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時代,“英雄”無論如何都難以成為顯著而時尚的話題。人們要么陶醉在自我標榜的孤立世界里,要么委身于消弭個性的集體意志中。繁忙的生活、焦慮的心態、堪憂的環境,迫人遠離理想和信念,逃避變革與奉獻,使“英雄”這一概念消融淡化,隱沒不見。于是,經典藝術及其審美旨趣也隨著時代潮流向下跌落,代之而起的則是新奇、快捷、簡單、媚俗的大行其道。然而,當維也納愛樂樂團帶著整套貝多芬作品展開世界巡演時,它所透露的文化信息不僅是一個超級樂團對經典藝術的回顧,更有著用精致而深刻的音響喚起新時代的風尚。2013年11月2日晚,維也納愛樂樂團在國家大劇院首度亮相,用兩部貝多芬交響曲開啟了它在北京的音樂旅程。指揮家克里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信步登臺,以他探身向前的特有姿態回應觀眾的掌聲。音樂未發,自信昂揚之氣已然灌注全場。
蒂勒曼以貝多芬的《第一交響曲》作為開場曲,不僅因為它順理成章排在首位,更由于其自身孕育的蓬勃朝氣。第一樂章緩慢的柔板引子在撥弦的一刻,瞬間展開溫暖絢爛的圖景。木管奏出的和弦自信、雍容,消解了引子固有的“叩問”之意。末尾之處管弦交替奏出的終止和弦,以濃厚、溫潤的音響凸顯出樂團的典雅氣質。簡潔的“開場”令人置身生機盎然的音響園地,呼吸自如,心曠神怡。如果用一個詞概括蒂勒曼對樂章快板部分的處理,唯有“輕盈”最為貼切。指揮家在保持樂曲速度和力度標準的同時,卻不強調傳統的動力與對比。呈示部的兩個主題除了弦、管之間的色彩差異,相互貼合,一脈相承。指揮家在此不但考慮到兩個主題在力度、韻律上的相似性,還深刻領悟了18世紀古典交響曲“和諧融洽”的審美要求。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復歸田園的愜意與雅致。弦樂營造的淺淡背景襯托出木管的光鮮。頓挫的節奏化為樂隊的脈搏,在指揮的引領下和緩前行,走向寂靜的源頭。第三樂章急速的小步舞曲,在蒂勒曼的棒下透出靈氣。原有的喧鬧和世俗蹤影皆無,代之以歡悅而振奮的精神氣質。三聲中部短小的弦樂走句無比親和,而銅、木管的間插吹奏則凸顯出明麗、高貴的音色。蒂勒曼對弦樂音量的控制極為考究,他在輕微之處不惜躬身屈膝,引導弦樂組奏出近乎一把樂器的聲響。指揮家對第四樂章的速度要求顯然更為苛刻,自快板段進入,樂隊就急速飛奔起來,達到了罕見的峰值,細致精確、追求卓越的演繹方式,正反映著當代西方交響藝術的價值標準。
貝多芬的《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作為整場音樂會的主體,是觀眾迫切期待的重頭戲。與之相比,《第一交響曲》則更像是樂團登臺的熱身與序奏。1802年,當貝多芬背負耳聾引起的身心磨難,提筆創作交響曲時,這部作品已經注定成為其人生經歷和藝術事業的重要轉折。《第三交響曲》(英雄)是貝多芬音樂創作走向成熟的突出標志,亦在交響音樂領域掀起一場革命。音樂會下半場,蒂勒曼在觀眾掌聲的簇擁下快步登場,瞬間啟動了這部宏篇巨作。全曲開頭的兩個強音猛然奏出,極為恰當地展現了作曲家意欲引發的警示與驚嘆。音樂世界的狂飆突進隨即展開,由弦樂主宰的主題旋律隨著管樂的介入迅速壯大,演變成激情豪邁的壯麗宣言。副部主題短小的動機在木管聲部輕盈劃過,各樣樂器的精密銜接產生了有如弦樂的流暢感。在結束部的開頭,木管帶有祈望之意的寧靜音響更為整個呈示部增添了全新意境。樂隊將結束部主題處理得精致、高貴,全然改變著多數團體極力展現的歡鬧喧囂。在發展部里,最為感人的當屬長笛與雙簧管奏出的插部主題,整個樂段被處理得清澈靈動,凄美感人。蒂勒曼追求的“精致”在此得到最為顯著的回報,樂隊正透過這短暫的段落觸摸到作曲家心靈最為柔和的一面。面對時代洪流的巨大沖擊,個人的聲音竟在此刻得以顯露。讓人深悟交響文化對個體權利的尊重與顯揚。
