廣泛的傳播。

從以上分析中可知，美術治療的產生與初步發展，與精神分析學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弗洛伊德的無意識與壓抑理論、升華理論，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精神分析療法中的自由聯想、移情與反向移情技巧等，均是美術治療產生與初步發展的重要依據。此外，藝術心理學中有關美術能調節個體身心的理論、美術教育中的不干涉美術教學法、杜威的進步主義教育思想等，也都起到了促進作用。

二 美術治療的發展黃金期

上世紀60 至90年代，美術治療歷經了快速發展，它不僅在美、英等發達國家成長為一項專業化的心理服務，其實踐方法、實踐形式、實踐領域等均得到進一步拓展。

(一)美術治療在歐美等發達國家成長為一項專業化的心理服務

美術治療專業化的重要標志包括美術治療專業期刊的創辦、美術治療協會的成立、美術治療師培訓及倫理道德標準的頒布等。《美術治療公報》(The Bulletin of Art Therapy)是美國美術治療業界第一份專業期刊，創辦于1961年，后更名為《美國美術治療雜志》(American Journal of Art Therapy)(Rubin，1998，p．102)。專業期刊的出現，為美術治療的研究提供了平臺。美術治療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如怎樣界定美術治療，如何看待美術治療的過程以及其中的移情、反向移情與共情因素，如何將不同的美術治療方法應用于不同對象，均借助這一平臺得到了探討，這極大地推動了美術治療理論與實踐的繁榮。

專業期刊的創辦使得美術治療有了展現其發展的舞臺，協會的成立則意味著美術治療有了更為嚴格的實踐準則。最早的專業協會是1964年成立的英國美術治療師協會(British Association of Art Therapists)，此后，美國、加拿大等國的美術治療協會相繼創建(Rubin，1998，pp．103—105)。協會的職能可概括為宣傳、指導與監督。宣傳即是向公眾傳播有關美術治療的信息。指導是為美術治療師的教育制定方針、政策，大致涉及兩方面的內容:一是要求設立美術治療的專業機構，在協會對培養項目進行注冊;二是制定美術治療專業的課程標準。監督工作面向美術治療師，涉及治療師的注冊、資質的等級認定以及執業監管。例如，1969年成立的美國美術治療協會(American Art Therapy Association)，早在70年代即開始實行治療師注冊制，目前，協會將治療者的資質從低到高分為“注冊美術治療師”(art therapist registered)與“注冊美術治療師—委員會資質”(art therapist registered-board certification)兩個等級(Edwards，2004，p．128)。為嚴格治療師的執業監管，該協會頒布了相關倫理準則，從治療者對當事人應承擔的責任、保密原則、評估手段的運用、當事人美術作品的使用與處理、申訴等多個方面，對實踐工作中的各項事宜作出明確規定(AATA，2003)。協會的成立及其發揮的指導與監管職能，促使美術治療在歐美發達國家成為一項專業化的心理服務。

(二)美術治療融合精神分析之外的更多學說，實踐方法日趨多元

早期的美術治療有著濃厚的經典精神分析的色彩，這造成了美術治療方法的相對單一。美術治療發展的黃金期，隨著精神分析框架之內出現更多學說，之外涌現行為主義、人本主義等理論，美術治療逐步形成多元化的方法。僅“美術心理治療”這一陣營，即涵蓋心理動力或精神分析方法、人本主義方法、介于心理動力與人本主義兩者之間的過渡方法;而且，每一類方法還可以作進一步細分，如心理動力或精神分析方法有榮格取向、客體關系(object relations)取向、精神分析取向等，人本主義方法有現象學取向、格式塔取向、以人為中心取向、存在主義取向、超個人取向等(Lusebrink，1990，p．11)。同時，也有不少實踐者采取另一陣營——“美術作為治療”的方法。這兩大陣營之外，還存在折衷與綜合、團體、家庭、女性主義等方法(Lusebrink，1990，p．11)。不同的方法或取向，均以相應的心理學說來確定美術治療目標、審視美術治療過程。當然，各方法與取向之間也存在一些共同的理念，包括根據當事人的身心狀況來提供美術材料，鼓勵當事人自發地進行美術創作，注重依據具體情境、運用作業來促進或拓展當事人的美術表現，鼓勵但不強迫當事人對自己的作品進行解釋，等等。

隨著方法的多元化，由美術治療師創立的專業評量工具亦得到發展。如今應用廣泛的評量工具，如優曼人格評估程序(Ulman Personality Assessment Procedure)、希爾沃認知與情緒繪畫測驗(Silver Drawing Test of Cognition ＆ Emotion)等，均是美術治療發展黃金期的產物(周紅，2011，第98—106 頁)。這些評量工具由單項或多項美術作業組成，適用于不同的對象，是促進、拓展、評估當事人美術創作的有效手段。評量工具的產生是美術治療專業化發展的結果，這又進一步強化了美術治療的專業性。

(三)美術治療的實踐形式日臻豐富，實踐領域逐步拓展

美術治療發展的早期，南伯格的“美術心理治療”面向個體、以一對一的形式展開。克萊曼面向兒童、希爾面向住院病患的治療實踐，則以“工作室為基礎的開放團體”(studio based open group)來進行:工作室內，成員在治療者的組織下，自由選擇材料，自發地獨立創作，再與治療者或其他成員就作品進行交流;成員可中途退出或加入(Case ＆ Dalley，1992，pp．196—197)。自20世紀70年代，美術治療的實踐形式在這兩種的基礎上，又發展出了“主題或作業中心團體”(theme/task focused group)、“過程取向團體”(process oriented group)等新的團體輔導類型，以及面向整個家庭的家庭輔導。

“主題或作業中心團體”又分開放式、封閉式兩類，前者允許成員中途加入或退出，后者的成員是固定的;所開展的活動包括介紹及熱身、圍繞確定的主題進行美術創作、作品討論(Case ＆ Dalley，1992，pp．216—217)。“過程取向團體”源于英國，有團體分析(group analytic art therapy)、團體互動(group interactive art therapy)兩種類型(Sobol ＆ Williams，2001，p．275)。團體分析型以福克斯(S．H．Foulkes)的團體分析療法及拜昂(W．R．Bion)的團體動力學為理論支持，整個治療過程大致分為自發地言語互動、美術創作、作品分析等三個階段，治療者一般不對成員的創作內容進行指導(Skaife ＆ Huet，1998，p．21)。團體互動型由沃勒(Diane Waller)于1993年提出，以亞隆(I．D．Yalom)的團體互動理論、存在主義療法的“此時此地”理念等為基礎，重視團體互動及美術創造的價值，側重由團體而非治療者來決定怎樣運用材料、如何進行創作及討論作品(Skaife ＆ Huet，1998，pp．7—9)。美術治療中的家庭輔導這一實踐形式，由葵亞特科斯卡(H．Y．Kwiatkowska)首創(Riley ＆ Malchiodi，2003，p．374)。1978年，她在專著《通過美術進行家庭治療與評估》(Family Therapy and Evaluation Through Art)中，正式提出家庭美術治療這一新的美術治療實踐形式，即把家庭治療與美術治療相整合，以家庭整體觀來考察與解決家庭問題，同時運用美術治療、家庭治療的技巧來達到治療目的(Riley ＆ Malchiodi，2003，pp．363—369)。

與美術治療實踐形式不斷豐富同步的，則是美術治療應用領域的拓展。一方面，美術治療所面向的特定群體不斷擴大，從早期的有行為問題的兒童或青少年、精神分裂癥患者、長期住院的病患，拓展至神經官能癥患者、肢體殘障者等。另一方面，美術治療開始以普通的正常人群為對象。這方面最早的實踐者是美國美術治療師雷恩(Janie Rhyne)(陸雅青，1993，第20—21 頁)。上世紀70年代，雷恩將格式塔療法的理念融入美術治療，創立了格式塔美術療法，倡導以美術創作活動來豐富普通人的生活經驗、提升他們的生活品質。雷恩的理念與方法對美術治療的發展有著特殊的意義，表明了美術治療既是一種心理治療形式，同時也是心理預防與保健的有力手段。也是在這一時期，美術治療作為一種心理治療及輔導手段被引入學校教育(達利，1995，第45 頁)。