第二樂章的葬禮進行曲主題由輕柔的第一小提琴首先奏出。低音提琴則以異常沉郁的音調表現行進的步伐。雙簧管的融入道出生者的哀痛,而弦樂部分則似微風般撫慰大眾的心靈。當主題再次奏出,弦樂則以三十二分音符的三連音與之配合,精神的痛感益發深刻。蒂勒曼對樂章的遞進布局做了精心的設計,從音量、樂器色彩的演變以及音樂情緒的轉換三個層面強化音響的悲劇性。從158小節起,樂隊在三連音型的推動下鋪展開凄厲的號聲,裹挾著木管主題緩步前行。樂章末尾的小提琴旋律如抽泣般斷續呈現,任憑淚水模糊了視線。生命的短暫與卑微,內心的堅韌與執著,透過鮮活的音響熔鑄成一道悲劇的風景。
第三樂章的弦樂聲部一經發聲立刻給人驚喜,蒂勒曼將弦樂頓奏調整得微綿柔順,樂手僅以中弓輕點琴弦,將七小節引奏連為整體。雙簧管與長笛的進入亦按相同音量與趨勢運行,實現管弦之間的緊密融合。直到銅管強力疊加,樂隊積存的活力才得以充分釋放,人們終于從奮斗與犧牲的情感中走出,面對一個歡悅、豐饒的新世界。樂章的三聲中部由圓號主宰,三位號手吹奏和弦時略有交錯,在音色上追求獵號的鄉野氣息。這種凸顯的田園氣質符合作曲家的本意,表現出“田園”般的風格旨趣。指揮家對樂章的詮釋遠遠超過傳統的諧謔之意,而是將它幻化為了卻苦痛、步入歡樂的轉折。第四樂章的變奏主題以撥弦方式悄然進入。經過數次變化重復,木管聲部在76小節處奏出起伏、流暢的全新主題。蒂勒曼以微妙的手勢悉心調配漸次進入的聲部,甚至連微小的木管陪襯也不放過。樂隊則在此后近乎炫技的部分表現出不俗功力。低音提琴、小提琴和長笛依次奏出亮麗的十六分音符經過句,將樂章裝點得生機盎然。349小節由木管奏出的行板主題似一道晨光照亮現世,各個聲部以澄明的音響發出對上天的祈禱和頌贊,靜心等待幸福的來臨。尾聲部分迸發的活力與激情嘆為觀止,蒂勒曼引導樂隊將音響力度推至極限,最后一個和弦清晰短促、戛然而止,使觀眾本已激越的心情達到狂喜。
維也納愛樂樂團在國家大劇院的首場音樂會因其精湛的演奏,令人久久難以忘懷。回想蒂勒曼現場的演出情境,我們不難發現指揮家在繼承20世紀貝多芬音樂詮釋傳統的同時,賦予作品的種種新意。首先,蒂勒曼對于音樂力度、音色、速度、織體的處理精益求精,在具體演奏中突出傳統演奏鮮有關注的聲部層次和表現細節。第二,對于作品的整體構架,指揮家在同樂團的緊密合作中實現了對“英雄”的重構,使音樂形象變得更加細膩而平易,符合古典藝術倡導的質樸與永恒。第三,愛樂樂團對管弦音響的重塑源自對貝多芬音樂風格的全新思索。演奏家們努力展現的不是一個陳舊、保守的音樂形象,而是借助作曲家投入作品的思想理念,彰顯當代人日益失卻的精神風范。第四,維也納愛樂樂團對于貝多芬交響作品的重新演繹,更有著驅動當代文化變革的社會意義。古典主義時代的藝術理想能否成為今日文化建設的航標?一個粗糙、喧囂、輕慢、制約的時代,是否需要重新追求精致、安寧、尊敬和自由?指揮家同樂團聯袂揮灑的音樂山水,讓我們看到一方真摯、澄明、良善、友愛的世界。這正是“英雄”銳意變革、努力實現的夢想。它來自久遠的歷史,卻應在當代人的心靈深處全面復興。
劉小龍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endprint