三 美術治療的當代發展及前景展望

進入21世紀，美術治療展現出了尤為明顯的整合趨勢。而且，為了謀求自身的發展，美術治療亦在不斷適應社會在科技發展、文化背景等方面的變化。

(一)注重方法的整合

在美術治療發展早期，由于南伯格與克萊曼的方法存在差異，業界對于美術治療的一些關鍵問題有過爭論。例如，美術治療的主導因素是“治療”還是“美術”(Rubin，1998，p．61)，治療者的角色是運用美術媒介來引導治療過程的“治療師”還是以美術過程作為治療手段的“藝術家”(Rubin，1998，p．333)。爭論折射出來的二元制思維模式，往往預設了某一因素超越另一因素、某一角色顯于另一角色。在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下，治療者逐漸認識到，治療與美術是美術治療所能發揮作用的雙重因子，而治療者則同時擔負起治療師、藝術家的角色。在實踐領域的不斷拓展中，治療者亦意識到美術治療過程非常復雜，沒有一種方法明顯優于其他方法，也沒有一種方法能適用于所有對象。由此，美術治療界開始出現整合的趨勢。這一趨勢，打破了美術治療各流派之間、美術治療與其他藝術療法之間的界限，使得治療者可以從眾多流派中吸收理念、方法與技巧。“表現性療法”(expressive therapy)或“表現性藝術療法”(expressive arts therapy)的出現，即是整合趨勢發展到極致的顯現，它強調在一種治療關系中同時運用包括美術、戲劇、音樂、舞蹈等在內的多種藝術媒介，以激發個體獲得多種藝術體驗、借助多種形式來表達與交流(Rogers，2001;Kossak，2009;Kim，Kirchhoff ＆ Whitsett，2011;Lai，2011)。雖然我們不能簡單地將這一新的形式歸類為美術治療，但在一種治療關系中同時運用包括美術在內的多種藝術媒介，著實給治療者的專業背景提出了挑戰，而這也將是未來美術治療師培訓中可能要面臨的新課題。

(二)適應科技的發展

隨著科技的發展，計算機成為人們表達、交流、互動的重要媒介。美術治療不僅看到了其中的變化，而且也在不斷適應這一發展與變化。早在上世紀80年代，即有治療師將計算機作為繪畫工具引入美術治療，提出計算機及其輔助音頻、視頻軟件的運用能創設出一種游戲化的、友好的治療氛圍，能為當事人的美術創作提供多種可能，能讓當事人產生濃厚的探索興趣，能使作品詮釋立體化與動態化(Canter，1989，pp．296—314)。目前，對于將計算機用作當事人美術創作的工具，美術治療業界仍存在質疑的聲音(Orr，2006)，但越來越多的實踐者開始關注(Malchiodi，2000;Thong，2007)、并在治療中運用包括計算機在內的科技產品卻是不爭的事實(Orr，2006)。筆者對在美術治療中運用計算機表示支持，認為這是美術治療謀求自身發展的必然選擇。理由是，美術治療產生至今雖然已有70多年，但與言談式的心理療法相比，規模、影響力均有待提升。這一局面，與美術治療要求治療對象能對美術材料有所反應，能自發地或在治療者的干預下進行美術創作是有關聯的。計算機及其相關軟件的運用，為美術創作提供了另一種思路，無疑有助于美術治療克服其傳統治療媒介的局限，獲得更為廣泛的應用。

(三)重視文化情境的多樣性

當代社會的文化多樣性特征日益明顯，如何在治療過程中尊重不同的文化、尊重個體的差異，采取符合文化背景的治療技巧以實現治療目標，這是美術治療的實踐者們不得不面臨的挑戰。Bermudez 與Matt(2006)指出，當治療者與當事人擁有不同的文化背景時，治療者有必要充分考量各種細節，如當事人的治療需求是什么，當事人所在的文化背景傾向于何種治療模式，美術治療提供的時間與資源是否適用于當事人，美術治療對當事人所能發揮的作用及局限性有哪些，什么樣的治療技巧有利于或不利于當事人等。可見，實施跨文化的美術治療，往往需要治療者做更多的功課。此外，文化情境的多樣性還涉及到美術治療發展過程中的本土化問題。作為在西方國家的土壤中發展起來的一種心理療法，美術治療有著特定的文化假設與價值建構。如何使該療法適合各國的國情與文化情境，值得深思與不斷地探索。令人欣喜的是，在我國，已有將書法、國畫、民間美術等獨具中國特色的美術形式融入治療實踐的嘗試(劉晉洪、劉文英，2003;肖戈，2011)。這對于美術治療在我國的發展，是極具現實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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